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曉宇的婚禮結(jié)束后,三人再次各奔東西。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羅宏又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6年前,他就是從這里走出校園,踏入社會。和那時候相比,樊市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馬路寬敞了不少,路兩邊高樓大廈明顯多出許多,偶爾才能瞥見高樓后面被遮擋的嚴嚴實實的筒子樓。盡管不像沿海城市那樣豪車滿街都是,但路上的出租車也從黃色的大發(fā)面的換成了紅色富康,五顏六色的電動車取代了二八大杠,成為新的風景。他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顧不上感慨,羅宏直奔羅媽住的地方而去。
羅宏在冷水灣鎮(zhèn)那些年,羅媽一直一個人在樊市打拼,為了省錢,先是借住在羅宏的三姨家,那里離服裝批發(fā)市場近,羅媽好去打包衣服。后來羅宏的攤子被城管沒收后,賣服裝的生意只好作罷,羅媽又在樊市找了一家會計代賬工作。這也算是她的老本行了,工作起來輕車熟路,而國營老廠那些減稅避稅的套路,又確實是那些小公司老板的剛需,于是找她代賬的小公司越來越多,高峰時都要代理多達十家小公司的會計記賬和報稅。記賬的工作還好,但那些公司不在一個區(qū),每月國稅、地稅就跑的比較辛苦。
羅宏來到樊市工作,自然涉及到要找個地方住的問題,也寄宿在三姨家顯然不是辦法。羅宏小舅知道后,就鼓動羅媽搬去他原來的老房子。那老房子還是九十年代那會兒分的,樓下就是菜市場,門口就是公交站,雖然有點吵,房間也小,小舅家早就搬出去沒住了,但那老房子就在稅務局后面,交通、吃住都方便,不僅解決了羅宏暫時落腳的問題,羅媽自己也方便。
三下合計停當,羅媽就搬進了小舅的那個老房子。她的隨身物品一個編織袋都裝完了,更多的是一大箱子的賬本和憑證。
羅媽見到兒子很是高興,掏出十塊錢給羅宏,要羅宏到樓下菜市場去買點鹵菜、啤酒,兩人慶祝一下。
羅宏擺擺手。從鄉(xiāng)下離職時,連工資帶補償加獎勵一共發(fā)了2000多塊錢,對羅宏而言,這可是一筆巨款,理應由他來為家里做點貢獻了。更主要的是,羅宏知道現(xiàn)在最便宜的鹵雞翅都是十幾塊錢了,她那十塊錢不知道是哪一年的老皇歷了。這些年,羅媽省出的一分錢一毛錢,都用在給羅宏買書、報名上了,恐怕很少去給自己買點葷菜。想到這里,羅宏也有些心酸。
羅宏拎著鹵菜、啤酒上樓,聽見羅媽正在給小舅打電話,說羅宏已經(jīng)過來了,明天就去事務所上班,因為兩人都在小舅家住,相當于租了小舅家的房子,所以要給小舅付房租。小舅先是很高興,說羅宏找了份好工作,吆喝著要羅宏請吃飯,后來聽羅宏媽要給房租,他堅決不肯收,在電話里就吵吵起來,連請客吃飯這事兒都不提了。
放下電話,羅媽就跟羅宏抱怨:“你小舅也真是別扭,話還沒聽我說完就煩了,他這房子租給別人不都是一筆收入,好像收我的錢就像要他的命一樣?!?p> 羅宏聽明白了,便跟羅媽說:“小舅那是多要面子的人,我估計你說破天他也不會收你的錢?!?p> “真是犟筋頭,他們單位工資又不是多高,你小舅媽也沒有正經(jīng)工作。”
羅宏想了想說:“好歹我也是個拿工資的人了,再住別人家總是不太合適。而且小舅肯定不會收你錢,我們更不好意思長期住,所以還是在外面租間房子安頓下來才是長法?!?p> 羅媽點頭,“是啊,我一個人短期也就算了,現(xiàn)在你也過來上班了,是得找個地方住。再說也不能把你爸一個人丟在廠里吧。你爸聽說我們是住小舅的房子,怎么勸他都不來。你說他一個人在那邊,冷火秋煙的,也不是個事兒?!?p> “嗯,過段時間我去找。”
羅宏看桌面上散落著一堆賬冊,知道羅媽又在加班。羅媽給別人代理記賬,每家只收300元,工作量卻不小,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很晚,到了十號左右要跑各個稅務局窗口排隊報稅,更是忙得水都顧不上喝。
羅宏勸她,“你少兼幾家,不也輕松點。天天比上班還辛苦。”
羅媽卻不聽,反過來批評羅宏,“你是不知道賺錢的辛苦。我剛到樊市的時候,哪有啥錢,一個月退休工資還不到300元。我想給你妹妹打個電話都舍不得,要走到幾站外的另一條街,找一家公用電話店打長途。我記得有一次,電話沒接通,那老板收了我五毛錢,我和老板吵了一晚上,硬是把5毛錢給要了回來?!?p> 羅宏只好舉手,“好好,我好心勸你莫那么辛苦,你弄得跟階級斗爭一樣,還讓不讓人好好吃飯了?”
羅媽這才笑笑說,“這不你來了我給你說說,別人我給誰說去?!?p> 第二天天不亮,羅媽就把羅宏給叫了起來,說第一天上班,千萬不能遲到。羅宏昏頭昏腦洗臉刷牙,總覺得這天色黑得有點不正常。按道理說早上七點,就算沒有太陽,至少也會有點晨光,可這窗外還黑漆麻烏伸手不見五指,莫非今天要下暴雨?
羅宏抬頭看墻上的掛鐘,現(xiàn)在才早上4:35分。
“啊,這才早上4點?起來的是不是太早了?”羅宏問羅宏媽。
羅媽從廚房跑過來,看了看鐘,“哎呀,我看錯時針和分針了。你說7點20出門,我只擔心遲到,結(jié)果早上起來上廁所,一看時間還以為遲到了,就趕緊把你喊起來。要不你再去睡?”
“我手機上有鬧鐘,都定好時間了。唉,我還以為我手機壞了呢?!?p> 羅宏無語,知道羅媽是在替他擔心,畢竟是難得的一份工作。羅宏環(huán)顧四周,因為一直顛沛流離,這里除了羅媽的隨身衣物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屬于她自己的東西。
“你原來不是有個鬧鐘嘛?”
“電池沒了?!?p> “那換一個不就行了?”
“你說我在廠里啥時候買過東西的,都是你爸買好了,裝好了。這邊指望不上你爸了啥都得我自己買,我連哪兒是哪兒都不知道,兩眼一抹黑,也不知道去哪兒買,那就只有能省著不用就不用,反正有個掛鐘也可以看時間?!?p> “唉,今天我去買個,你看還有什么需要買的,我一并買回來?”
“算了,等租房子了再一起買吧,要不到時候又得搬。”
羅宏穿上西裝,精神抖擻來到位于市中心一棟寫字樓上的會計師事務所。他走進這光明潔凈的辦公環(huán)境,看著里面忙忙碌碌的精英人士,心中不免忐忑——就憑自己這點三腳貓功夫,能留得下來嗎?
所長和羅宏聊了兩句,看了看他的全科合格證,就給他指了一間格子間,告訴他今天就正式上班了,工資先按2千保底,業(yè)務提成另外算。
這樣就可以了嗎?羅宏有些不敢相信,這和他去冷水灣第一天上班,簡直是天壤之別。
羅宏暈暈乎乎坐下來,周圍同事便紛紛和他打招呼,問的問題卻是:你都考過證了,為什么不去北上廣深那些大城市?
后來羅宏才知道,樊市只是個三線城市,薪酬水平和沿海城市有著很大的差距。這個小城市通過注冊會計師全科考試的人本就很少,但凡考過的大多都是希望通過考試改變命運,就更不愿留在這里,而是紛紛北上、南下淘金,像羅宏這種考過證,并且有多年深圳闖蕩經(jīng)驗,卻甘愿回到小城市的逆流實屬罕見。
羅宏哪好意思說自己在深圳被摁在地上碾壓到生無可戀,只得說自己有故鄉(xiāng)情結(jié),希望反哺家鄉(xiāng)建設,于是大家更是嘖嘖稱奇。
下了班,羅宏就開始在事務所附近尋租房子。那個時候,樊市的商品房建設才剛剛起步,出租的房子本來就少,中介機構也幾乎不存在,房屋租賃信息還停留在墻上以及嘴上。羅宏以事務所為半徑開始尋找,最后在附近的城中村找到一間還算中意的房子。房間不太,二室一廳,里面收拾的還挺干凈。房租也不貴,只要300元一個月。
羅媽看了也挺中意,于是很快就交了定金搬了進來。
喬遷新居不到一個月,羅宏正在外面做業(yè)務,羅媽突然打來電話,說家里被盜了。
羅宏唬了一跳,他搭上車就往回趕,等到家時,警察已經(jīng)在勘驗現(xiàn)場了。羅宏三姨、小舅全趕了過來,都在門外站著,小舅的臉陰沉得像要下暴雨。
“趕緊進去看看,少了什么東西沒有?”說話的是個女警察,態(tài)度挺溫和。
羅宏連忙走進屋,里面一片狼藉,衣物,書本等所有的東西全都被扔在地上,衣柜里面也被翻了個底朝天。羅宏告訴女警察,自己沒丟什么東西,因為他本來也沒什么東西。
羅媽丟了幾百元錢,那是前幾天一家公司剛支付的報酬。她把錢藏在一個筆記本里,也被竊賊給翻了出來。不過羅媽顧不上心疼錢,只顧得把賬本一本本歸攏起來,連聲說還好,看來這賊沒文化,這些賬本丟一個可不得了。
女警察啼笑皆非,“你們是做什么的?”
羅宏忙說:“我在事務所上班?!?p> 女警察上下打量羅宏兩眼,“你們算是運氣好,沒丟什么值錢的東西,你們也不看看,這周圍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三道九流,哪兒有一個正經(jīng)上班的,不偷你們偷誰?我這是個人提醒,別住這兒了,你們最好換個地方住。你別看你媽,你還在事務所工作的,工資那么高,給你媽買個房子呀?!?p> 女警察走了。小舅在一旁大發(fā)脾氣,說他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們非要搬出來,結(jié)果弄出這么大的事兒,非要他們再搬回去。三姨則考慮比較長遠,說羅宏既然到樊市工作了,就要從長計議,確實是要考慮買房、結(jié)婚的事兒了。
驚魂事件后,羅宏和羅媽這才意識到,城里確實和廠里不一樣,在廠里,你就算是開著門,也丟不了東西。而在這里,你即使鎖上門,也是不安全的。
于是羅宏和羅媽再次開始滿大街尋找房子,幾周后,羅媽的一個老同事向她推薦一套房,位于一家毛紡廠家屬院。這房子房齡至少20多年了,房型挺老,而且是在頂樓,房租也要貴點,要500元一個月??伤麄冞€是一眼就相中了,原因不僅是安全,還因為這里和他們廠太像了。紅磚裸露的外墻,斑駁殘缺的臺階,藍衣布鞋的人群,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廠家屬區(qū)。
安頓下來后,羅宏的工作也慢慢上手。他接手的第一個外勤審計任務,就是存貨盤點。
被審計單位是一家國有糧油廠,是當?shù)氐拿餍瞧髽I(yè)、利稅大戶。羅宏所在的會計師事務所和糧油廠合作多年,審計經(jīng)理潘經(jīng)理更是與糧油廠總會計師相熟。潘經(jīng)理把要填寫的單子交給總會計師的手下,兩人就拉起了家常,庫管帶著羅宏前往倉庫。
羅宏原以為盤點無非就是現(xiàn)場清點下各種東西有多少個,倉庫嘛,無非就是幾排貨架的事兒。哪知道一推開倉庫門他就呆住了。這里足有足球場那么大,米袋子一層層堆到了屋頂,把足球場塞得滿滿的,只留下兩條走道。而像這樣的倉庫,還有三個。
羅宏看著兩邊像山一樣高的墻,暗自叫苦,早知道多叫幾個人來了。早上潘經(jīng)理問他一個人盤點搞不搞得定,他生怕潘經(jīng)理窺出他的外強中干來,拍著胸脯說沒問題。
那庫管在旁邊催促起來,“我們每天幾萬袋進進出出,你動作搞快一點,這邊還等著出庫呢?!闭f完,庫管把早已準備好的盤點單遞給羅宏,“我們自己每天也都要盤,賬上記得清清楚楚,你大致清一下,錯不了?!?p> 羅宏接過盤點表,按照庫管的提示估算了一下。這里的大米都是按照一層五袋品字形堆放,一垛是十層也就是50袋。羅宏沿著過道挨個數(shù)了一遍,一共是840垛,42000袋,一目了然,確實很清楚。
羅宏把已挨個打鉤的盤點表交給庫管,庫管和他核對數(shù)量。“一共42000袋,每袋100KG,一共4200000KG,也就是420噸……”
羅宏聽到100KG時,心里不由自主打了一個顫。他下意識伸手摸了下身邊的米袋,想了想,告訴身邊的庫管:“請拿一把梯子來,我要上去看看?!?p> 那庫管神色變了變,“有這必要嗎,我們都清點過一遍了,你也數(shù)過一遍了。”
羅宏沒有理會,自顧自從墻邊找來一架梯子,爬上一個米垛。
果然,最上面的米袋包裝上赫然標著50kg每袋。
“媽的,幸虧老子被騙過一次,要不然又他媽被騙過去了?!绷_宏暗自慶幸。
羅宏剛想下來和庫管理論,卻又想起此前岑縣那大姐說的話:100斤和100公斤有多重,你自己掂掂不就知道了。他好奇心大起,就這垛子上把米袋提了起來。
羅宏一下驚呆了。只見那米袋子下面只有一個鐵架子,整個米垛,只有最上面和最外面一層是米,里面全是空的!
羅宏轉(zhuǎn)過身,那庫管見勢不妙,偷偷溜去報信去了。羅宏忙給潘經(jīng)理打電話,把這里的情況告訴了潘經(jīng)理。
還沒等他掛掉電話,公司老總、總會計師和潘經(jīng)理就一起小跑過來了。
“你們不用審了,我們請別的所來審?!崩峡偢緵]有給出任何解釋,就解除了合同。
回程路上,羅宏不住向潘經(jīng)理道歉。他知道這個糧油廠是所里的大客戶,收費高,結(jié)賬快,此前簽字會計師、審計組都能分不少錢。可到他這兒,這單業(yè)務黃了,潘經(jīng)理的業(yè)務提成沒了,這一趟的餐旅費、勞務費也全都泡湯了。
潘經(jīng)理顯然經(jīng)歷過很多次這種場面,她安慰羅宏,“你做得是對的,這事兒他們搞的太過分了。這要是出了事,是要判刑的。如果扯出來,我們兩個簽的字,到時候也要承擔責任。這件事你做的對,這個錢就不能拿,風險太大。”
久而久之,羅宏才慢慢了解這個行業(yè)所說的分寸和風險到底是什么,知道了哪些事情是不能接受的,哪些事情是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又有哪些事情其實是可以出出主意,而對方也非常感激的。
他跟著不同的老師,去往不同的企業(yè),接觸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像海綿一樣瘋狂汲取這些老師的工作方法、審計技巧以及更重要的,待人接物的經(jīng)驗。漸漸,人們開始稱他羅老師,很多客戶也會主動打來電話請教一些會計處理方面的問題。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收入略有增加倒是其次,更多的是他收獲到了一種久違的自信,一種受人尊重而不需看人眼色的底氣。他知道,這是這個時代人們對知識的肯定和褒獎。
在樊市扎住腳后,羅宏也慢慢獲知了財專那些同學們的去向。胖磊即將和他的初戀女友結(jié)婚,聽說還是奉子成婚,兩人終于修成了正果。喬民已經(jīng)升任了就業(yè)局勞動糾紛科的科長,幾乎每天都要在外應酬,喬民每次都會提前給羅宏打電話,請羅宏把醉的不省人事的自己送回家。單俊依然在酒店工作,因為他在煙廠工作的父母還沒有退休,他依然沒有幾根胡子,但有了一個美麗不可方物的女朋友,兩人走在一起真如神仙眷侶一般。張浩依然在找工作,他剛剛從農(nóng)村出來,因為家里的地被強征,他索賠無果,還付出了一根指頭的代價。賣碟片的班長承包了一個礦場,副班長過去給他幫忙,兩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兩口子。
而這些人中,只有羅宏依然還在從事財務工作,他不知道這算是自己的幸或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