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的海岸邊,白浪逐沙。
數(shù)名船工拉著一只沉重的棺材正往船上裝,準(zhǔn)備運到前面不遠(yuǎn)處的島上去,因為楓葉鎮(zhèn)上最富有的張大善人今日要在那里為他的愛犬阿歡舉行葬禮,據(jù)說還請了楓葉班去跳大神吶。
一位少女在一旁喊道:“小心小心呀,這可是張大善人為他家阿歡定的,是我家最上好的棺材,用的是三百年的香樟木,每塊棺材板都是我?guī)煾赣H手刨的,光上漆就上了四道。要不是這回張大善人答應(yīng)的價錢高,我才不舍得把師父的鎮(zhèn)店之寶賣給他吶。”
少女一身淺藍(lán)布衫,挽著袖打著赤腳站在水邊,肩頭上蹲著一只猴,猴肩上趴著一只龜,象一只海里美麗的水妖似的。
她叫顧不全,猴叫孫小空,龜叫龜小寶。
顧不全今年芳齡正好一十八,是鎮(zhèn)里唯一的棺材鋪當(dāng)家顧全拾來的孤兒,因為身世不詳,便依著師父的名字,取名顧不全。
師父說,當(dāng)年在棺材鋪門前撿到她時,額頭燙得能把一摞紙錢點著。也是她命硬,生生被師父一碗碗米糊給喂活了,成為師父打點棺材鋪的好幫手。
孫小空是一個外鄉(xiāng)耍猴人帶來的,一日在鎮(zhèn)上戲耍時,那猴兒抱住了顧不全恁是不撒手,師父無奈,花了一副上好棺材的銀子買下了。
那龜小寶則是顧不全硬從張大善人的湯鍋里搶下來的,為此又費了師父些許銀兩。
師父說,只要她高興,值!
半年前師父顧全在刨棺材板的時候突然抽風(fēng)倒地,臨閉眼前使勁握著顧不全的手,囑咐她千萬要看好他們的棺材鋪,直到顧不全指天對地發(fā)誓,一定要將棺材鋪做大做強,讓人人以買他們家的棺材為榮,師父這才放心地閉眼而去。
于是,這十八歲的妙齡女子不得不獨自操持起了棺材鋪的生意,一人一猴一龜相依為命倒也其樂融融。
鎮(zhèn)里的人都說,師父就是她克死的,因為她命硬。
她無所謂,反倒是人們怕她又缺不了她的樣子,讓她覺得很好笑。
有船工調(diào)侃:“不全姑娘,你咋不說用的是千年金絲楠木?”
顧不全笑呵呵:“阿歡它再受寵也得有用金絲楠木的福份吧?就算張大善人他自己想受用,也得有這個膽。他銀子多家財厚,可也就一顆腦袋不是?”
金絲楠木,那可不是有錢就能用得上的,非帝王之家擅用乃誅滅九族之罪。
阿歡是楓葉小鎮(zhèn)最富有的張大善人豢養(yǎng)多年的一只狗,前幾日跟隨主人上島溜達(dá)的時候,不小心掉水坑里淹死了,可把張大善人心疼壞啦。
昨兒個張大善人領(lǐng)著管家親自上棺材鋪來瞅了大半日,就瞅準(zhǔn)了顧不全的“鎮(zhèn)店之寶”,花多大價錢都不含糊。
棺材鋪在楓葉鎮(zhèn)獨此一家,生意不好也不壞,顧不全倒也能賺個溫飽。但是,近來楓葉鎮(zhèn)出了一件怪事,嚴(yán)重影響了她的生意,那就是一家理命錢莊的出現(xiàn)。
投錢生錢,投命生命。把命數(shù)投入理命錢莊,可以得到豐厚的生命利息。
楓葉鎮(zhèn)的人們對此津津樂道又將信將疑,都抱著觀望的態(tài)度,據(jù)說張大善人為了驗證真假,特意給他家的愛犬阿喜投了十年命數(shù)。
顧不全覺得甚是好笑,這種騙三歲小孩的鬼把戲,也有人信?師父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這世上沒有白撿的餅子白得的瓜,貪一粒芝麻往往賠一座金山。
更何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天地人自有方寸,閻王爺定的規(guī)矩若是連他自己都不遵守,那陰陽之間便也沒有甚么區(qū)別了。
可備不住大家伙都有一顆長命百歲的心,都等著看張大善人驗證的結(jié)果,棺材嘛,就先不買了,顧不全那叫一個郁悶。
正當(dāng)她瞅著猴與龜長吁短嘆之時,張大善人的錢袋子在她面前搖得叮當(dāng)響,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晃得頭暈。
她尋思著,塵歸塵土歸土,棺材也應(yīng)該物盡其用嘛,至于棺材里躺的是什么,那并不重要。
這便一咬牙一跺腳應(yīng)承了下來,只待她將棺材運上島去,阿歡入土為安,就可以收銀子回家慢慢數(shù)著玩了。
忙前忙后費了大半天功夫,好不容易將棺材裝上了船,正要解纜繩,卻見一只小船從對岸慢慢地靠了過來,大家伙都認(rèn)得那是張大善人家專用的船,坐船頭的正是管家阿慶。
“別忙乎了,我們家阿歡活過來了,棺材不要啦?!?p> 阿慶也不下船,光沖著顧不全嚷嚷。
“活過來了?怎么可能,它都死兩天啦!”
顧不全氣不打一處來,因為是大名鼎鼎的張大善人,應(yīng)承的價又高,她連定金都沒收,莫非這張大善人反悔,不舍得花棺材錢把死狗草草埋了?
“本來是死了,得虧我們家阿喜前一陣子投了十年命數(shù),得了兩年利息全部度給阿歡了。我們阿歡現(xiàn)在活蹦亂跳的,圍著老爺叫得可歡啦?!?p> “你咋知道的?阿喜又不會說話?!?p> 阿慶笑呵呵:“它汪汪?!?p> “這,這也行?”顧不全張著嘴,不可置信又無以反駁,畢竟是張大善人家的狗,它汪幾聲說的啥也只有他自家人知道。
“楓葉班的船就快靠岸了,不信你可以問問他們,阿喜在阿歡身邊汪汪了幾聲,然后阿歡就活過來了,這些都是他們親眼所見?!?p> “楓葉班”是楓葉小鎮(zhèn)上專接紅白喜事跳大神生意的,這回也是被張大善人請到島上去給阿歡做法事的,這么快就回來,想必他們的生意也涼了。
阿喜是張大善人家小妾養(yǎng)的狗,不管它是不是真投了命數(shù)得了什么利息,現(xiàn)在阿歡死而復(fù)生是事實,那她這一通折騰豈不白費功夫?
“完了,看來棺材生意做不成了?!鳖櫜蝗脨啦灰选?p> “我們老爺是個大善人,念你是個小姑娘家,撐持個棺材鋪不容易,要我親自來給你說一聲,拿些錢請船工喝喝茶吧。”
阿慶說著丟過一個錢袋子來,下令掉轉(zhuǎn)船頭回島上去。
顧不全接過錢袋子打開數(shù)了數(shù),響叮當(dāng)?shù)氖畟€銅板,一壺茶錢都不夠,更別說付船工的工錢了,還得再貼錢才能把棺材運回鋪子里去。
“丫蛋的,這也太欺負(fù)人了?!鳖櫜蝗笾X袋子恨得直咬牙。
“哈哈哈,孫小空它娘,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喲?!睏魅~班的船靠了岸,一位衣著五彩斑斕的女子跳下船來,沖著顧不全便嘲笑開來。
這女子是楓葉班的臺柱子,姓花,名喚搖鈴,生得眉目含春一副嫵媚骨相,尤其是跳起大神來,那綽約的風(fēng)姿幾乎成為楓葉鎮(zhèn)的一大風(fēng)景。
花搖鈴的年紀(jì)與顧不全相仿,在她十歲那年隨父母逃荒到了楓葉鎮(zhèn),可惜來了沒幾天她爹娘就因水土不服死了,小小年紀(jì)的花搖鈴便將自己賣進了楓葉班,換來兩副棺材安葬她的爹娘。
可是楓葉班當(dāng)家的是個摳門精,只給了半副棺材的錢,讓顧全打兩副薄棺應(yīng)付,反倒與花搖鈴說是顧全昧了良心偷工減料。
那一天,孤苦無依的花搖鈴守著薄得象紙的棺材,看著顧不全依偎在顧全的懷里,恨意由然而生。
從此,便是冤家對頭。
從那天起,花搖鈴的人生有了兩大目標(biāo),第一,出人頭地,第二,與顧不全誓不兩立。
花搖鈴總是乘顧不全落單的時候糾結(jié)鎮(zhèn)上的混小子們欺負(fù)她,但每一回都被顧不全使計給逃過,反而花搖鈴自己不是落水里就是掉土坑里,兩人積怨越來越深。
花搖鈴見到顧不全不奚落幾句不痛快,除了棺材不要之外,但凡見著顧不全有什么,她費盡心思也要弄到手,要不然就想方設(shè)法毀掉。
孫小空就吃過花搖鈴的虧,差點被她下藥毒死,有次還中了她的繩套差點被吊死,因此一見到花搖鈴便驚慌地吱吱亂叫,又想報仇又很害怕的一副慫樣,連帶著龜小寶也很不安。
“我偷你家雞了?”見花搖鈴又想無事生非,顧不全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
顧不全看著花搖鈴那一身花枝招展皺眉頭,她最不喜歡她喚她“孫小空它娘”,偏偏花搖鈴就愛故意瞎嚷嚷。
“我家不養(yǎng)雞,我也不愛吃雞,倒是覺得吧,猴腦的味道應(yīng)該不錯,要不然,龜燉湯也行。你要是付不起運棺材的工錢呢,記得跟姐說一聲啊?!?p> 花搖鈴說著伸出舌頭在唇邊舔了一圈,嘻嘻笑著飄了過去。
“切,我會付不起工錢?天生我材……”
花搖鈴遠(yuǎn)遠(yuǎn)地應(yīng)了一句:“是棺材板的材吧?”
顧不全翻了翻白眼,沒奈何,棺材總得運回去,否則一旦浸了海水就報廢了,咬了咬牙掏出自己的錢袋子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打算湊一些給船工。
“死人,死人。”忽然一個船工嚷道。
“廢話,棺材不睡死人難道還真給狗睡不成?”顧不全忒沒好氣。
“真、真有死人?!?p> 顧不全順著船工手指的方向,發(fā)現(xiàn)真有個人趴在白浪翻沙之間,似是被海浪沖到岸邊來的。
“生意來了?”顧不全心中一喜,有死人,棺材就不用運回去了。
她大著膽子走過去,只見海灘上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身上滿是傷痕,腦袋上還裂了個大口子,看來兇多吉少。
她伸出一指探了探那人的鼻子,兩指在他喉間捏了捏,又趴在他胸口仔細(xì)聽了聽。
“他還有氣,快,拿水來?!鳖櫜蝗珕镜馈?p> 師父偶爾也會被請去替人斂尸,他說過,但凡尸體入斂之前,一定要一探二捏三聽,因為人有的時候并不是真死,而是進入假死的狀態(tài),若是不確認(rèn)好就入斂,怕會引起“詐尸”。
這是吃飯的手藝,顧不全雖然不喜歡干這一行,但師父的話她都牢牢記在心里。
船工拿來一碗水,顧不全給男子灌了下去,又替他抹去一臉的泥沙,露出一張清秀的面龐。
男子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眼來,只見一個少女俯身面對著他,海上落日倒映的光芒正打在她白白凈凈的面龐上,她望著他笑著,就象沐浴在霞光里的龍女。
他抬起手,輕輕觸了觸她的面頰,是真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