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應(yīng)該也是有很多無憂無慮的時光的,只是陸文嘉自己并不再記得。
自己還有一個妹妹,自己是做哥哥的,對于幼年童年的陸文嘉來說,更加沒有絲毫的概念。以至于成長到很大的年紀(jì),陸文嘉對妹妹怎么都親近不起來。倒是因為父親說過,讓自己回來是照顧弟弟的,而弟弟長得也確實太過可愛,陸文嘉發(fā)自內(nèi)心的知道要愛弟弟。
回到農(nóng)村故鄉(xiāng)的陸文嘉好像才活了起來,在田野里面過了兩三年無天管無地收的日子?;钤诖蟮厣希鲋鴼g地胡亂奔跑,內(nèi)心里沒有任何的恐懼和幻想。跟著堂哥們到河里游泳,從最寬的“龍蕩”這頭游到那頭,來來回回一趟又一趟的,陸文嘉也沒有感覺到害怕過。大人們都說,河里最寬最深的那一片,是有一條龍在那里翻身弄出來的,所以叫做“龍蕩”。只有在從土崖高處跳入水里,“窟通”一聲鉆到了深水里面,在感受到深水處的沁涼的時候,才會有一點點害怕,心里面擔(dān)心,“別會被淹死吧?大人們總是千叮嚀萬囑咐的不要到河里‘洗澡’?!?p> 陸文嘉故鄉(xiāng)方言把游泳稱作為“洗澡”。當(dāng)然,夜晚臨睡前的沐浴也還叫做洗澡。
抬頭看著天上的白云,和偶爾飛過的飛機,俯下身子撿拾谷穗,跳起來躲避快爬到鞋面上來的蛇,夜晚到水田溝里逮黃鱔,點起誘燈消滅螞蚱,在河灣里放牛,到農(nóng)田里鋤草,在后院中國梧桐樹下“挖窯”,拿粗粗的井繩搖起來大家一起跳繩,秋天里掃樹葉捆回家去作為煮飯燃料,冬天里在西廂房里面烤火,這才是陸文嘉全面接觸到大自然的時代,也是各種感官觸覺得到迅猛發(fā)育的時期。
最讓陸文嘉回味無窮,會陷入到懷念童年悵惘的,就是夏夜坐在院子里面乘涼,聽大姐講牛郎織女的故事,聽媽媽講的梁山泊與祝英臺,跟著大哥聽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袁闊成的《水滸傳》,整村整村的人去大隊部看露天電影,《英雄兒女》、《南征北戰(zhàn)》、《上甘嶺》、《今夜星光燦爛》……等等等等,這才是陸文嘉接受到的民間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和愛國的革命情懷,那些才子佳人,那些英雄氣概,就是這樣一點一滴,一幕一幕,來到陸文嘉的面前,又漸漸浸入到陸文嘉的血液里面的。
有一個夏夜,陸文嘉自己一個人躺在竹床上聽收音機,應(yīng)該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周六的音樂精品賞析節(jié)目,第一次聽到《春江花月夜》這樣的經(jīng)典民族音樂,把陸文嘉給聽哭了。這是他最早接觸到的陽春白雪。從來沒有人能給過陸文嘉音樂方面的教育,其實,陸文嘉的小學(xué)一年級是在縣城里面上的,肯定有過音樂課,甚至記得幫老師抬過風(fēng)琴,但是除了那一句“now you see”讓陸文嘉迷惑不已以外,好像就不再有其他的任何功效。這肯定是跟陸文嘉好做白日夢上課總是走神有關(guān),原來老師在教什么他根本在開頭就沒有搞懂。
陸文嘉確實膽小。應(yīng)該是麥?zhǔn)罩螅幸惶煜挛绶艑W(xué)回家的路上,陸文嘉看到水田里有一條魚,頭正埋在一團麥茬里,露出大半個身子在外面。
“抓回去給我弟弟燉魚湯!”
陸文嘉心跳得好快,站在田埂上一動不動,生怕驚動了魚兒,心里泛起一陣陣的嘀咕。
“今天才穿的新襯衫,弄臟了回去了我媽會怎么說我呢?”
“這是一條什么魚呢?鯰魚?鯰魚不應(yīng)該是灰色的么,這條怎么會是黃色?”
“要不還是算了吧?我(確實)有點笨,能夠抓住一條魚嗎?”
“關(guān)鍵這是一條什么魚呀?是不是魚?該不是其它什么會咬人的東西吧?”
“應(yīng)該是條魚。還是下去逮回去!顯得我也是做哥哥的,也是有用的!”
陸文嘉思想斗爭激烈的程度,超出了所有人在面對重大決定時候的反復(fù)衡量!最終還是沒有禁得住自己內(nèi)心的誘惑,偷偷摸摸放下書包,從魚兒的身后靜悄悄地摸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那條魚。抓住魚兒的一瞬間,內(nèi)心深處相信一條鯰魚不應(yīng)該是黃色的,這條黃色的東西很可能會咬人的恐懼,又讓陸文嘉連忙把手里黏糊糊的東西往田埂上面甩,同時嘴里發(fā)出了歇斯底里的一聲吼叫:“呀!”到手的魚兒“啪嗒”一聲落到了田埂上,“噼里啪啦”翻跳了幾個身,“唿”地跌落到了對面的水田里,優(yōu)哉游哉的搖搖尾巴,滑進到一堆水草里面不見了身影。留下陸文嘉一個人還呆呆地站在原來的水田里,“呼呲呼呲”地喘著粗氣。
“確實是一條魚呀!”
陸文嘉懊喪到了極點。
“真不該那么害怕。不就是一條魚嗎,不會咬人的?!?p> “唉,書包放下了,為什么不把小褂也脫下來呢?這樣衣裳就不會弄臟了。”
好在回到家,媽媽看到狼狽的陸文嘉,不但沒有責(zé)備,反而心疼地問道:“怎么啦,你摔倒了嗎?摔痛沒有?”
陸文嘉感受到媽媽關(guān)愛的溫暖,心里更加想哭,更加的為自己沒能把魚逮回來而沮喪。
“我看到田里有條魚,想逮回來給弟弟燉湯喝。可是……魚沒逮到?!?p> 媽媽慈愛地笑了,“你自己還小,魚多難逮住啊。逮不住太正常啦?!?p> 陸文嘉并沒有好意思告訴媽媽,之所以沒有抓住那條魚,是因為自己太害怕了,已經(jīng)抓到了手里,又急急忙忙把它扔了出去。
“不遠處的田里沒有水,我為什么不緊跑幾步,把它扔到旱地里面去呢?這樣就可以在看清它確實是條魚的時候,再把它抓回來?!?p> 這件事情雖然很小,甚至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小到完全可以看作為小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一段小小插曲。但是,實際上,這件事卻又完全可以看作為陸文嘉后面半生的真實寫照:禁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誘惑,面對誘惑卻又害怕得要命!終于禁不住誘惑要下手了,卻又缺乏周祥考慮,匆匆忙忙下手就去抓,抓住了又想甩脫危害,甩不脫了害怕,甩脫了后悔!
害怕的時候惶惶不可終日,后悔的時候心腸絞痛。
后來是什么事件,能夠讓陸文嘉成長、長大,長大成為一個男人,要么就別下手去抓取、抓取了就不要后悔?
從這件事情里面也可以看出來陸文嘉的另外一個心理傾向:心里面想著的是他人,給弟弟創(chuàng)造福利,別惹媽媽生氣,表現(xiàn)出來自己是有用的就好。
作為哥哥,陸文嘉確實是做的不夠的。人家的哥哥,總是能夠給弟弟妹妹遮風(fēng)擋雨,包打天下。陸文嘉呢,還沒有來得及為大家做過什么。
作為丈夫,作為父親呢?陸文嘉又做了些什么?
作為兒子呢?
好多的問題,都是誅心之論。
陸文嘉在家鄉(xiāng)的學(xué)校里,過得也不怎么快樂。
父親說村小教學(xué)質(zhì)量堪憂,就單單把陸文嘉自己送到了公社小學(xué)就讀。其他上小學(xué)的堂哥堂姐,都在村小,只有陸文嘉一個人去到了公社小學(xué)。自己的同學(xué)們好多都是一個村的,一個姓的,上學(xué)一起來,放學(xué)一起走,上課了一起做小動作,下課了就在一起打打鬧鬧。簡直不是來上學(xué)的,是一起來游玩的,一起來陪伴著度過童年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么快樂無比。自己的堂哥堂姐們,在村小里面,也一定是在這樣子快樂著的吧?哪里像自己這樣,從來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當(dāng)中肯定還又夾雜著一絲害怕,在完全陌生的群體里面,陸文嘉找不到一個伙伴。偏偏學(xué)校的路程又那么遠,每天早晨只有一路小跑才不至于上學(xué)遲到,遲到了就得站在教室門口,聽著其他同學(xué)早讀。這讓陸文嘉感到特別羞恥。
好在學(xué)校并不是完全小學(xué),是連同著初中部一起辦的。堂姐和兩位表姐,還有另外一位堂哥,都在同一所學(xué)校里面上初中,放學(xué)的時候,總可以遇見其中的哥哥或者姐姐,一起回家。只要跟這些比陸文嘉大很多的哥哥姐姐走到了一起,陸文嘉就特別有安全感,整個人的精神就特別放松,活潑很多。特別是跟著堂哥,連同他的同學(xué),陸文嘉也就不再畏懼,跟著大孩子一起回,他們還有人帶著收音機!一路聽著單田芳的《隋唐演義》,大孩子們就會告訴陸文嘉,誰是排名第一的英雄,誰是排名第二的英雄,第二名要比第一名差出去多遠多遠。
就這樣,大家看得見的陸文嘉,好像跟所有人一樣,沒有什么煩惱,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大家看不見的陸文嘉,其實有著的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樣。誰也不知道,表面上看起來人高馬大的陸文嘉,內(nèi)心里面,住著的其實是另外一個膽小敏感、自卑低落的小人兒。
三年的時間里,陸文嘉早晨起來,胡亂洗把臉就開始往學(xué)校跑。早飯是從來不吃的。秋天以后,在大河的枯水期,可以通過一根橫躺在那里的電線桿,從號稱“西河”的河段徒步過河,抄近不少的路到學(xué)校,從而免除了遲到之苦??墒?,有時候太慌張,不小心一腳踏進河里,就要穿著濕漉漉的鞋上一上午的學(xué)。
晚上回來,有段時間要寫毛筆字,陸文嘉真是笨吶,怎么都寫不好。一邊寫一邊哭,寫的不好就撕掉一頁重來,往往能把一本小字本撕到剩不下幾頁,這才哭哭啼啼胡亂寫了第二天交上去,果然會被老師留下來重寫。就住在學(xué)校門口村里的班干部,端著飯碗回來,盯著陸文嘉補完。留堂,留級,對于那個時代的學(xué)生來說,就是地獄級的噩夢。
我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陸文嘉幼年時光基本上是隨著父親,在一高校園里面度過的,看見的摸到的,只有二十幾平方的房間里簡陋的幾件家具和滿墻的報紙。在縣城完成小學(xué)一年級后,因為弟弟出生,就回到了故鄉(xiāng)的農(nóng)村。要么說人還是要接觸大自然呢,也就是在農(nóng)村的三年時光,讓陸文嘉活泛了起來,各種感官火力大開,思維意識潛在地瘋長。表現(xiàn)在學(xué)習(xí)上面,雖然依舊愛做著白日夢,一旦接觸到課本,里面的知識就不再是天書一般的存在,而是活生生的引導(dǎo)陸文嘉理解世界的窗口。原來春天小燕子就會飛回來,秋天再飛走。燕子飛在天空的時候,看到的大地起伏延綿,山川秀麗,不像陸文嘉自己只看到河邊的樹林,一馬平川的稻田。小燕子會站在電線上面歇腳,那些電線可以通到很遠的工廠,城市里面的人們忙著的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都在一樣的生活著。雖然還是懵懵懂懂,要是有了困惑或者錯題,等到老師一講,陸文嘉就會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子的!”不再是搞不清緣由搞不清狀況的混沌一片。好像他的榆木疙瘩腦袋被無形地鉆了一個孔,總算是有光可以照得進去一點點。
畢竟大了幾歲,加上在田野里面跑了幾年,有點活泛了起來的陸文嘉,學(xué)習(xí)成績他自己不知所以,其實在班里頭的排名還是比較靠前的,逐漸也有了兩位真心朋友。走在放學(xué)路上,大家一起對數(shù)學(xué)考試題,這道題前天父親剛剛給陸文嘉講過的,所以他信心滿滿地跟同學(xué)爭論,得數(shù)是個幾?!拔野质墙谈咧袛?shù)學(xué)的,教的還能有錯!”
“可是,題目問的是這個意思,所以還需要減掉這個數(shù)呀!”池哲心性格開朗,圓圓的小臉總是帶著親切的笑容。
一時間陸文嘉呆住了,“是呀,那我爸為什么沒交代到這里?”
陸文嘉悶悶不樂起來,難道父親是有意難為自己嗎?
“哎呀,肯定是我爸以為給我說到這一步,后面就很明顯了,自己就能夠知道要減去這個數(shù)?!边B續(xù)在心里琢磨了好幾天,陸文嘉才能想到這里,“對!一定是這樣子!”
“唉,要是我爸知道我原來這么笨,會不會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