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0-21日
蕭郁低下頭挨著曾勇的批評。
曾勇說蕭郁太沒有紀律了,下次要再擅自做主,就把她從這個案子中撤下來。
蕭郁沒有表露任何不服,但她平靜的回答中卻充滿了為自己辯護的味道:“曾隊,如果我們要拘捕余嵐的話,她遲早要知道這個消息,現(xiàn)在她只是早一點知道了而已?!痹聟柍饽且草啿坏剿齺碇苯幼鲋?。
曾勇發(fā)火,完全是在蕭郁的意料中,畢竟沒有哪個上級愿意下屬擅自做主,去向嫌疑人透露關鍵情況。雷子敲門進來,看到這尷尬的場面,臉上浮露笑意,問自己是不是一會兒再過來匯報情況。“別在這兒假惺惺的,看同事笑話光彩嘛!有事說事?!?p> “剛才找到了周銳案的另外一個嫌疑人,叫李國明,他在聽說周銳回來之后,曾經找人跟蹤過他。”
曾隊說:“那還等什么,咱們一起去會會這個李國明。”
李國明大概六十歲出頭,一頭油光可鑒的大背頭中夾雜著幾縷白發(fā)。
他坐在辦公室里,親自為曾勇、雷子和蕭郁三個人斟茶,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表示自己愿意配合警方的一切調查。
李國明將茶先是端給曾勇,其次是雷子,最后才是蕭郁,熱情度在遞這三杯茶的過程中也呈現(xiàn)遞減之勢。
曾勇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蕭郁,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又挪得離自己遠了一些,然后切入正題,問李國明為什么要跟蹤周銳。
“警察同志,其實我沒想干什么,我就是想找他談談?!?p> “談什么?”雷子問,“你不親自去見他,找人跟蹤算怎么回事?”
蕭郁察覺到雷子提起“親自去見”時,李國明下意識地畏縮了一下,他拿起桌上的煙想散給曾勇和雷子,曾勇和雷子都拒絕了,李國明又問曾勇介不介意他抽顆煙,曾勇示意他隨意。
他抽了一口,將燃燒的香煙架在煙灰缸的外沿處,便開始說起他和周銳之前的交往。
“你們放心,這事我能解釋。我李國明的是絕對是會向警察說實話的。其實我和周銳認識已經十五年了。他最初是做編輯的,用咱的話說,就是一個典型的文化人、知識分子。我那時候是個開礦的,開礦,沒文化嘛——這是大家的偏見了。
“所以呢,當時我就總是尋思能交到個把有文化的朋友,聊聊字畫收藏什么的。也是經過一些朋友的介紹,就認識了小周——現(xiàn)在當然得算是老周了,那時候他還年輕得很,小伙子精神又蠻帥氣。我們很談得來——起碼那時候看起來是這樣的,但小周呢,我后來才知道他那完全就是偽裝的。他偽裝的太真實了,完全是一副崇拜我的樣子,說什么我開礦有創(chuàng)造力,做得是開天辟地的大生意,說我很有魄力,一個人打造了一個煤礦帝國。
“一來二去吃了幾次飯后,他就告訴我說他決定從出版社辭職出來單干了,還告訴我,單干之后他要干一件大事情,就是開發(fā)一套企業(yè)家選題傳記,聊聊企業(yè)家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他說如果我也愿意接受這個選題的話,他會把我列在這個選題叢書的第一本里。我剛不是說了,大家對我們有偏見,都說開礦的是土老帽嘛。一來二去之后呢,我就決定每周抽出幾個小時來,一塊坐下來喝喝酒,跟他談談我的創(chuàng)業(yè)史。他負責編輯整理,潤色我的口述。當時他天天拍我馬屁,我就覺得如果能出本我的傳記,也是很有面子的嘛?!?p> “后來呢,您的傳記出了嗎?”蕭郁問。
“出版?當時我完全沒想到,周銳那小子是虛晃一槍,哪里有傳記出版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騙局?!?p> “他騙了你什么?”蕭郁追問。
“當時,本來約定的出版期限是一年以內,可是都快到春節(jié)了,他天天來采訪我,就是遲遲不讓我看整理好的稿子。我讓秘書跟他要,他也總是推三阻四的,還沒整理好,還在編排呢,別著急,都是這類屁話。
“有一天我有點著急了,直接說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整理好呢,周銳說,他覺得我說的那些內容缺少一些特殊性,他說在那一大套企業(yè)家傳記叢書里缺乏亮點,害怕書剛一上市,就迅速被淹沒了。我承認他說的有些道理,當時我當然得摟著講話了,我們這行業(yè)要說完全清清白白,那是不可能的事嘛。
“有一天,我和他喝酒,不小心說漏了一些話,這下好啦,第二天他跟我說他就想把我醉酒時說的話放到傳記里,他說他還錄音了,絕對會一字一句地寫進去,不會有任何的改動。當時我的心里就害怕了,那種話要是一說出去,可是會牽連很多人的,尤其是一些那時候還在任上的人。
“我堅決不同意,就說這書我們干脆也就不要出了,他跟我說有合約在身,這書不出的話,是要償付他違約金的,我說行,違約金我給,我又不是出不起。可當他提出的違約金的數(shù)字時,把我給弄驚了。”
像是為了故意制造一種戲劇效果,李國明拿起煙抽了一口。
“別賣關子,他敲詐你多少錢?”雷子著急地問。李國明伸出手,說三百萬。
“那錢你給了嗎?”
“我開始假裝先答應他,約他出來見個面,讓他把采訪我那錄音全都交給我,我就給他想要的違約金。但他這個人不傻,知道我不會給他錢的。他要我把錢放到商場的消防樓梯里,他拿了錢后,會把錄音還給我,讓我別?;ㄕ小Uf實話,我當時確實沒想給他違約金,我就想把那段錄音拿回來。我們約定了在一家商場的大茶樓見面,我?guī)狭藥讉€我的手下在里面埋伏著。可沒想到他也留了一招,在跟我見面前肯定察覺到我?guī)Я巳藖砺穹谏虉鲩T口。后來我看了監(jiān)控才知道,他當時包里帶了一套清潔工的衣服,在消防樓梯拿到錢以后,打扮成背著垃圾袋的保潔人員,愣是讓他給逃走了?!?p> “李總,錄音的事情你敢這么告訴我們,不怕我們把你交經偵警手里?”曾勇喝了一口熱茶,一副調侃的語氣。
“曾隊長,我現(xiàn)在不怕了,我?guī)啄昵熬瓦M去了,該吃的苦、該受的罪,一樣沒少。所以,我現(xiàn)在才敢這么光明磊落地和你們談過去?!?p> “你進去,難道是因為周銳后來用那段錄音把你給舉報了?”雷子問。
“不是,我進去是因為官場上有個人栽了。我為了拿項目給他行賄了兩次,這事跟周銳沒什么關系,而且也是后來的事了?!?p> “那還是說會周銳吧?!痹录皶r糾正李國明。
“周銳拿走我的三百萬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咽不下這口氣,一直讓人去找他。我派人盯過他的家,盯過他租的辦公室,全都沒動靜。但是我始終咽不下這口氣,他手里的那段錄音天天弄得我提心吊膽,跟定時炸彈一樣,我必須想辦法找到他。于是我就派了我的兩個手下,天南海北地四處去找,坐火車,坐飛機,我當時覺得他不可能去國外,肯定就躲在中國的某個地方。我的兩個手下找了半年多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眉目,他沒躲在城市里,他竟然躲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那個小鎮(zhèn)叫什么,我現(xiàn)在是不記得了……”
“清遠,是嗎?”蕭郁內心有點激動,此刻她才覺得李國明的講述終于與這個案子牽扯上一絲聯(lián)系。
“對,好像是叫清遠。我的兩個手下當時在那里抓到他了,給我打電話,問我怎么處置他,我說你們就把他帶回來,就直接把他帶回來,千萬別傷著他了。我當時說的是真心話,我不想弄得他有抵觸情緒,只要他給了我錄音,我愿意給他點錢,不是他獅子大開口要的那些,就是一點小錢吧。
“我當時可真沒想把這件事情搞大的,畢竟搞大了對我沒一點好處。我的兩個手下跟我說,他們發(fā)現(xiàn)他就住在小鎮(zhèn)的一家酒店里,我說你們就嚇嚇他,然后讓他乖乖跟著你們回來。叮囑好他們以后,我這心里的石頭落下了一半,我就等著他們兩個把人給我?guī)Щ貋砹?。我那兩個手下,可都是實打實的壯漢,腦子也還算機靈,按道理說拿下周銳應該不成問題吧。結果……”
李國明低頭看了一下,還在兀自燃燒的香煙,他捏起只剩煙屁股的香煙,使勁抽了一口,然后捻滅,扔進了煙灰缸,又喝了口小瓷杯里的濃茶。
“李總,是不是你的手下沒把人給抓回來?”雷子仰靠在沙發(fā)背上,對李國明的做派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蕭郁發(fā)覺李國明微笑著,神秘地搖了搖頭,他似乎享受著獨自掌握答案的快感。
“雷警官,當時我也想過,事情也可能會出差錯,比如,周銳太狡猾,人沒抓住給跑了,或者人抓住了,但因為反抗得太激烈,被我那兩個壯漢手下給活活打死了……但我卻沒猜到是那樣的結果。
“自從兩個手下給我打了那通電話之后,好幾天過去了,再沒給我來過電話。我電話打過去,那邊總說已經關機了。我心里犯起了嘀咕,我在想這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后來就是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收到我那兩個手下的動靜。我知道你們可能會疑惑,我怎么不再去派別人打聽打聽呢,可緊接著我的貴人就倒臺了,這事我也就沒心思再管了……。不過我分析了,僅僅是憑借周銳自己的話,是絕對不可能能同時干掉他們兩個人的,他們不回我的話,我覺得他們肯定和周銳一塊分了那三百萬?!?p> “他們的家屬呢,沒有再來找過你?”蕭郁問。
“他們那時候都沒成家呢,都是山溝子里出來討生活的,父母孩子多,也不怎么管他們,所以后來他們的家人也沒來找過我。到了二零零五年,我聽手下人說他從清遠回來了,可那時候我已經被檢察機關起訴了,我完蛋了,我是二零一二年才從監(jiān)獄出來。那時候周銳已經在芬蘭定居了。
“說了那么多之前的事,現(xiàn)在終于能說回到不久之前了,我現(xiàn)在做古玩生意,所以是經常能和文化界的人打打交道的。有一天,我從一個文化圈的朋友那聽說了周銳要回國的消息,說去參加一個作家的發(fā)布會。我心想著,這真的是一個機會,我得問問他,他當年到底把我的兩個手下怎么著了,所以我就派人先去跟著他,摸清了他什么時候一個人了,我就上門去找他?!?p> “你原來計劃什么時候見他?”曾勇問。
“就想等他開完發(fā)布會以后。”
“不是他回國的那一晚?”
“曾隊長,這樣的玩笑咱們可開不得。我真的沒想報復他,您是當警察的,我想您肯定明白,這從里面出來的人啊,那膽子大部分可是真的小,怕再惹事?!?p> 蕭郁記得網上的報道資料上說,周銳是因為欣賞余嵐的文學才華,所以親自去清遠,說服她來這里發(fā)展,看來那只是為了滿足媒體想象的一次編造而已。
三個人在回警局的路上,雷子和曾勇一直在前排,就李國明剛才所說交流看法。蕭郁全程都沒說一句話,她如今已經被當年到底發(fā)生過什么的謎團徹底俘獲了,李國明的手下為什么不告而別,事情真如李國明所說那么簡單?
“曾隊,李國明手下消失這條線索,我們要不要繼續(xù)?!崩鬃訂栕诟瘪{駛上的曾勇。
“我們要查,就算是消失的手下,跟這個案子沒有關系,那也是一樁沒有了結的陳年舊案。李國明說他們是分贓了,可完全也有其他情況。這樣吧,蕭郁,你辛苦出趟差,去一趟清遠,問問當?shù)氐娜?,有沒有人知道那兩個人的下落?!?p> 蕭郁沒料到曾勇話鋒一轉,竟主動派她去清遠,且是當著雷子的面自然而然地說出來,“曾隊,那我下午就過去?!?p> “就這么突然走,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你就打算把孩子這么留給我嗎?”回到家,蕭郁將她出差的消息告訴丈夫林康后,他問。
“我會盡快回來的,再說,我可以每天都跟孩子……和你視頻通話?!?p> 林康放棄了掙扎,不想再繼續(xù)說下去。
蕭郁將行李箱從衣柜頂拿下來,她直視著林康的目光,突然不想再和他爭辯什么。每次她都因為類似的理由跟林康發(fā)生爭吵,每次爭吵總是會重復相同的論證邏輯,這種不斷重復令她覺得窒息,她說如果林康有事情不想帶孩子的話,這段時間可以將孩子交給她父親。蕭郁說完后,拎著行李箱走出了家門。
一瞬間,她覺得她以后面對林康的咄咄逼問,必須底氣十足,如果沒有底氣,她會在接下來做事的時候不斷受到干擾,她將不斷承受著來自林康義正言辭的道德脅迫。
但是她也可以底氣十足地說,林康在孩子出生一年后,也經常頻繁出差,但他從來未對她表露出任何的愧疚和不安,他似乎認為那完全就是理所應當之舉,他負責養(yǎng)家,而她負責帶孩子。這樣的生活如今必須得結束了,隨著她深入這件案子越深,她越覺得她天生似乎就應該過上這樣的生活,盡管她已經進入人生的后半程,但她依然可以選擇一個起點,重新出發(fā)。這不應該令她感到羞愧、尷尬,或者有任何的不適。
臨走前,林康說等她出差回來后,他們需要好好談談。談什么,離婚嗎?她終究沒把這話說出來。
順利地坐上火車后,她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曾勇二十分鐘前給她發(fā)來消息:立案了,余嵐作為嫌疑人正式被拘捕,我也希望你在清遠能帶來好消息。
她回復曾勇:一定不辱使命。她很好奇為什么余嵐的案子會立案,這時才發(fā)現(xiàn)那段發(fā)給公安局的匿名視頻,已經被人公布到了網上。合理的解釋就是想要操控警方辦案的人發(fā)布了視頻,只是現(xiàn)在可以確定這個人不會是李國明。
火車已經開出了城區(qū),途徑一片白楊林間,她從包里拿出余嵐幾年前出版的另一本小說《霧隱時分》,開始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