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灘中劫

第二章

灘中劫 北林張繼嶺 9950 2022-10-26 09:04:24

  安置好了賣布的,楊青山和楊一群去找軍師齊大儒,這個人物很重要,明天還指望他的錦囊妙計呢。楊青山面相主兇,給人的印象是兇狠且狡黠,眼中還帶著幾分色相;齊大儒面相和善,說話格局小,言談話語中,透出幾分酸味,像個教書先生,很適合做媒人。他本來也開過幾天私塾,他爹指望他考取功名,沒想到皇帝下了龍位,這份希望就隨之破滅了。眼下世道大亂,沒了立足之地,逃難他鄉(xiāng),早已不收學生。家里有一個瘋婆子,還有一個女兒,僅靠種地養(yǎng)活不了一家三口,何況,他也沒有自己的土地。楊家弟兄來叫,他是不能拒絕的,何況,楊家弟兄也沒有虧待過他。所以,楊青山號準了齊大儒的脈搏,號召齊大軍師那是志在必得。齊大儒住在街東頭,他家門朝西開著,一條南北路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楊青山和楊一群來到他家門前,站在院子外面向他招手。楊一群還喊了一聲“出來”。齊大儒回頭看了一眼瘋婆子,朝門口走去。那瘋婆子在身后頭很是不滿,大聲小氣地喊起來:

  “背人沒好話,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好話......”

  齊大儒也不理她,他早已經(jīng)習慣瘋女人的舉動和所有言行。他慢騰騰地來到門外,用渾濁的眼神看著楊青山和楊一群。他的瘦肩膀一聳一聳的,雙手袖著,抱著膀子,似乎是怕冷;夸張地左顧右盼著,鼻子里不停地做著深呼吸。身上的衣服很臟,褲管似乎是空的,北風一吹,來回晃蕩。不到四十歲的人,已經(jīng)被苦難磨出了許多皺褶。三個人來到大門北邊,在大楊樹和大榆樹下蹲下。楊一群站著,他的大衫太長,腰間的兩把盒子也礙事。

  “有事兒......”齊大儒哼哼唧唧,似乎是喝了二兩,鼻子翕動得更快了。

  天上浮動著云彩,隔著樹枝往天上看,不見了光明。天是晦暗色的,還有幾只飛鳥在樹梢上空盤旋,那是幾只蒼鷹在往河灘里飛翔。這些猛禽不知道從哪里回來,一到春夏就看不到它們的影子了。他們冬天都在灘中活動覓食,似乎能夠找到腐肉和野兔大雁充饑。那些灘中的死尸,包括被拋尸黃河灘的人,也會成為它們的食物。這東西不聲不響地在天空翱翔,它們肯定是有消息的,河灘中不但有人在黃土里刨食,還有蒼鷹和狐貍在尋尋覓覓。茫茫原野,蒼穹之下,到處都在演繹著艱難的生命的律動,也到處都是墳墓和天堂。

  看著齊大儒的猥瑣像,楊青山冷笑著說:“看你那**作料,跟打敗的兵一樣。你都不會弄一件好點兒的衣裳穿上。這要叫你去說媒,十個媒你說撒十一個?!?p>  平時都是這樣,村里的人都喜歡那齊大儒取笑,齊大儒是個大儒,豈能和你們這幫粗人一般見識。齊大儒始終堅信,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胸中懷大道,唯有小人長戚戚。不過,他不敢把這些話講出口,也只是從心里默默念道。他是個外來戶,沿黃河兩岸,攜家?guī)Э冢踊囊?,來到楊莊,被楊莊的財東收留,這才得以活命。這里許多時候都沒有他說的話。他知道叔孫通的故事。也是莊子給了他啟示,公雞和大樹的下場他也懂得一些。所以,在楊莊,為了生存,他只能聽從楊德中弟兄的調(diào)遣,他也愿意。他笑了笑一齜牙說:“那也不能說撒十一個呀,最多都說不成唄?!?p>  楊青山瞪了一眼齊大儒,哼了一聲說:“把鄰居家的媒也帶壞了。”又朝齊大儒抬抬他那長下巴,小聲說,“老齊呀,咱去河北沿兒一趟吧,就咱仨?!苯酉戮桶驯毖貎盒〖t鞋的事說了,特別說了其中胡十三和陳八斤的事,等著聽齊大軍師的高見。

  這個時候,楊一群還是端著,這是他自己頭一次找媳婦,以前也沒有跟著別人去嫖過窯子,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還是個童蛋子,一塊小鮮肉。別看平時野性十足,誰都不服,說起女人之事,他還是頗有幾分羞澀的。必須端著點兒。他看齊大儒拿眼看他,他也沖齊大儒微微點點頭,表示對楊青山的話認可,愿意聽齊大儒發(fā)表高見。

  好,好,好得很。齊大儒在心里連連說好,別看他外面懦弱,像個太監(jiān),他內(nèi)心卻是很強大且有遠見的,他自己曾經(jīng)多次對自己說,他是蕭何,他是諸葛亮,他還是軍師吳用。只是生不逢時,致使堂堂一個須眉大儒虎落平原。不過,他從內(nèi)心看好楊一群,他一直認為,楊家生了一群不肖子孫,對不起楊家的祖宗,就這一個楊一群是個可堪造就之才。文武雙全,胸懷正氣,如果得遇明主,一定能轟轟烈烈,飛黃騰達。他想著那個小紅鞋,天仙一樣的人,就要成為楊一群的媳婦,這才是英雄配佳人,天造地設。不過,這好像要頗費一番周折才成。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太容易的事,就非常沒有意思,他相信,只有生長在深山中的幽蘭,才能放射出不同尋常的芳香。這個小紅鞋也許就是那空谷幽蘭。但是,他聽那話音,中間還橫著一個胡十三,這個麻煩可是不容小覷,弄不好還要動動武力才行。這個楊一群,是一個初生牛犢,沒有經(jīng)歷過大事件,這可是不敢大意。他此時來了精神,拿出軍師的派頭說起來:“中,中,中,就是不中也得中。得來容易的不一定好,得來不易的,吃起來那才有味道......”他此時用詞也不講究了。

  聽了這句話,楊青山不樂意了,他瞪了一眼齊大軍師說:“哎哎哎,啥叫吃起來才有味道啊。這是給俺兄弟找媳婦,不是讓你吃咧。你說咧這是啥話?!?p>  此時,楊一群再也端不住了,他打斷楊青山說:“別說沒用的了,老齊,你說青山哥出的這個主意中不中吧?!?p>  齊大儒把脖頸一挺說:“中?!?p>  楊青山朝齊大儒呶呶嘴說:“明天你當媒人,進去說事兒。你就跟大白鵝說,其他誰都不要說,跟前有人就先不要說,等沒人了再說。更不能當著胡十三的面說?!彼胫赡茉趫?,他把胡十三當成大白鵝的家人了。

  “這是自然?!饼R大儒又想起來一個主意,繼續(xù)說道,“明天要是說妥了,小群把大洋給了大白鵝,咱們連夜就把小紅鞋和小白鞋弄回來,防止夜長夢多。特別是那個陳八斤,家賊難防,萬一被他走漏風聲,讓胡十三知道了,咱們就回不來了?!?p>  楊一群忽地轉過身來,對著齊大儒說:“他就是知道了咱也不怕他,他要阻攔,我先做了他,我就不信了,我干不過一個土匪?!?p>  說定了,幾個人站起來,就要分手。剛走幾步,楊一群扭過頭來遞給齊大儒兩個大洋說:“老齊,你去裁縫鋪里做一身衣裳換上,別像個要飯的,壞了我的好事兒?!?p>  說完,把大氅一踅,很瀟灑的來一個華麗轉身,大步流星地和楊青山回家準備去了。

  齊大儒拿著大洋,想說點兒什么,看著楊一群離去,到嘴邊的話終于沒有出口。

  天剛要黑,屋里已經(jīng)掌燈,楊一群回到家里,母親已經(jīng)把飯做好。西院把式老劉也來報,說是伙計說明天要去灘里耙地,東北那塊已經(jīng)曬干的地里準備種麥,地面上已經(jīng)裂縫,牲口能走動了。楊家母親已經(jīng)吩咐過,讓伙計直接到牲口屋套車就行。這些事情,楊一群以前從來不管,都是母親料理。現(xiàn)在偶然問問,還是不大想管。他回家里以后,母親詢問北沿兒小紅鞋的事,他沒敢說實話,只說以后再說。母親擔心他出去闖禍,一再告誡他,不許他去招惹那群土匪。母親還說,要讓媒人給他說個媳婦,不能再像沒籠頭的馬一樣亂跑亂撞了。正當母親絮叨他不務正事的時候,他聽見門口有馬蹄的嘚嘚聲響,越響越近,他機靈一下就從屋里跳出來,像個影子一樣來到院子里。他雙手插進大衫兜里,快步走到門口,附在大門的罅隙里向外窺視。他發(fā)覺馬蹄朝他家大門踏來,是從東邊往這里走的。他忽聽見有人說話:

  “老六不知道在家不在,這個老六也是個坐不住的,不一定跑到哪兒去玩兒了?!?p>  從聲音里判斷,說話的人是維持會的會長唐七成。就在這大堤以南,有個日本人設立的維持會,會長是唐莊的唐七成,他也是楊一群的把兄弟老大,這還是前幾年結拜的,那時候唐七成還沒有當上維持會長。楊一群排行老六,這一撥人平時都喊他老六。自從唐七成當上了維持會會長,楊一群就不和他往來了。楊一群覺得唐七成給日本人辦事,就是漢奸。大堤以南還有個據(jù)點,那里有個日本人叫大野豬,是個隊長,在這一帶奸淫燒殺,做盡了壞事,老百姓恨透了他。唐七成就跟著這個大野豬混。楊一群曾經(jīng)發(fā)誓,一定要親手殺了這個大野豬。不過,唐七成眼下還沒有壞透,至少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暫時還沒有要殺他的打算。今天是來找他的,他開始盤算要不要見。這個唐七成手下也有不少狗腿子,平時狐假虎威,征糧派款,跑的可歡實了。聽其他兄弟說,唐七成也有難言之隱,他內(nèi)心其實不想當這個維持會長,那是日本人逼他,他不當就要把他抓起來。還要把他的兒子也抓起來,誣陷他兒子是抗日分子。盡管這樣,楊一群也不待見他。

  正當他猶豫著,馬蹄聲就響到了門口,停住了。聽動靜還不是一個人。唐七成沒下馬就喊起來:“老六,在家不在?老六,在家不在?”

  話音剛落,楊一群就把門打開了。他站在門樓下,借著昏暗的光線看到唐七成和另外一個不認識的人騎在馬上,他叫了一聲:“大哥,你咋來啦?”

  唐七成也沒想到,楊一群會立馬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把他嚇了一跳。他早就聽說這個六弟很不一般,雙手使槍不說,還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的。這回他算見識了,這要是和他作對,他恐怕兇多吉少。沒摸到槍就被放倒了,這還真是讓他后怕。他不由得把手按在了腰間,隨之又放松下來。他從馬上跳下來,來到楊一群的面前站定。那個跟來的人也下了馬,牽著兩條馬韁繩,遠遠地站著??磥硎翘破叱傻氖窒?。

  “六弟,你嚇我一跳。你咋知道我來找你啦?”

  楊一群的雙手始終沒有從兜里拿出來,就站在暗中對唐七成說話?!按蟾纾乙膊恢滥銇?,我是碰巧要出門,去找青山哥說事兒,你正好來到門口。”

  唐七成湊近楊一群,他幾乎是附在楊的耳朵上說的:“六弟,大哥我今天來主要是想你了,想和你到村頭酒館里喝點兒,就是董家媳婦二鳳開的那個酒館,那個娘們會唱戲。順便咱倆再說說話兒。順便再給你說個事兒?!睖惖煤芙?,還看了看那個人,這才小聲說,“您村有人到堤南維持會告你,說你恃強凌弱,強占別人土地。還使雙槍,你的名氣很大。據(jù)點大野隊長讓我派人調(diào)查,你可要小心哪?!庇钟檬种钢赴抵袪狂R的人說,“自己人。我倆今天來就是帶著任務來的,要不是咱弟兄這關系,估計就直接抓你到堤南了,進去就難出來,老日那里可沒有監(jiān)獄讓你坐。你還是出去躲躲吧,最好不要在家里待。”

  聽到這個消息,楊一群暗吃一驚,楊莊有人告他強占別人土地,他當時就想到這個人是誰了。這個人是本村一個姓高的,叫高二跑,因為下灘土地邊緣邊緣不清,他和高二跑吵過一架。那是黃河水退下去以后的事,茫茫黃河灘,黃河水一過,黃泥抹過一樣平坦,沒有別的參照物,一時弄不清邊界或者弄錯邊界也是常有的。那天,倆人話不投機,他罵姓高的腌臜菜,看來這人跟他記仇了。到日本人那里告他,這一招可是要命的,他是想借日本人的手來殺他。他也知道,只要被抓進去的,什么是不是,對不對,沒有誰能活著出來。他咬緊牙關,罵了一句:“日他八輩祖宗!”

  跟班的在黑影里催著:“唐會長,咱們走吧,那里還有人等著咧。”

  唐七成趕緊應道:“好好。我和六弟說句話就走?!庇洲D向楊一群說,“六弟呀,好漢不吃眼前虧,眼前是日本人的天下,你還是躲幾天吧。這里有人做你的活兒,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拉倒。我也不叫你去喝酒了,你去了也不方便,說不定還會害了你?!?p>  一直等唐七成騎上馬走了,楊一群還站在那里仇恨著,他恨那個高二跑,也恨這個唐七成,更恨大野豬。他當時真想把這個老唐一槍斃了??墒牵思颐髅魇莵砭人?,他暫時還不能這樣。他想,你姓高的也太狠了,不就是幾尺寬的地邊嘛,至于如此趕盡殺絕么?再說了,也沒量地邊,誰占誰的還不一定呢。還有他使雙槍的事,這也是日本人所忌憚的,安不上其他罪名,就給你定個抗日分子,這個罪名沒人給你平反昭雪。今天唐七成沒有說死,說不定下一次就是這個罪名。這個罪比那個罪大,足夠殺完全家,殺完一個村的。哦,高二跑暫時還沒說這個,可能是怕把他也連累了,他姓高的也是這個村的。好好的又出來這么一出,那河北沿兒還去不去呢?這要是把小紅鞋搶回來,姓高的豈不又要告我欺男霸女了?我不如先把你這個漢奸除掉,讓你到你日本大野豬爺爺那里好好告狀。又一想,不行,我把他除掉,大野豬們肯定知道是我干的,肯定就把抗日分子的帽子給我扣上了。到那時候,我的娘,我的本家的弟兄們,都要受到牽連。他就站在門樓下,傻傻地,用兩只手握著兩把槍,把大衫挑起來兩個角。似乎他的眼前就是大野豬和姓高漢奸們,似乎他馬上就要報仇了。他想,當個人還真他媽的難!日本人是干什么的,你們跑到這里干什么來了,還把我抓起來,你們憑什么抓我?我就是和姓高的弄事兒了,礙你大野豬蛋疼了?我日你八輩祖宗一回!他氣得咬牙切齒地在心里罵著。院子里傳來母親的呼喚聲:

  “該吃飯了,你這是干啥去了?快點兒回來吃飯。”

  隨著母親的叫聲,他扭頭回到院子里,他們閂上,來到廚屋,坐在一張大方桌上和母親吃飯。他胡亂吃了幾口,想起來剛才唐七成帶來的消息,他哪里還能咽得下去。他把飯碗一推,站起來說:

  “我去青山哥家一趟?!?p>  老太太看著兒子不吃飯,有些著急,盯著兒子說:“你去他家干啥?你是不是叫他跟你去北沿兒搶媳婦?。课覍δ阏f小孩兒,咱家娶幾房媳婦都不難,你為啥非要苦筋拔力地,跑到那土匪窩里搶媳婦?。磕氵@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你還要你老娘不要了?你說,你說呀?!?p>  “不是,我不是去搶媳婦,我是,我是有別的事兒,你別管了,我去去就回來,你先吃飯吧......”

  “還不是,你在門口和誰說話?我聽見了,你肯定是要背著我干啥事兒。我對你說小孩兒,你只要不怕你娘受罪,你就折騰吧你!”

  “沒有,剛才門口是,他是一個朋友叫去酒館里喝酒,我說有事沒去。沒事兒,我去青山哥家一趟,一會兒就回來,你吃罷飯就先歇著,先歇著,我一會兒......”說著,沒等他娘說話,就匆匆出門,去找楊青山合計去了。

  剛出門,路邊大桐樹上的瞎土鸮開始叫了。楊一群打了個激靈,據(jù)說這種東西一叫主人家就要倒霉,他不相信這些傳言,他也沒有見過應驗,他只是覺得,今天這個唐七成給他帶來的不是好消息。據(jù)點炮樓他去看過,一圈鐵絲網(wǎng)圍著,里邊有日本兵也有偽軍,大概要有一二十個人。炮樓上的槍眼里,抻出機槍的頭,一邊一個,把守著從周圍繞過去的大小路口。這里的老日出過一次事,那還是去年的事,老日來了以后,在這里建立維持會和據(jù)點,閑下來時,幾個老日出了據(jù)點到南邊一個村莊轉悠,無非是搶奪財物和奸淫婦女。三個老日看見一個婦女在村頭地里干活,上前就要強奸。剛要得手,就被憤怒的村民拿著鋤頭鐵鎬圍上來,當場打死兩個,跑了一個?;厝ヒ院螅跇抢锏娜毡救私衼砹宋鬟吅蜄|邊的日本人,開著汽車來報復。殺死村民七個,燒毀房屋一百多間。別看炮樓里的老日只有五六個,西邊有個偽縣公署,那里有個憲兵隊,頭目名叫小澤;還有警備隊,便衣隊,比老日多得多,哪里都不缺漢奸。還有個姓金的翻譯,是個朝鮮人。偽公署北邊,靠近黃河邊的幾個村莊,為了防止北岸的抗日武裝的襲擊,建立了三個據(jù)點。東邊有開封城,那里的日本人更多。河北岸也有日本人的隊伍。他們已成掎角之勢,相互支援,一旦有事,就開著汽車來殺人放火。事兒大了還有飛機支援。炮樓周圍的鐵絲網(wǎng)也不是很高,就憑楊一群的本事,一撩大衫,一個飛燕投湖就過去了,落地悄無聲息,這是輕功。殺個把鬼子漢奸還是沒有問題的。不過,他目前還沒有被逼到那種地步。他走在路上時還想,好啊,想弄老子的事兒,我倒要看看誰先去見閻王。他使勁按按腰間的盒子,一路想著,這倆家伙還一直餓著肚子呢。他走到楊青山門口時,還咬牙放屁的罵著高二跑狠毒,告到維持會那里,那可是明著要他的命啊。他還想著,當個人活著還真是不易,這種亂世,你不招惹他他招惹你,你活得比他好了也不行,他嫉妒你;你活得不好了,他看不起你,總想著法的欺負你。我他媽的就是不要當好人,當好人啥時候都沒有好下場。他還沒有被老日追殺就開始自暴自棄了。他在楊青山家門口,帶著幾分怒氣叫了一聲“青山哥”。

  屋里點著油燈,昏暗的光線里,映射出楊青山駝著背的身影,那影子從暗影中走出來,就像是一個高大的魔鬼,一邊走還一邊發(fā)出老母豬的哼唧聲,那是煙草在他的呼吸道里留下的痕跡。他來到院子里,弟兄兩個站在院子里說話。

  楊青山問:“你咋又來啦?不是說好了明天去嗎?”

  楊一群說:“我在家里正要吃飯,堤南唐七成來了。他說有人把我告了,讓我躲起來。說我欺負弱小,強占人家土地。據(jù)點里的老日頭目大野豬要維持會調(diào)查我,還要把我抓起來。我覺得這個事是高二跑干的。前幾天,河水剛剛退去,我去灘里轉轉,順便打個兔,走到東北地那里,俺家伙計在整地,地邊不明顯,我讓他弄準了,再種麥。誰知道,高二跑非說我占他家地邊了,俺倆吵了一架。我罵他是個腌臜菜??隙ㄊ撬麄€小舅,別的人我沒有得罪過?!?p>  楊青山半晌沒有搭腔,他在想這件事的誰是誰非,他覺得他兄弟平時為人太強勢,對于這種小人不能得罪。別看高二跑在楊莊不起眼,土坷垃也能絆倒人,他明著干不過你,他暗地里到老日那里告你,借老日的手除掉你。他本來想說幾句,又一想,這個時候楊一群也聽不進去,他心里現(xiàn)在裝著的只有仇恨。停了一會兒,他說話了:“兄弟,咱先不說這個事兒,你就按照唐七成的主意先躲一躲??磥磉@個唐漢奸還沒有壞透。我是說,去北沿兒的事咋辦?還去不去?”

  就楊一群的脾氣,說不去等于老母雞嬔了軟蛋,這不是他的性格,他不能讓人說他是個膽小鬼。一切照舊。他把腳一跺說:“照去。把人弄回來了先放到家里,我先不在家里住,等這事兒平靜了再說娶媳婦的事。我就不信了,老日能讓姓高的給指揮了?等我弄清楚了再說他姓高的事?!?p>  楊青山想了想說:“你先住德中哥家的南院吧,那里沒有人住,平時都是把式住著,最近走了一個喂牲口的把式,你就住那屋吧?!?p>  楊一群聽了,遲疑了一下說:“走,咱倆去找德中哥,先把這事安置住再說?!?p>  倆人又摸黑去了楊德中家。楊德中家是本村大戶,他家分兩個宅院,南院是牲口屋和糧食庫,平時都是把式們住著。冬天的時候,只有一個喂牲口的把式看著,十幾間房子都是空的。楊德中和楊一群都是堂兄弟,平時又走得近,到黃河北岸轉悠,楊德中必帶楊一群和楊青山二人。這兩個人是最靠得住的,最起碼不會從背后打他黑槍,關鍵時候,還會替他抵擋一陣。他比楊青山和楊一群都大,三十多歲了,家里人丁興旺,在這一帶沒人敢惹。他和楊一群個子差不多,就是比楊一群胖些,他不練武,不耕田,好吃好喝,自然身上就堆了肉了。他這個人的脾氣和楊青山楊一群都不一樣,他就是個不怕死的拼命角色。人也十分狡猾,在黃河兩岸混的,又是玩槍的土匪一級的人物,不狡猾早就讓人割了首級。他這個人的特點,就是抓住對手喜歡拉到黃河灘里活埋。那些仇氣大的,開膛挖心。然后,挖一個坑,從沙崗上往下蹬流沙,埋掉。也有活埋人的,那都是對待探子的手法。他是楊家弟兄里的老大,也是村里武裝的總頭。但他不是保長,保長也姓楊,保長也得聽他的。他聽見門外有人喊他“德中哥”,他聽出來是楊一群的聲音。他從屋里慢慢地踱著步出來開門,把兩個本族兄弟讓進院里,然后一指堂屋說:“屋里說吧?!?p>  于是,三個人就排著隊進了堂屋。堂屋里有他內(nèi)人,他朝內(nèi)人擺擺手,示意出去。內(nèi)人悄無聲息的出門,又轉身悄悄地把門掩上,到東廂房去了。屋里剩下弟兄三人和一盞昏暗的油燈,燈頭在微風的吹拂下左右搖了幾搖就不動了。太師椅,八仙桌,桌上擺放著一個大銅茶壺,茶壺邊上放著幾個茶碗,在燈光下放射出幽幽暗光。東西兩間立著雕花槅扇,古色古香。屋頂上是搭了福蓬的,上面似乎有耗子在追逐。借著燈光,看見楊德中額頭上有一道疤痕,還泛著亮光;兩只小眼睛瞪得溜圓,散發(fā)出兩束陰冷的光。他手摸著一撇小胡子,用狡黠的眼神斜睨著兩個兄弟,問:“誰先說?”

  那兩個人相互對視一眼,楊青山說:“小群,”楊一群的小名,“你說吧?!?p>  楊一群想了想,也顧不得端住了,把脖子一梗,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說:“我說就我說。”一口氣說完了兩件事,最后問楊德中,“大哥,你說咋辦?”

  聽完楊一群的敘述,楊德中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又摸著那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哼哼了好幾聲,那顆不大的小腦袋,在短短的勃頸上來回地扭了幾扭,到底也沒有轉夠一圈。最后,他像吃了一口辣椒一樣,呲呲呵呵地,自言自語地說道:“他媽那個逼呀,還有人弄咱的事兒?這不是不要命了嘛?!彼藭r又想到了北沿兒來人被他埋了的事,他想起了那個沙崗,還有幾個人正在沙崗頂上往下蹬流沙。他似乎看見了那個人用衣裳蓋住了臉。“他媽了個逼呀,這不是不叫過了么!嗨,還真有人弄咱的事兒,老日,維持會,漢奸唐七成?!彼X子里像做夢一樣,胡亂閃現(xiàn)著各種場景。他自己想著還不停地哼哼著。哼哼了半天也沒能拿出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主意來。

  倆兄弟拿眼直盯著楊德中。

  “嘿,他娘了個逼呀,還有人弄咱弟兄的事兒,這個世道可真是變了。老日的事兒不好弄,咱弄不過老日,那家伙,開封城,西鄉(xiāng)公署,河北沿兒,都有日本人,動不動就是大汽車來燒殺。不過,這個高二跑,是不是他告的?嗯,弄準了沒有,別弄錯了,冤枉了他。還是弄準了再說。”他一直想著告狀的事,小紅鞋的事好像不在他的心里。

  倆兄弟還是不動眼珠地盯著楊德中。

  “小群,你先住我的南院,下面看情況再說?!彼忠谎鲱^,看著屋頂,一邊思索一邊說話?!叭⑾眿D的事兒嘛,娶媳婦的事兒,”他的思路似乎不全部在娶媳婦上,他的思路被唐漢奸的情報給攪亂了。他想了半天,最后覺得,還是先把娶媳婦的事說了,這個事兒容易,那個高家告狀的事看看發(fā)展再說。他開始把思路挪到娶媳婦上。他開始說話:“娶媳婦的事,這算個啥事兒?就憑俺兄弟一表人才,文武雙全,別說娶一個媳婦,就是娶個仨倆,娶她一大把,都不是個事兒。你說這個小紅鞋兒啊,我覺得,你也沒有見過,說不定長得跟那豬不啃的南瓜一樣,你看一眼回來三天吃不進飯,你就不去搶人了。你還是先去看看再說吧,一個人一個眼光,說不定那個賣布的凈是哄你咧我的傻兄弟。去看看,先看看,中了,弄回來一睡不就成了?!彼f得喝涼水一般簡單,從他的話語里,他還是覺得這個兄弟是心血來潮,又是北沿兒,還是仇人那里的女人,麻煩,棘手,弄不好還有性命之憂。不就娶一個媳婦,至于這樣隔河度井的大動干戈嘛?最后了,又加上一句笑話,不過,他是冷笑著說的:“兄弟,燈一吹,都是一球樣?!北镜仫L俗,這好像不是大哥該說的話。

  說完,看著倆兄弟的反應。楊青山看看楊一群,楊一群看看楊德中,最后,楊青山實在憋不住了就試探性地問楊一群:“去看看?”

  楊一群不不假思索地回答:“看看?!?p>  看著兩個兄弟下定決心要去看看,楊德中又說話了:“我說我的倆兄弟呀,那個胡十三我也聽說過,就是沒有見過面,那個貨,又好色,又貪財,還狡猾,還心狠。我對你們說,你們先去看看,裝作串親戚,別讓他看出來。這個人也是老江湖老土匪了,他可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笨,弄不好你們就回不來了。咱南沿兒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少。你搶他的女人,他知道了能放你們回來?別為了一個女人丟了命,不值。女人多的是?!?p>  這一番話說得確實不多。不過,楊一群的心已經(jīng)被小紅鞋占領了,他哪里能聽得進去。他朝楊德中點了點頭,口中答應著“知道了大哥”,心里卻說,一個胡十三,又不是三頭六臂,我怕了他,我還在黃河灘里混不混了?我還文武雙全,一個小土匪就把我嚇得尿褲,那還不如被日本人抓去槍斃了好聽。他拿定主意,誰說都不行,我就是那董永,小紅鞋就是天上七仙女她姐姐或者是妹妹家的女兒下凡,專門等著俺楊一群去娶。我因為害怕了胡十三,不敢去追她,不敢去槍,我豈不是辜負了上天安排的一樁美好姻緣。他下定了決心,為了心目中的女神,為了他的夢想成真,為了不辜負他的一身武藝,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去一趟北沿兒。那時候,他好像不是在追求他的愛情,他只是在追求他心目中的美人。是福是禍,他都不顧了。盡管那邊有人告到了日本人那里,盡管維持會的已經(jīng)找上門來,他也不管不顧了。想到這一層,他那稚嫩的臉上,又顯露出堅毅輕蔑的神色。他出了楊德中的家,快步在路上走著,此時,他的心里還真多了一層小心,他留意著路邊的動靜和路上的行人。他的雙手始終伸進大衫兜里,在里邊緊握著兩個盒子把。他的獨門絕技,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夢想著,有一天從衣服下面飛出斬殺敵酋,他還沒有試過,只是在院中反復練習,發(fā)發(fā)必中,就是始終沒有見血。有時他也想,他情愿一輩子用不上。不過,就目前的形勢來看,萬事不由他,看來,離那一天不遠了。他覺得,暗中已經(jīng)有人在悄悄朝他瞄準。他武功再好,也不是刀槍不入,他的血肉之軀更不能抵擋子彈。這個世道就是如此殘酷,你不殺他他殺你,你不害他他害你。他爹死的時候,他還小,幾乎不懂事,他不知道爹為什么會得那種病,那種大肚皮子病,年僅二十多歲,就撇下他們孤兒寡母,撒手人寰。爹爹死后,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還飽受他大伯大娘的欺凌。他咬著牙關在開封學藝,這是母親的意愿,希望他能夠長大成人,撐起這個家。他沒有讓母親失望,正當他躊躇滿志,再去進一步深造的時候,日本人來了,把學校都當成了兵營,他的夢想破滅了。這才回到了他的楊莊,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黃河灘,和母親苦心經(jīng)營那兩頃水流河灘地。他相信,有朝一日,他的本事會發(fā)揮作用的,他要用自己的行動證明,特別是讓他大伯叔叔們看看,他楊一群不是個無用之人,不是個任人欺負的小屁孩兒,他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受振興家業(yè)不是他的終極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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