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墜著珠鏈的橘紅色帷幔映入星緹紗的眼簾,那以厚重的橘紅布料為主體、用繡金的輕紗做外層的床幔讓星緹紗恍惚了許久,還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處何處。
帝都皇城?還是陪都行宮?
這房間極其狹窄,而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新落滿地的雪將天光映得刺眼——即使僅僅是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似乎正有樹影搖動其中的那些許。
在窗外傳來早晨那清脆細碎的鳥鳴中,星緹紗只覺得腦子混沌不已,頭顱沉重得像是灌滿漿糊。
不知道怎么回事,星緹紗只感覺自己渾身像是在顛簸的馬車中一樣。震蕩,震蕩得她腦袋里的漿糊翻涌,胃里的酸水翻滾,嘔吐欲順著食道向咽喉蔓延。
她張了張嘴想喊侍女,可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咽喉干得像要裂開,疼痛以皸裂縫隙狀分布的網(wǎng)絡,讓星緹紗發(fā)不出什么聲音。
僅僅是這樣的動作,就讓星緹紗覺得有些氣喘。于是大股氣流的通過讓她的咽喉感覺到灼熱——繼而是鼻腔,與咽喉同樣干痛的鼻腔。
喘息的動作讓腦袋的混沌沉重愈發(fā)嚴重,翻江倒海般的感覺讓星緹紗越來越想要嘔吐,而這不受控制的干嘔動作又再一次讓頭顱中的不適愈演愈烈。
直到侍女聽到動靜掀開床簾,焦急地問她感覺怎樣,又用手臂在她額頭試探溫度并喊來醫(yī)生的時候,星緹紗才終于反應過來,她發(fā)燒了。
思路在體溫的燉煮下已然成了一鍋糊狀的東西,星緹紗有些想不起來今日的前因后果。我的宮殿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她想著,好像這里是中部行宮——又好像不是。這是哪里,我為什么在這來著?
于是那些場景在一瞬間全部翻涌而上,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哭嚎,幼兒的啼哭,灰白天空下噴濺的鮮血,以及……
以及她逃跑時那充滿血腥氣息的北風。
星緹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的鼻子好像壞了,自從接到北境密報的那一天起,她再不能聞到別人身上費洛蒙的氣味,甚至感受不到其中的訊息。
這情況愈演愈烈,直至此刻她的鼻腔仿佛終日被血腥的北風灌滿。
許是病了,星緹紗想,這理應是自己病了。
醫(yī)生來按著圣女陛下那時留下的法子問了些話,又摸了星緹紗的脈,沒一會便刷刷寫了藥方。說是什么受了風寒,又兼著驚嚇和郁結,各方原因積攢在一起最后被殿下這親力親為的操勞給點著了火,方才燒得如此天昏地暗。
星緹紗這才從醫(yī)生口中得知自己不省人事已經(jīng)有了好多天,期間大多時候是靠著硬撬開牙齒灌進去的流食維持在生命。又聽他旁敲側擊地暗示那裝著人頭的匣子不該隨身攜帶,說什么生人長期接觸死者畢竟不是好事。
死者。
星緹紗在心里重復了一遍。
對啊,死者。
那里面裝著沙克德侯爵被做了防腐處理的項上人頭,早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于是星緹紗想起灌入信使脖頸的狂風,想起信使所說勞羅拉全族戰(zhàn)死的慘烈。
是夫人害我嗎?星緹紗看著醫(yī)生,我發(fā)燒,我昏了頭,這些是因為夫人嗎?
她沒有將這些問出來,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恐懼,在想到這些疑問句的剎那她就被恐懼感包裹。
星緹紗驟然想起失去意識之前的事情,她想起自己從首席輔政官手中搶來的那大半已被燒焦的布帛,想起那不應該屬于區(qū)區(qū)貴族的署名——那相當于初代勞羅拉侯爵瑞莎?薩瑟妲?勞羅拉全名神語翻譯的署名。
若是侯爵謀反,圣女當年便不會親自封爵——仁慈而全知全能的圣女陛下,更不可能在時隔多年以后,以帝國國土與人民的性命當做反賊的陪葬!
那么這是誰的責任?
是因為誰?
丟了小半領土,讓無數(shù)帝國人民落入血族手中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
是誰?!
星緹紗不知為何忽然想起當日首輔的言行,想起她是如何從宮殿的地板上將自己拉起來,想起她勸自己從長計議后在會議上為了遷都一事為自己舌戰(zhàn)群儒。
……所以那一天首輔究竟是為什么會趕來?
驟然間星緹紗渾身猶如過電般顫栗,是的,那一天自己并沒有召她進殿,這份密報本應直接送達她這個皇帝手中而旁人不應該有機會知曉。
那么首輔是為什么能在那個時候趕來?
星緹紗渾身顫抖,觸及真相的恐懼感讓她無法控制地顫栗,她意識到此前自己的懷疑并非空穴來風更不是精神恍惚的無理取鬧。
是她。
不知是否是發(fā)燒的緣故,星緹紗眼前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放那來自半年前的記憶。
無比清晰。
她無比清晰地想起,記憶中首輔從來沒有主動提出南遷與避禍。
是的,是她星緹紗自己提出來的。
在首輔那句“從長計議”之后。
剎那間星緹紗只覺得如墜冰窟。
她費力地抬手,莉娃立刻過來。見她似乎要說什么,后者對著另一邊招呼了一聲說要停車。
哦,停車,那這就是在馬車上。星緹紗那發(fā)了燒的腦子混混沌沌地想著,這才想起這確實是自己的一副車駕。
這樣華麗而舒適的車駕自然不是產(chǎn)自星緹紗治下的帝國,其整車都是圣女陛下君臨人間的那五年里留下的遺產(chǎn)。
醫(yī)生下了車,莉娃跪在床邊。星緹紗招招手讓她靠近些,想了很久卻只問出一句,這是到哪了,為什么自己在車上。
還是在這副只有皇帝遠巡時才會使用的、比帝國所有能工巧匠做出的馬車都舒適得多的八駕獸車上。
是的,這副內(nèi)部如同宮殿里外套間般的車駕,需要八匹獨角獸才能拉動。
莉娃跪著,哽咽許久,方才回答說前些日子新防線接連傳來敗績,如今陪都到前線的距離已算不上安全。星緹紗昏迷期間首席輔政官暫代理政,力排眾議敲定再次遷都。
“遷都?!”
星緹紗差點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如果不是她稍微一動,腦袋就難受得像是要掉下來一樣的話。但隨即她意識到不對,遷都并不代表帝國防線南遷,如果僅僅是以君主安危為理由把帝國皇庭班子搬過去,丟失國土的這口黑鍋是決計扣不到首輔頭上的。
隨即莉娃的話印證了星緹紗的猜想,前者看見星緹紗那滿腦子漿糊眼看就要吐出來,趕忙將她按回去掖好被子,安慰她說南遷的只是皇庭,新防線上諸武勛將領還在堅守陣地以圖光復帝國版圖。
星緹紗目光沉了沉,她想起那張布帛。
首席輔政官出身文官系貴族,祖上從未有過圣女血統(tǒng),如果是她要將所有黑鍋扣在勞羅拉一族頭上的,那么至少在制作布帛這一步她必須假手于人。
圣女血脈如今日漸稀薄,除開她星緹紗這個皇帝……除開她……那就……只有神殿大祭司一脈。
星緹紗讓莉娃扶著自己坐起來,而后她揮揮手打發(fā)莉娃去外間,繼而用發(fā)燒身體那冰冷的雙手捂著臉,試圖讓自己混沌的大腦清醒一些。
好……
那么這樣說,就是大祭司一脈有人背叛了圣女陛下。
那么這個人——或者說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星緹紗想著,可除了想吐的沖動外一無所獲。
好,目的放一邊,先梳理一下目前手中的信息。星緹紗咬著牙,她安慰自己現(xiàn)在只不過是帝都南遷,而與其在車廂里養(yǎng)病浪費時間,不如好好使用這首輔不在場的時間理清思路。
……對啊,現(xiàn)在,首輔不在場。
教典的內(nèi)容出現(xiàn)在星緹紗的腦中,惡魔會蠱惑人心,被惡魔附體的人會以其由此獲得的力量,做出各種違背本心背叛圣女的事情。
就如圣女時代被貶斥為最低等農(nóng)奴的罪人首領——溫西卡、希雅這對男女一樣。
可……星緹紗的目光顫抖著,她盯著自己扣在一起搭在屈起膝蓋上的雙手,卻是渾然不覺自己右手拇指春蔥似的指甲,早已是快在左手那被摳出血痕的關節(jié)上被撅斷。
她只覺得越想越心驚。
首先就是登基三年來北境戰(zhàn)報——都是捷報,直到徹底包不住火了她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要是按照她的思路想下去,從一開始甚至更早,首席輔政官恐怕都已經(jīng)淪為了魔鬼的容器。
更何況還有那個,或者“那些”同樣情況的祭司。
星緹紗想到自己失去意識之前——啊,她當時甚至把繪畫著星空、鑲嵌著玻璃星辰的行宮屋頂當成了天空——首輔的言行,只覺得思路豁然開朗。
至于她星緹紗這么長時間以來聞不到費洛蒙,數(shù)次莫名產(chǎn)生恍惚和幻覺,恐怕也都是魔鬼的所作所為!
這樣想著,她立刻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很快順著那銀制的項鏈掏出貼身戴著的玄鳥鏡。這與帝國旗幟上一樣向上張開羽翼向右偏頭的玄鳥通體銀制,用密集的沙孔制造出玄鳥的黑色,又以火屬性魔法晶體嵌成眼珠;其雙翼之間是一輪被漆得赤紅的太陽,而這吊墜的背面則是一面小巧的玻璃鏡子。
星緹紗將項鏈纏繞于雙手上,兩拇指互相勾起,閉上眼睛開始像圣女禱告。內(nèi)容是向圣女再次表明她自己的忠誠,還有……
還有,因這么長時間也未發(fā)現(xiàn)魔鬼入侵,而必須的謝罪……
星緹紗的眸光沉了下去,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壓得她不敢呼吸。
這樣的禱告當然是不夠的,星緹紗知道,等車隊停下,自己必須立馬與大祭司一同前往神殿進行正式的禱告,并以此為機會將這些事情告訴大祭司。
孤身一人的皇帝是做不了事情的,即使她是皇帝,也不能脫離貴族和教會的幫助。
否則皇權既不能下達世俗的街巷,又不能得到圣女陛下的認可。
這是星緹紗還在幼年時就明白的道理。
魔鬼善于隱藏和迷惑他人,即使是身為天命帝姬的自己也因此陷入困境而不自知……星緹紗隱隱有些擔心:這么長時間以來大祭司也沒有動作,是否也已經(jīng)和首輔一樣被魔鬼占了殼子?可隨即她就用力甩了甩頭——圣女絕對絕對不可能坐視大祭司成為魔鬼的傀儡!
而其他……這本來就是皇帝和大祭司應該肅清的,而非依賴圣女。
星緹紗咬著牙,她想到這些年首輔對她那如同母親一般的溫柔與引導,或許都是魔鬼的魅惑。眩暈惡心之余,她只覺得胸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壓得發(fā)疼。
她分不清那是恐懼還是別的什么,又或者只是病中的氣悶。
有水珠砸在玄鳥鏡上,一顆接著一顆。
星緹紗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將身子蜷縮成一團,還不知何時已然讓淚水淌了滿臉。
她咬著嘴唇,死死抓著玄鳥鏡。因為她腦海中那天城破前的場景又一次洶涌翻滾起來,她想起那些民眾的哭喊與呼號,她將自己蜷縮得更緊,將臉埋進了雙腿之間。
可她躲不開這翻滾的畫面。
圣女陛下,圣女陛下!這究竟是為什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錯……是我的錯嗎?這是因為我嗎?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及早發(fā)現(xiàn)魔鬼的入侵?
皇帝身為貴族之首,理應庇護自己的人民和奴隸。可我這么久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由魔鬼在帝國的領土上肆意妄為,我……
這些是我造成的嗎……
她終于無法繼續(xù)說服自己,無法繼續(xù)告訴自己她的決策她的所作所為是對的。無數(shù)張饑餓的恐懼的猶如骷髏一般的臉龐在她的記憶里向她撲面而來,她聽見他們的求救,他們的哭泣與尖叫,聽到她自己一騎絕塵而去時身后無數(shù)人絕望的吶喊。
救救我們吧!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甚至不知道該喊殿下還是陛下,只是聽到星緹紗的衛(wèi)兵這樣稱呼便跟著喊——求求您留下來,救救我們吧!
可她沒有留下來。
星緹紗看著玄鳥鏡中的自己。
——可我沒有留下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