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磨子
卻說五老與季陵正在東苑看戲,剛演到精彩之處,忽然從臺上滾下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不偏不倚落在了季陵身前。
這顆人頭不是別的,正是之前兩次三番捉弄于他的“死孩子頭”!
胡三太爺見到人頭之后勃然大怒,當(dāng)場拍案而起,叫聲“妘兒,休得無禮!”,而后一個縱躍跳至近前,伸手一撈就把那人頭擒在了手里。
而后不由分說,擼起袖子把手順著人頭血肉模糊的斷頸處插了進(jìn)去,摸索幾下,接著用力一拽!
竟從中揪出一條年歲不大的小狐貍!
那狐貍生得尖嘴毛腮,毛發(fā)灰褐,只有四足與尾尖一撮潔白勝雪,一筒皮子油光水滑。
此時被胡三太爺攥住尾巴提在半空,卻絲毫不慌,仍在不停地扭動身軀,一對烏黑的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閃爍著狡黠的光。
這時,跌倒桌底的季陵也被其余四老攙扶著顫巍巍站了起來。
胡三太爺狠狠瞪了眼手中不安分的小家伙,氣得須髯亂飛,拎著它大步來到季陵身前,先歉意深施一禮,“家中孽畜無狀,驚擾了貴客!”
而后將那小狐貍用力擲在地上,踩住尾巴,伸手從一旁侍立的仆役手中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寶劍,遞到季陵面前。
“老朽管教無方,實(shí)在慚愧!現(xiàn)將此賊緝拿在案,任憑貴客處置!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此言一出,不僅周圍丫鬟仆役,就連季陵身邊四老都大吃一驚。
“三老太爺,這可萬萬使不得??!”
幾乎在胡三太爺話音落下的瞬間,府宅的一干管事下人便齊齊跪伏在地,聲淚俱下地哭求道:“七小…這狐貍本性不壞,只是一時貪玩,不小心沖撞了貴客,小的們求三老太爺高抬貴手,就饒了它這一回吧!”
胡三太爺聞言怒極反笑,照著最近管事的大臉就是一腳,踢得他原地翻了好幾個跟斗,罵道:“你們這些腌臜的潑材,瞎了你們的狗眼,還敢為這孽畜求情,吃了熊心豹子膽!”
說著,扔下劍,抄起一旁的木凳狠砸向腳下的小狐貍。
只聽一聲脆響,那木凳先砸到狐貍后腿,又磕在石磚上,竟應(yīng)聲而裂,散落一地。
小狐貍吃痛,嗷地發(fā)出一道凄厲至極的慘嚎,身子縮成一團(tuán)不停抽搐,短短片刻,竟已口吐白沫,雙眼一翻,昏厥過去。
季陵在旁見了,心中直呼內(nèi)行。
真看不出來,這小畜牲也是個演技派!
事已至此,他自覺沒必要跟此等披毛戴甲之輩糾結(jié),何況這一老一少配合得如此賣力,多少要給點(diǎn)面子。
實(shí)際上,昨日霧中初次相會,季陵便窺破了這小狐貍的偽裝。
這些個山養(yǎng)孽物,最喜裝神弄鬼!
前有黃皮子“討封”,后有猿狐“拜月”,其實(shí)都是些不入眼的旁門左道,當(dāng)不得正派修仙之術(shù)法。
遑論此地乃凡塵,罕有靈媒,此等荒山野嶺里的鱗羽之畜愚昧不堪,雖入仙途,卻不識天數(shù),誠可悲也!
像眼前這只小狐貍,定是練了什么邪法妖術(shù),不知從哪座墳丘里刨出一具夭折而亡的孩童尸體,掏空內(nèi)臟顱髓,合身鉆入其內(nèi),操縱行僵,以恐嚇過路凡夫。
種種不堪,不足以提。
人分高低貴賤,妖亦分三六九等。
眼前這一大窩子妖鬼惡貨,根本不配季陵顯現(xiàn)正身以待,他之前在浮煙山中打坐,神識遍搜山野,曾不止一次路過此地。
不管其是否認(rèn)出季陵的身份,既然對方演得如此奮力,他自然也不能輕易落了下風(fēng)!
于是季陵呼吸漸漸急促,蒼白的臉上慢慢有了幾分血色,蹣跚向前,輕輕踢了踢“昏死”過去的小狐貍,稍稍松了口氣。
胡三太爺見狀,眼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微光,捋順了長髯,正待開口說些什么,卻見季陵突然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根凳腿,猛地朝小狐貍天靈蓋敲了幾下,口里還罵罵咧咧:“這狗娘養(yǎng)的小畜生,差點(diǎn)把俺老漢的魂兒嚇掉了,看俺不打死你狗日的!”
小狐貍猛遭重?fù)簦緛聿患伴W躲,慘嚎幾聲,腦袋一歪,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剛才是裝的,現(xiàn)在是真的暈了。
季陵的突然動手,讓五老加一眾仆役都始料未及,等回過神來,但見小狐貍已軟趴在地,手腳抽搐,口里不住地滲出血沫。
“你…找死!”
當(dāng)即便有幾個膀大腰圓的小廝想要發(fā)難,滿臉橫肉猙獰地上前,沒走幾步,就被胡三太爺攔下。
“爾等要干嘛?造反嗎!”
這位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太公在府中威嚴(yán)深厚,只一眼便讓眾仆退卻,不敢造次,轉(zhuǎn)過身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猶如死狗一般的小狐貍,反而一臉擔(dān)憂地望著季陵,柔聲安撫道:“貴客勿惱,莫要為這孽畜氣壞了身子,若還不解氣,老朽一聲令下,把這野貍打死丟出去喂狗便是,何必臟了自己的手?!?p> 其余四老也趕忙勸道:“正是正是,貴客若有不滿,吩咐下人去做便是,切莫大動肝火!”
季陵點(diǎn)了點(diǎn)頭,被眾人攙扶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粗氣,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良久才緩過來,對五老拱手道:“老漢是個粗人,不懂禮數(shù),剛才被嚇得不輕,不期動了手,沒嚇到各位太爺太奶吧?”
“哪里哪里…”
五老笑得有些勉強(qiáng)。
“那就好,那就好…”,季陵松了口氣,抄起桌上茶壺灌了幾大口,起伏跌宕的胸脯漸漸放緩,指著地上半死不活的小狐貍對五老道:“它雖連番捉弄老漢,到底是個什么都不懂的畜生,給幾棍子教訓(xùn)教訓(xùn)也就罷了,犯不著隨意打殺,俗話講,老天有好生之德…”
他絮絮叨叨念了一大串,五老束手立在一旁,連連點(diǎn)頭稱是。
很快,便有兩個丫鬟上前,把奄奄一息的小狐貍抱了下去。
經(jīng)此變故,眾人再也無心看戲,連戲精上身的竇太爺也徹底沒了興致,揮手把戲臺戲班都撤了下去。
此時,天日高懸,已至正午飯時。
于是五老又把季陵請回廳堂用膳。
酒菜如流水般呈上,竟比昨日晚間更加豐盛,看得季陵哈喇子直淌。
跟之前一樣,依舊是冷菜冷酒冷茶,卻礙不住季陵已經(jīng)適應(yīng),左手一根鵝腿,右手夾一筷子雀舌,吃得不亦樂乎。
酒足飯飽,胡三太爺命兩個丫鬟帶著季陵在偌大的府宅中隨意閑逛,游山玩水。
玩樂了一整個午后,又到了用晚膳的時候。
季陵走進(jìn)廳堂一看,條案上擺的盤碟比上次更盛,林林總總足有數(shù)百盆碗,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里面盡是各種珍饈美饌,看得人眼花繚亂。
他轉(zhuǎn)了半天,早就餓了,毫不客氣,當(dāng)即倆鴨子加一個鴨子撒丫子躥上桌子,便準(zhǔn)備敞開肚皮吃個痛快。
抓起半個熊掌剛要開啃,就聽旁邊的竇五太爺笑呵呵地道:“貴客且慢動嘴,老朽有話要講!”
季陵聞言一怔,戀戀不舍地放下熊掌,憨憨一笑,“五老太爺有什么吩咐?”
“不是吩咐,而是有寶貝奉上!”
竇五太爺賊兮兮地擺了擺手。
“有寶貝?什么寶貝!”
經(jīng)過這一日多的相處,季陵的“秉性”已暴露無遺,索性也懶得裝了。
“呵呵,昨日初見時,老朽曾言吃過酒宴還有重禮相贈,怎奈年紀(jì)大了,腦子不好使,竟忘了此事,剛才經(jīng)下人提醒這才記起?!?p> 竇五太爺說著,也不賣弄關(guān)子,在懷中摸索一陣,掏出一方八角檀香木盒,遞到季陵手中,“寶貝便是此物,雖不珍貴,也算難得,貴客不妨打開一瞧?!?p> 季陵接過木盒上看下看,沒瞧出個所以然,撥開盒上小鎖,掀開蓋子,只見黑影一閃,有物從盒中跳出,躍上了他的掌心。
定睛一瞧,竟然是一只半個巴掌大的小老鼠!
“這是…”
“此物名曰‘金錢鼠’,乃是山中天生地長的異靈,百年難得一見!”,竇五太爺捏著髭須,頗為自得地笑道:“實(shí)不相瞞,老朽也是偶然間遇到,遂將其帶回?!?p> “金錢鼠?”
季陵將信將疑,仔細(xì)觀察掌中小鼠,見其從頭至尾一身烏黑猶如墨染,毛發(fā)柔順油亮,嘴巴比一般的老鼠短上不少,兩只綠豆大小的眼睛閃著金光,確實(shí)非同尋常。
“不錯”,竇五太爺點(diǎn)點(diǎn)頭,解釋道:“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yàn)槠涮熨x異稟,感官通神,能識萬般寶氣,可搜天地靈精!”
“貴人既是山中參客,此鼠足能成為最大助力!”
聽到這,季陵目光大亮。
“有它助陣,貴客日后再上山挖棒槌,自然再無阻力!保準(zhǔn)你回回都能滿載而歸,不出數(shù)年,定能一躍而成為富甲一方的豪門大戶!”
竇五太爺說完,拍了拍季陵的肩膀,擠眉弄眼的,笑得格外猥瑣。
潑天富貴近在眼前,季陵也被對方這番豪言壯志撩撥的心猿意馬,不由得想入非非。
兩個老頭對視一眼,皆聳肩大笑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