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山山頂?shù)娘L(fēng),從萬丈深淵的谷底形成,像火箭發(fā)射一樣,絞著幾股勢力向上升騰。它摧枯拉朽的氣流,力拔山兮,開山劈石。站在懸崖邊冥想的花木雪,輕飄飄地被迅雷不及掩耳的龍卷風(fēng)吞噬進漩渦。
她像一片風(fēng)中顫抖的樹葉,被裹挾進黑色的兩頭尖中間龐大的紡錘一樣的旋風(fēng)。
越升越高。跌到在地上的人們仰頭看向半空中在旋風(fēng)里打轉(zhuǎn)的花木雪,慶幸自己沒有站在懸崖的風(fēng)口。
花木雪白色的大氅畫出了優(yōu)美的螺旋線。
直沖霄漢,人們張大嘴巴看著眼前的奇觀,發(fā)出“嗬嗬”的恐懼的聲響。
喃嘸七叔與薩都喇在花木雪還沒有出事前就站在了山門口,莫玄緊緊拽住喃嘸七叔道袍的一角。
這是什么景觀,風(fēng)是瘋了,大自然是瘋了嗎?還是風(fēng)隨了花木雪的心愿,讓她去見她的莊子,老天真的做了這塌天搶地的局?
紡錘狀的氣流,夾帶著冰雨,似霧似霰,山門迷失,一片混沌,仿佛創(chuàng)世紀之初的情形。
誰也無能為力,誰都不敢挪動步伐。這就是千載難逢的霧海?這驚天動地的奇觀凡人哪能消受得起,這是要送命的啊。
時間仿佛停止了,很漫長,漫長到人絕望,但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看看時間僅僅過去了五分鐘零20秒。紡錘狀的氣流什么時候變成了漏斗狀,花木雪像漏斗尖上的一滴淚。晶瑩的淚。她被輕柔地安放在地上。
風(fēng)消云散。
花木雪不醒人事。
薩都喇已不知道怎么辦?喃嘸七叔說:為今之計,把花木教授趕緊送至山下。山下就有一所私立醫(yī)院。
薩都喇通過電話,自作主張把花木雪的妹妹花木蓮從A市火速請到了醫(yī)院。
清山君出國前把媽媽全權(quán)委托給薩都喇,也給了他姨媽花木蓮的聯(lián)系方式。
花木蓮比花木雪看起來還要老相一些。她見到姐姐的一刻,嚇得臉色煞白,但還算鎮(zhèn)定。
她?我姐姐怎么了?
薩都喇說,教授可能是體質(zhì)虛弱,沒有好好吃飯,血糖低,眩暈過去了。
她遇到什么事了嗎?哎呀,問你們也說不清,我去問醫(yī)生。
花木蓮轉(zhuǎn)身去了服務(wù)臺,問到主治大夫。
主治大夫是一個約一米七身高,年紀約三十五歲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王姓醫(yī)生。他看著花木雪的病歷,然后深沉地說:她的情況不容樂觀,我的判斷是她有相當(dāng)長時間的焦慮癥狀,導(dǎo)致她神思倦怠,而長期的頑固性失眠,讓她體質(zhì)很差。我不認為目前情況下,短期內(nèi)針對她有行之有效的醫(yī)治方法。
花木蓮極其克制自己的脾氣,她聽不懂醫(yī)生的雖然但是句式,問:那我姐得的是什么?。渴欠伟⒛X瘤還是什么要命的?。?p> 醫(yī)生說:通過全身的各方面檢查,病人并沒有器質(zhì)性疾病。
沒??!沒病,她怎么不省人事?沒毛病為什么你剛剛說她好不了,哎呀,什么海歸名醫(yī),沒有一句痛快話。
有些病是看得見的,有的病是看不見的。醫(yī)生笑著說出這句話,把花木蓮說得冷氣從鼻腔里冒出來:醫(yī)生不就是診斷病的嗎?醫(yī)院不說是救死扶傷的嗎?我姐姐的病怎么就看不見?
旁邊一個穿藍色護理服的老太,看起來有50多歲,皮膚黛黑,牙齒突出嘴唇外,眼睛像金魚的鼓泡眼,她接話說:醫(yī)生的話很明白呀,這個病人得的是神經(jīng)??!
王醫(yī)生合上病歷夾,說:民間通俗的說法,這個病人瘋了,她的精神世界是混濁的,沉疴已久,她其實并不適合在這里醫(yī)治。
花木蓮什么都明白了。她轉(zhuǎn)身回到病房,看著昏迷中的姐姐。
姐姐!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這些年,哎,這些年我以為她活得很風(fēng)光,我從小就與她爭,從小就羨慕她聰明、刻苦,體面。這些年,我在A市,來一次蘭陵很方便,可是,我就是不愿意來找她??墒?,這一切都是我錯了。姐姐,你快醒醒吧,告訴我你怎么了?
陸續(xù)有人來探望花木雪教授。
送來的鮮花一捧捧被放在走廊上,花木雪對鮮花過敏。
薩都喇為花木雪請了一個24小時護理工。就是那個嘴巴隆起,牙齒曝光的50多歲的護理工。
花木蓮與姐姐花木雪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花木蓮享受著天倫之樂,父母親、兒子、兒媳、孫子,在鄉(xiāng)下的大樓房里住著,后來父親母親都是由她養(yǎng)老送終。
與她的姐姐花木雪完全相反,她一直生活在四世同堂、天倫之樂、兒女繞膝的氛圍里。不知道孤獨是什么滋味。她也不知道妹妹是一種什么樣的真實生活。她只知道,她的姐姐花木雪是一個名人,寫書、做講座、博士生導(dǎo)師,父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她家的日用開銷都是姐姐寄贍養(yǎng)費,父母親老了,生病了,過年過節(jié),姐姐還會追加孝順費、營養(yǎng)費、看病費。
對,十年前,花木蓮有了孫子,姐姐一下子給了一筆造房費。小時候花木雪跟父母住的房子風(fēng)雨飄搖,她的夢里總是有屋漏床濕,無處安生的冷酷的夢。自從造房給了一大筆錢后,聯(lián)系就斷了。
花木蓮隱約地知道,姐姐不回去最大的原因是,在姐姐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她的父親、母親給她包辦了一門婚事。但是那個時候花木雪已經(jīng)有男朋友,所以沒有應(yīng)父母的愿望。
大三那年假期回去,他們的父親又強行的要求花木雪斷了與男朋友的關(guān)系,答應(yīng)父親給她相的親,但是花木雪還是沒有同意,爸爸左右開弓,打了她兩記耳光,那兩記耳光把蒼白瘦弱的花木雪打到口腔流血,眼冒金星。在場的還有堂哥寶琦哥。花木雪從寶琦哥的眼光里讀到了深深的憐憫與同情。
她本來是不會哭的,眼眶里像燃了火,但她不哭。但看到堂哥憐憫的目光,她哭了,嚶嚶地哭了半天,像一只受傷的小羊羔。
她在心底無限地重復(fù)一句話:我再也不回來,即使我在外做乞丐,我也不回來。
花木雪畢竟是一個女孩,一個人在他鄉(xiāng)漂泊,心情孤寂,又是一個敏感自卑的人。
除了讀書,除了一個人宅在家里發(fā)奮讀書,好好的教書,她沒有什么社交活動,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刎頸之交。
初戀沒有成功,花木蓮轉(zhuǎn)達爸爸的意思,說爸爸在鄉(xiāng)里親自散布謠言,說他的大女兒作風(fēng)不檢點,胡搞男女關(guān)系,沒有人要她,他這個做老子的也不要她,不許她踏入家的門檻。
花木雪聽到這樣的話,加上初戀的痛苦,心如死灰。工作幾年后,才遇到了結(jié)婚的對象張翼德,同事介紹的,在同一個市區(qū)一個中學(xué)做物理老師。
張老師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中長大,很有包容,但是不思進取,是一個從出生到退休都躺平的人,為此兩個人經(jīng)常水火不容,矛盾重重,所以花木雪仍舊是孤獨的。
看著昏迷中的姐姐,花木蓮有些微的自責(zé)。她想到自己的平凡,但是卻過得很充實很幸福,孫子經(jīng)常還會來抱抱她,親親她滿是皺紋的額頭。她的兒子兒媳婦都與她一只鍋里吃飯,和睦相處。
遠走高飛的姐姐,再也不肯踏入故土的姐姐,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的內(nèi)心有多苦?她一定是恨她這個妹妹的吧?獨占了爸爸媽媽的愛,獨占了親情,可是這些年,妹妹連一個信息也沒有給姐姐,親情稀薄令人窒息與絕望。
護工耐著性子聽花木蓮在自言自語,在懺悔似的回憶。
這個護工姓戚,是一個直腸子的心腸軟的婦女。她聽了花木蓮的這些話,對花木雪教授充滿了同情,說了一句話:你姐姐是被親情拋棄的,你們心太狠了,又太貪婪了。她給予父母的錢難道不是孝心嗎?你們一大家子住的大樓房,難道不是她的親情?你與你的父母一樣,一直在剝削你的姐姐,卻一點兒不客氣。
花木蓮辯解道: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說話?她給錢是給父母,又不是給我。再說,姐姐那么傲氣的一個人,難道要我的父母跪下來求她回家!
戚護理說:她是知識分子,她比別人的自尊心要強,她一直受到別人的尊重,即使你們是她的家人,你們有沒有尊重過她?
尊重她,你這個姐姐說話好沒道理!為什么要尊重她,她孝順父母難道不應(yīng)該嗎?她要是當(dāng)時聽了爸媽的話,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家,結(jié)婚,成家,經(jīng)常與父母走動,就不會孤獨!這一切都是她選擇的。花木蓮氣急敗壞,聲音越來越高。
戚護理壓低聲音說:她的身體不是一天垮掉的,她走火入魔一定是精神上沒有得到一點安慰。你們是怎樣的一個家庭?為什么對你們的姐姐這么苛刻,這么無情?為什么要拋棄她?你們的父母只為自己考慮,讓女兒回鄉(xiāng)下成家,好控制她。女孩大了,都上大學(xué)了還要被大人當(dāng)眾打耳光。教授怎么可能不瘋。
瘋了就瘋了吧,反正她有錢!花木雪氣呼呼地說道。
第三天夜里2點,有人在輕聲地問:誰是37號病床的家屬?誰是花木雪的家屬。
戚護理趕緊問:37號病床醒了嗎?她醒了嗎?
特護說:37號病人醒了,今天可以轉(zhuǎn)移到普通病房,請家屬今天來對接一下。
戚護理看看外面漆黑的天,知道還要三四個小時天才亮。她決定天一亮就直接打電話給那個姓薩的小伙子,讓他把花木雪的醫(yī)??ㄞD(zhuǎn)交給她,她會以人格擔(dān)保,好好陪護花木雪。
凌晨5點鐘左右,戚護理朦朧中感到有人在推她,睜眼一看,是一個60多歲的高個子老頭。
你?你是誰?她從折疊椅上吃力地站起身,迷迷糊糊的。她剛剛睡了2個小時,瞌睡讓她頭大如鼓。
我是花教授的家里人。老頭說。
家里人?你是花教授的愛人吧?戚護理已經(jīng)有點清醒。
是的。從國外坐夜航飛機,剛剛落地就趕過來了。我姓張。
喔,太好了呀?由你親自來陪她,需要的需要的。
不,我只能來看看,陪護的事你來做。小薩已經(jīng)跟我介紹過你,你是這家醫(yī)生的金牌護理,從事護理幾十年了,我們選擇相信醫(yī)院相信你。我回來有許多事情要做。
戚護理說了上午花木雪教授就要轉(zhuǎn)普通病房的事,張老師說:所有手續(xù)你全權(quán)去做,我們可以放心的。專業(yè)的事由專業(yè)的人做,我替花森教授謝謝你。
可是,張老師,你看能不能把花教授的身份證、醫(yī)??ǖ葧簳r放我這里,我去前前后后跑腿,大醫(yī)院繳費、檢查都要由自家人陪,這里我熟悉,照顧起來方便。
這個,小薩說花教授的妹妹來了,他第一天就把所有東西給她妹妹花木蓮了。我正擔(dān)心這個,第一時間趕了來,她妹妹來看看可以,但不能把貴重的東西交由她,所有涉及財物的東西,就不能讓她沾手??墒?,她人呢?張老師說著說著有點急。
她說不習(xí)慣醫(yī)院的味道,她去附近的酒店睡覺了。戚護理說。
她留電話了嗎?趕緊打她電話!
一個電話從早晨打,到了臨近中午花木蓮才接?;狙┑腃T檢查、血常規(guī)、心肺功能等檢查,等著補繳費。
過了年飯時間,花木蓮出現(xiàn)在住院部病房門口,她臉膛紅撲撲的,與花木雪教授十分相像,但明顯胖了很多。
張老師并沒有客套,開門見山地說:你耽誤病人的檢查了,快把醫(yī)??脕?,等著繳費。
花木蓮說:姐夫回來啦,你可回來了!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看,我慌忙地趕了來,這幾天我真是累壞了。
她的肩上多了一只大大的塑料袋,上面有健民藥店的字樣。
張老師從花木蓮手里接過花木雪的醫(yī)??ǎ蟛较蛑悄芾U費機走去。到了醫(yī)院,每天十幾單費用要繳,這個所謂的親妹妹不僅不在昏迷不醒的姐姐身邊陪護,還出門去了,這輩子吃定了她這個姐姐,卻一毛不拔。張老師對小薩把花木蓮喊來,很不滿意。
什么?花木雪的醫(yī)保賬戶上沒錢了。
張老師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賬戶上只有1.3元。這不可能。他太了解花木雪了,她什么病都扛著,即使死也不肯去醫(yī)院。她的醫(yī)保賬戶里至少有十萬元。
他采用查詢功能,打印賬戶使用情況,什么?兩天,賬戶上走掉7萬多元。
不用問,這個一向?qū)狙┏匀瞬煌鹿穷^壓榨無底線的妹妹,一定把卡刷爆了。
張老師還沒有花木蓮的電話。他不與花木家來往,他家偶有什么事,全部吃定了花木雪,但在他們嘴里,花木雪臉上是刺了紅字的壞女人,是背叛家庭的戴罪的女人,但伸手要錢從不手軟。
他們一家人應(yīng)該去死!張老師,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吐出了這么惡毒的一句話。
戚護理見狀,趕忙打花木蓮的電話,可是,人家已經(jīng)關(guān)機。
逃之夭夭。
一定是這樣,逃之夭夭。
張老師說:逃吧,這一次新賬舊賬一起算,就是打官司也要要回本該屬于花木雪的一切。他望著病床上剛剛睜開眼睛,蒼白的臉上一滴淚凝滯在那里,她的笑無聲且無力。
我回來了,張老師俯身說,你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們兩個,一個愚孝與不甘糾結(jié),花木家一個伎倆她就心軟,就出錢;一個拒絕被花木家捆綁盤剝,多少年來齟齬不斷,但內(nèi)核是兩個人余情未了,打斷骨頭連著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