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公主看了魏王一眼,怯生生地喚了他一聲:
“四哥哥……”
魏王聽聞,這才將目光收了回來,又換上了笑瞇瞇的樣子,大度地說:
“沒事……犀子,為了小九,剛剛四哥說的話,你好好想一想,我走了?!?p> 說罷他就起身,走過去上了轎攆。伺候他的人趕緊小跑著過來,將鋪地的席位一收,幾個人哼哧哼哧地抬著他走了。
晉陽公主看著他的背影走遠了,才扭過頭問:
“你不是說你會哄著他說話么?”
武才人聽聞一滯,咬著嘴唇憤憤地說:
“實在是忍不了了,公主,你覺得他剛剛說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晉陽公主想了想說:
“他想讓我勸父皇,讓九哥哥做太子?!?p> 武柔說:
“才不是呢,他是想借你的口,告太子的狀,讓皇帝廢了太子。太子被廢之后,可不一定是立晉王。
你想想,他與太子只差一歲,晉陽年紀(jì)小,而且與他相比,晉王殿下除了心善的名聲,又一心支持太子殿下,可沒有什么支持的勢力。
不像他,因為備受皇帝關(guān)愛,手下籠絡(luò)了那么多文人,又頗有才名,他覺得太子被廢,最大可能是他取而代之,所以才來鼓動你的?!?p> 晉陽公主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擔(dān)心地問:
“那……要是我九哥哥真的受太子哥哥的欺負了怎么辦?”
武柔反問她:
“即便是真的,你覺得晉王殿下會希望你去跟皇帝告狀么?”
晉陽公主很快搖了搖頭,肯定地說:
“不會,九哥哥很喜歡太子哥哥,從小就喜歡,就跟我喜歡他一樣,他不會希望太子哥哥受傷害的?!?p> “那就是了,你別上了魏王的套,跟晉王殿下站到相反的立場上去了,他會傷心的?!?p> 晉陽公主一聽,心下頓時安穩(wěn)了,重重地“嗯!”了一聲。
……
……
《括地志》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它囊括了大唐十道三百五十八州的地理,是一本輿圖志,也是各州地理風(fēng)俗,物產(chǎn)人物,山川古跡,和神話傳說的詳細介紹,全書五百五十卷。
五百五十卷什么概念,用牛車整整拉了兩車。
接下來的那幾日,皇帝只要是閑暇時,便在翻看這部書,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這天,正值午飯時,尚食局的內(nèi)侍和宮女們正在忙碌著布置餐桌,上菜。
武柔和晉陽公主,還有晉王,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皇帝的坐席下頭,等著開飯呢。
就見捧著書本的皇帝突然“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還興奮地拍了一下大腿。
幾個人面面相覷,轉(zhuǎn)而看向了皇帝。
皇帝直接側(cè)了身子,戳著書本對著晉王高興地說道:
“你看寫到這溫泉,還提了一句朕曾經(jīng)去泡過,哈哈哈哈哈……這種事情他都能打聽的出來,你四哥真是下了苦功夫了?!?p> 晉王聽聞,微微抿了抿唇笑了,聲音溫和地問:
“哪兒的溫泉?”
皇帝摸了摸下巴的胡子,一邊看著書一邊跟他解釋:
“山南道荊州的溫泉,在一個名叫竇村的山窩里,很小不起眼,形狀像是個月牙,這書里畫得挺對,大小也差不多。
那時我?guī)е筌娫诟浇蛘?,打的誰已經(jīng)不記得了,就記得累了好幾天,一直焦灼不下。
我跟當(dāng)?shù)氐拇迕窳奶?,聽說兩軍交戰(zhàn)的前線,有一處溫泉,只不過在山上,于是就非要去泡一泡。
劉弘基見死活攔不住,就被迫跟著我一塊兒去了。那泡的一個舒服啊,下山的時候碰見了敵軍的斥候。哎,正好抓了個舌頭,哈哈哈哈哈……”
皇帝說起以前的事情,深邃的鳳眼里頭都閃著灼灼的光亮,十分的耀眼,任誰都能看出他的高興來。
連看著他高興的人,也忍不住地跟著他一起高興。殿閣里許多人都露出了笑容來,包括武柔。
宮女們將菜品都布置好了,退了出去,皇帝將書本放到了一旁,對著身旁的內(nèi)侍官說道:
“去,傳朕旨意,賞魏王四等?!?p> 四等指的是四等賞賜,宮中賞賜也都是有等級的,包含兩百匹絹,三等金銀瓷器各一份。
皇帝下令賞賜的時候,不必細說賞哪些東西,只要說出等級來,自有內(nèi)侍去傳旨,戶部守國庫的官員按照等級配選出庫,交給內(nèi)侍們,并登記在冊。
輪值的內(nèi)侍官聽了旨意,就去安排將皇帝的口諭擬成圣旨,實施去了。
晉王扭過頭看了內(nèi)侍一眼,想說什么但是沒有吭聲。
武柔坐在晉王的對面,見他微微側(cè)著臉,頭上束發(fā)的綁帶搭在肩頭上,垂著眼臉看著面前的菜品,就是沒動筷子。
雖然他的表情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但是武柔就是看出了他眉目間帶出來的糾結(jié)。
于是她看了皇帝一眼,淡淡的詢問道:
“晉王殿下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這個話一出,正在捧著書本的皇帝,終于被吸引了注意力,移開了書本看向了自己的小兒子。
晉王淡淡地看了武柔一眼,似有無奈又似是釋然,他在案幾后頭微微前傾了身子,恭敬地說道:
“父皇……我在想,剛剛是這個月父皇第幾次賞賜四哥了。雖然記不清,但是似乎有個七八回,賞賜等級不一,若是加起來,恐怕已經(jīng)超過了太子一個月的俸祿規(guī)格。這時節(jié)……不知道朝臣們會怎么想?!?p> 皇帝聽聞,明顯愣了一下,他捋著胡子思索了一番,最后懊惱地說:
“朕是高興過頭了,竟將這關(guān)節(jié)給忘了!”
武柔再看向晉王的時候,不由地心中驚異:她也在旁邊,也看見皇帝賞賜好幾回了,卻沒有想到這個關(guān)節(jié)上去。
晉王真是心細。
自從晉王李善提了醒之后,皇帝明顯又被愁住了,他也不看書了,一邊吃著飯,一邊耷拉個臉,一句話也不說。
等到快吃完了,才說道:
“再去傳旨,讓太子午休過后,過來一趟?!?p> ……
……
午休過后太子過來了。
武柔和晉陽公主都很好奇會怎么樣,于是兩個人都躲在了隔間的門后頭看著。
反正晉陽公主從小就這么干,武柔陪著她站在那里,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父皇?!碧诱驹谀抢镄卸Y,神情恭敬。
他比以前瘦了許多,本來就立體的五官輪廓,顯得越發(fā)兇煞起來。
因為足疾,他一邊兒的肩膀微微地傾斜,有些站不正,雖然衣著還是從前的衣著,可是卻沒有了從前的朝氣,整個人透著一股子陰郁。
皇帝看著他這樣,不由地眼神發(fā)痛,沉默了許久之后,才笑著哄他說道:
“承乾,阿耶要跟你認個錯,你四弟主持編纂的《括地志》,極為詳實,朕看著有趣,高興了就賞他一回,不知不覺地就有些賞過了。
這樣,以后你的用度不限,國庫任你支取,如何?”
魏王不斷受賞的事情,其實太子早就知道了,他聽著皇帝的話,咬了咬牙,瘦出頜骨的腮幫子明顯鼓了鼓,心中不悅。
但是他再也沒有以前的自信,心中想什么就說什么,于是恭順地說道:
“四弟做得好,父皇賞賜他是應(yīng)該的,兒臣毫無怨言。太子用度支取沒有上限不合規(guī)矩,還請陛下收回成命?!?p> 皇帝將他的所有表現(xiàn)都看在了眼里,心中鈍痛,深邃的鳳眼都沉了一分,但是他很快便認真地說道:
“你是儲君,這天下以后都是你的,更何況是國庫?怎么不合規(guī)矩?這事情不必爭論了,明日朕會在朝堂上公布,斷了某些人的臆想?!?p> 太子李承乾抬頭看了皇帝一眼,眼睛里閃動著淚光,但是很快他就又低下了頭,誠懇又認真地說:
“謝父皇?!?p> ……
晉王送太子回去,太子的儀仗排開,伺候的宮女內(nèi)侍,還有侍衛(wèi)們都排成了兩排,拱衛(wèi)著太子的轎攆,氣勢很足。
而晉王就跟在太子轎攆的旁邊,一邊走,兩人一邊說著話。
“小九,你說在父皇的心中,現(xiàn)在是不是李泰比我好了?”太子陰著臉,聲音透著冷。
“怎么可能呢?父皇的性子大哥還不知道么?興頭上哪里會想那么多,隨心所欲的。要不然他也不會讓魏征時刻的提醒他。
那《括地志》確實編的好,總能勾起父皇年輕時走南闖北,四處打仗時的見聞。
他懷念那個時候,再加上大唐十道三百五十八個州,有多少都是他親自打下來的。
再看那其中增長的人口,田畝數(shù),還有那修出來的灌溉渠,堤壩,糧倉,哪一項不是他這么多年勤政治理的結(jié)果。自然看了高興。”
晉王頓了頓,轉(zhuǎn)而又抬頭對著太子,微笑著認真地說:
“大哥,這里頭也有你的功勞?!?p> 太子眸光一閃,心中的深深地受了觸動,是啊……他八歲就做了太子,十二歲開始聽訟,十五歲時開始就開始監(jiān)國,領(lǐng)具體的差事。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下令修的灌溉渠,堤壩,新建的儲備糧倉,哪一項他沒有見證過,參與過。
“這里頭也有你的功勞?!?p> 太子在心中不停地咀嚼著這句話,淚水在心中緩緩的流過,滾燙又慰帖。
他眸光閃動,揚了臉阻止了即將奔流而出的眼淚,緩了好一會兒才說:
“你不說我都忘了……現(xiàn)在哪兒還有人記得這些啊,他們就只知道盯著我的腿看,嫌我礙眼?!?p> 晉王看了他一眼,心中焦急地想:這都過去多久了,大哥你為什么還不能釋懷?
可是這話,他說不出口,誰也沒有經(jīng)歷他的痛苦,又有什么資格指責(zé)他走不出來呢?
可是他真的著急啊……這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