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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方向

第二十章

水流方向 洱深 3581 2022-12-06 16:41:11

  破舊衰敗的屋子已經(jīng)遭受了一場驚人的浩劫,廢墟之上再增加一口破鐵鍋倒也不算打眼。

  時針已經(jīng)指向凌晨兩點——整個陳家做賊似的團在陳大海的床鋪周圍,連燈都不敢開。

  所有人都在,唯獨少了陳藿,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陳湖蹲在床尾抽一根劣質(zhì)的香煙,味道又沖又辣,把因病久不抽煙的陳大海嗆得直咳嗽,鼻涕眼淚接連往下淌。

  恒一和陳鵬蹲在臥室門外,恒一捋了一把寸頭,嘆口氣:“爺,別哭了?!?p>  陳湖嚇一跳,抬頭看一眼老爺子,心里一陣惡寒,但也沒多話,眼神暗示他爸:再忍忍,最后一口了,馬上抽完,不能浪費。

  田娟坐在恒一的床頭,偏著身子,高領(lǐng)的薄衫起球嚴重,兩朵高原紅是因為剛才情緒激動哭出來的,現(xiàn)在還沒消下去。

  空氣里帶點尷尬,又沉默,大家心里都有一股勁兒,好像再熬一會兒別人就能把自己心里的話說出來,省了自己的麻煩。

  陳鵬神游一陣,困得有點迷糊了,拿胳膊肘拐了一下旁邊的恒一,悄聲說:“你那筆出去寫生的錢有著落了嗎?”

  恒一搖頭。

  陳鵬揉揉眼睛:“那我啥時候再去一次?這回不說你那老師和我姥姥了,這回說我太奶。”

  恒一鄙夷的看他一眼,小聲說:“我也就是出口氣,但實際上......啥也改變不了,我知道。”

  陳鵬不服,“我班那幾個就老實多了,最多拿話陰陽我,不動手動腳了,還是有用?!?p>  恒一那眼神明顯在看小孩。

  陳鵬哼了一聲,暗自翻了個白眼,頓了頓又問:“為啥個高的就欺負個矮的,老師為啥要欺負學生?”

  “也有好人不欺負別人,也有爛人就愛搞事情,物種多樣性吧?!焙阋徊幌胝f這個了,眼神在屋里掃一圈,恨得牙癢癢,湊頭過來小聲說:“他媽的姓楊的搞得家里這樣......”

  “不是說是藿姐先坑了別人嗎?”陳鵬疑惑。

  “隨便吧,”恒一煩躁的說,“反正搞成這個樣子,我偷狗那事就算成了,也在姓楊的那里搞不到錢了,只能再想辦法。”

  “要我說,你直接找狗主人不是更好,”陳鵬摳著手指頭,“還省去中間商賺差價了呢?!?p>  恒一愣了一下,隨即不屑:“說得容易,我哪找去?”

  陳鵬眨眨眼睛,“那家人,不是和狗原來主人有聯(lián)系嗎?不是我說,你這腦子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學的?”

  恒一抬腳照著陳鵬屁股來了一腳,看陳鵬直接失去重心坐在了地上,“你自己聽聽你說得什么屁話!我去偷狗,還得讓人家告訴我他們這狗本來是哪家的?承上啟下,繼往開來呢?”

  “我是說......”陳鵬話沒說完,“嘭”的一聲,屋子里的人都跟著抖了一抖。

  ——田娟坐的床架子塌了。

  漾起的灰塵讓屋子里每個人更加面目模糊了,只有小窗口透進來的一束冷光,由于角度的關(guān)系直直照在田娟的身上,猶如舞臺上的追光。

  陳湖跳起來扶老婆,讓老婆發(fā)狠的攮了一把,直接摔出去撞在床沿上,和陳大海并排躺在了一起。

  田娟站起身,雙手激烈的比劃起來。

  她比劃一陣,就拿眼睛去找兒子。

  陳鵬清清嗓子當翻譯。

  ——“別說屁話了,說正事!”

  ——“這個家我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當年就這么鬧,生活剛有點起色,又卷土重來了!”

  ——“一個丈夫是個窩囊廢,進監(jiān)獄那幾年,全家是不是都靠我一個人撐?兒子又小,侄女張嘴等吃喝!陳湖在里邊天天托信兒出來要錢:盒飯里沙子硌碎半顆牙,腎結(jié)石要天天喝枸杞水,營養(yǎng)不良腦袋疼屁股疼,同監(jiān)的人過生日要吃食堂單點的紅燒肉!我就靠一口鍋,起早貪晚,牙縫里摳出的錢還要給死去的陳河兩口子還債!誰可憐可憐我?今天連鍋都砸了......”

  恒一不是很了解陳家的辛秘,聽得云里霧里,但有一點是看明白了,低聲問陳鵬:“誒,我怎么看你媽比劃的速度,都要跟不上你口譯的速度了?她真說了這么多話?”

  陳鵬抿了一下嘴唇,也緩口氣,“這些話都是制式開場白,每次罵我爸都是這么開場,我翻譯這么多年了,熟能生巧嘛,我提前說完,也省省勁兒。”

  恒一默了兩秒,“你教教我,'屁話'這倆字的手語是怎么比劃?”

  陳鵬手指動了動,最后憋了半天,就用嘴唇做了'屁話'兩個字的口型。

  眼看恒一又要暴躁,陳鵬趕緊兩手護臉,聲音又低又急,“你不知道聾啞人的表達里是沒有語序的嗎?手語都是最簡單的動詞名詞,能表達清楚基本需求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誒,別動手,那我做個合格的翻譯,不得給我媽潤色潤色嘛......”

  田娟走過來,扯起溜號的兒子扔在陳大海床邊。

  祖孫三代疊羅漢。

  陳大海推開那倆,清了清嗓子,“直接舉手表決吧?!闭f完他自己率先舉起了手。

  恒一剛剛和陳鵬說話,到此刻還不知道要表決什么。

  陳大??匆谎酆阋?,“你也算家里的一份子,你也舉個手吧?!?p>  “什么?”恒一站起身來,“表決什么?”

  陳湖低著頭,扶正兒子,“陳藿惹了不該惹的人,咱們一家子老弱病殘,總不能和人家硬碰硬嘛,再說忍一時風平浪靜,我......避避風頭也是為她好?!彼f著也舉起了手。

  田娟身子歪向一邊,不說話。

  陳鵬也懵懂,和恒一黑暗里互相對視了一眼。

  就陳大海和陳湖舉了手。

  陳大??春阋粵]動作,說:“恒一畢竟不姓陳,算了,不帶他?!?p>  接著他直接宣布:“田娟棄權(quán),陳鵬反對,二比一,通過。行了,”他朝陳湖揮揮手,“趕緊帶你媳婦回去,我這一天啊,忒辛苦,我還是個病人吶。你們找不著合適的鍋,食材白擱著可別壞了,明天炒好了帶過來,我?guī)湍銈兘鉀Q一點是一點吧,實在不行,恒一也能幫著吃吃,別忘了,別放辣椒啊,多放蠔油?!?p>  陳鵬跟著爹媽走了。

  恒一去廁所借著半截塑料管勉強洗漱回來,陳大海已經(jīng)睡了。

  第二天陳湖帶著師傅來給家里換了門鎖,破銅爛鐵勉強賣了張二手床墊的錢,鋪在客廳地上,算是恒一的“床”。

  恒一上學后在書包里翻出一個信封,里頭裝著簇新的三千塊錢。陳藿是什么時候放進他書包的他不清楚,他硬著頭皮又扛了一天,老曲那邊脾氣愈發(fā)暴躁,陰陽怪氣能把人磨瘋,他輾轉(zhuǎn)猶豫,最后狠狠心把寫生費用交了上去,想著還得趕緊賺了錢補上才好。

  恒一也是寫生回來之后,才知道那天的表決,其實是要趕陳藿出去的表決。

  他知道后急了眼,但也無力回天,陳藿那邊不接他的電話,也不回信息,連她工作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忐忑了幾天,連著去小溪邊蹲了幾夜不見人,最終只能無奈接受了。

  陳藿去哪了,住在哪兒,吃什么,靠什么維生?她好像一直無足輕重,無關(guān)痛癢。王經(jīng)理后來又帶人來過兩次,見家里再沒有陳藿的痕跡,也不再為難了。楊勇每次陪著,臉色也是黑沉沉的。

  不止他們,那天家里吃完刀削面之后,陳藿的去向,張聿白也不知道了。

  盛懷被派去外地出差,只草草告訴他盛美醒了,行兇者另有其人。

  盛美出院那天,張聿白原本要去接,結(jié)果公司通知臨時要開會,也就作罷。

  他后來去過兩次刀削面店,問有沒有人來送過一件外套,老板說沒有。

  其實原本就是陌生人,斷了聯(lián)系再正常不過。

  “聿白!快上來!”友見伸出手臂,擋住午高峰的電梯門,笑著朝幾步之外的張聿白高聲說。

  張聿白其實早看見友見帶著助理上了電梯,故意慢下腳步錯開,但友見這么高調(diào)的叫他,他總不好讓一電梯里的人都干等著,只能加快腳步上了電梯。

  “謝謝?!睆堩舶邹D(zhuǎn)身擠在逼仄的角落,雙手插兜抿緊了風衣的衣擺。

  “去吃什么?”友見笑問。

  “就.....”

  “別吃食堂了,街角新開了一家拉面館,骨湯很醇厚,小排都是軟骨,我試過一次,第一口就知道肯定是你會喜歡的味道,走,這天氣干冷干冷的,就適合喝點熱的?!庇岩娕匀魺o人。

  “不......”電梯停了一下,張聿白拒絕的話沒說完,看見葛璃和兩個同事在等電梯,見電梯里人太多,放棄了。

  但他錯過了拒絕的最佳時機。

  友見的助理不著痕跡的示好,“您和張工讀書時關(guān)系肯定特別好吧?”

  友見“哦”了一聲,“這么明顯?”

  助理瞇著眼睛笑,“咱們所誰還不知道您和張工是大學室友,您給員工點外賣都是要給張工特殊待遇的,吃個拉面也能第一口就知道是張工的喜好,”他朝張聿白說,“張工,咱們可羨慕死了。”

  張聿白不明不白給架起來,張了張嘴,無以應和,又無從解釋。

  友見口氣卻十分感慨,“最近挺火的那句詩怎么說得來著?沒有一滴酒能回到葡萄,呵,年少不再來了,慶幸老友還在身邊吧。我就是再不想,但凡有外人在,心里也肯定是偏向他的?!彪娞蓍T打開,友見攬著張聿白的肩膀往外走,毫不顧忌的笑說,“你嘗嘗,真是你喜歡的口味!不喜歡你打我!”

  到了拉面館,看裝潢風格,是有點動漫元素的日系拉面。小小一間店面,落地窗氤氳出裊裊白霧,門簾外已經(jīng)有幾個排隊等位的顧客了。

  助理認出里面坐著的有一個其他部門的同事,幾人便直接進去拼了桌。

  點單時,友見熱情推薦了濃湯軟骨拉面給張聿白,又和另外的同事笑談他們讀書時打完網(wǎng)球去小臟攤吃宵夜,胃里像是漏了個窟窿總是吃不飽,攤主夫婦兩個人緊趕慢趕都來不及供上他們的速度。

  “那時候他在系里打球,拉傷了跟腱,我們宿舍在六樓,我生生背著這位大爺樓上樓下,多久?一個半月?”友見給張聿白斟滿麥茶,又和同事笑說,“我真懷疑最后那半個月,他已經(jīng)好了,就是拿我當人體電梯了?!?p>  助理哈哈笑起來,眼神灼灼朝張聿白求證:“真的嗎?”

  桌上幾人的目光都看過來。

  張聿白看著友見的笑臉,那些年少的回憶真切而遙遠,他被眼前拉面的霧氣柔軟了眉眼,心里不可能全無觸動。

  “是他說要減肥,我那也是順水推舟?!彼α诵?,低頭吃面。

  助理笑得更大聲了。

  從洗手間出來,張聿白接了個家里的電話,說完走到店門外,正看到友見也在接電話。

  張聿白站定等了幾秒,又有些踟躕想走,猶豫間友見已經(jīng)掛斷電話看見了他。

  “味道不錯吧?”友見走過來。

  張聿白勾著嘴角點點頭,他在心里自嘲,一把年紀還是不成熟如斯,遇到難題只想繞行卻不愿面對。

  或許,是一個可以懇談的契機了,向前走,向未來。

  “友見,”張聿白終于鼓起了勇氣,誠懇的去看友見的眼睛,“之前一直沒有機會,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可以......”

  “下雪了!”友見突然驚呼,孩子似的伸出手心,去接空中稀落的幾顆雪粒,接在手里一捻,才發(fā)現(xiàn)不對,原來是隔壁咖啡館門口造景雪人機器里飄過來的人造雪。

  友見興奮的靠過來,緊緊攬著張聿白的肩膀,打開手機的攝像頭找角度,“假雪也是雪,來,咱們拍張照片,紀念一下?!?p>  照片拍完就被友見發(fā)了朋友圈,定格的那瞬間兩人親密無間。

  張聿白再次鼓起勇氣,“友見,你什么時候有時間......”

  友見低頭看著手機,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邊走邊快速抬了一下頭,說:“有事,先走了,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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