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泠月腦子里塞滿了漿糊,她努力睜開眼睛,目光渙散。車頂掛著一盞小小的玉燈,金珠青穗點綴,隨著車馬行進而輕微搖擺,叮當(dāng)清脆,幻影重重。
她只瞄得到一眼窗外,似乎過了朱雀街,串街過巷,大約費了不少時辰。
她掙扎起身,近前的人影擋住燈光,陳泠月微微皺眉。
一股淡雅的花香鉆進她的身體,她逐漸平靜下來,就連周身疼痛也感知不到了。
是雪云香嗎?那種獨特的南疆迷香,編織的幻境讓人失去五感,沉溺其中。
那張曾夜夜入夢來的臉,長久的失意困頓卻令她一時喊不出名字,只是半撐著眼皮辨認(rèn)是否又是雪云香營織造的夢境。
幾聲低呼似遠(yuǎn)古瓊音自天外傳來,身后似乎躺在棉花堆般綿軟,困意再次襲來似乎要將她吞沒,她又忍不住沉沉浮浮于血色的夢里。
雪云香的安撫下,她昏睡過去,卻也在受重重夢境的侵?jǐn)_。繁復(fù)的記憶走馬燈一般映在眼前紛雜繚亂。
有幼時晚宿在長風(fēng)亭下,母親帶來的糖葫蘆的酸甜味,及笄時簪于發(fā)間的蘭花芬芳。
還有……還有那年江南閑居,血跡斑斑的人捧了一叢辛夷立于窗前……似乎真的近在鼻端,陳泠月忍不住要仔細(xì)看,瞪著眼睛卻倏地驚醒了過來。
眼前帷帳重重,隱約見遠(yuǎn)處一星燈盞,暖黃光暈柔和。
厚實溫暖的棉被蓋在身上,她伸手要拂開帷幔,白皙光裸的手臂被冷氣激了一下。
陳泠月掀開被子,牽動了傷口疼得輕輕喘氣。低頭見周身纏著白布,肩胛處活動艱難但不似之前劇痛,顯然是被清理過傷口。
她側(cè)著身子,扯過床榻旁方桌上的長衫披在身上,趿拉著床下唯一一雙鞋子起身走到窗前,指尖輕點,木窗吱呀。
窗外一夜間已是風(fēng)雪漫天,如絮的雪花夾雜著冰碴飄進衣領(lǐng)縫隙,令人止不住瑟縮。
她四下尋找,到底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那方窄窄的車廂里,她似乎看到了她的兄長——陳昭。
但又或是雪云香的作用,不知陸闕在她身上用了多少,直到現(xiàn)在都覺得四肢發(fā)軟。
雪云香早些年炒到一金一兩,能燒得起半盞燈爐的也是托了陸闕的福。
蘇息丸的藥效已過,她還活的好好的。身上的傷痕同時爆裂的感覺讓她又一次經(jīng)歷了筋骨寸斷,真的讓她后怕。
她在賭,賭天可憐見,賭這副殘軀是例外。但穩(wěn)賺不賠,她見識過陸闕為了故人所托可以拼死一搏,將陳家之事托付給他,她是放心的。
這方院落里添了幾個火爐,燒得房中十分暖和。她貪涼坐在窗邊,小茶幾上放著一張貼了金箔的紙,被茶杯扣在桌上,窗一開差點吹到桌下。
上面寫著:若醒可來赴宴。
筆墨未干,字跡隨意又張狂,也未曾留落款。
陳泠月心口松了口氣,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右手的陳年舊傷愈合又開裂,回到了最初的狀態(tài),她連衣帶系的都有些困難。
等她穿好,半個時辰過去了。
她抵著風(fēng)雪,被吹得睜不開眼睛。低頭行進,看不清來人,腦袋直直撞在來人肩膀上,對面那人反而被撞得后退了兩步。
她摸摸額前小小的凹窩,慌忙道歉:“勞駕,借過?!?p> “陳大夫去哪,我領(lǐng)你去吧,別迷了路。”
面前人撐開傘,為她遮蔽。
此物在軍中多余,唯獨先生風(fēng)雅。
“樓先生。”
陳泠月認(rèn)出了來人,趕忙將人扶住。
“小陳大夫,”樓舫笑呵呵地解釋,“殿下正要我去府門外迎五公主殿下,我先送你過去?!?p> 她曾見過賢妃所出的六公主,對這個皇后所出的五公主少有耳聞。但想起陸闕講過,六公主被當(dāng)作和親的棋子,背后有幾位皇親操縱,或許也有這位五公主的皇兄甚至是皇后娘娘。
“對了,和親的事怎么樣了?”
樓舫將傘撐得更高些,回道:“這事兒算是成不了了,突厥那邊麻煩大了?!?p> 新雪覆上,堆了厚厚一層,踩上去吱吱的。陳泠月覺得好玩,數(shù)著腳印,又問:“是因為那把弓嗎?”
“什么弓?”樓舫不懂她在指什么,見她不回答,又顧自說道:“因為突厥公主懷了身孕,聽說是長平王殿下的孩子。陛下對這種皇子與外臣結(jié)黨之事一向忌諱,更不可能將與長平王一母同胞五公主嫁與突厥了?!?p> “五公主?不是說和親的是六公主嗎?”
陳泠月心頭一凜,想到了宮車上的景鄉(xiāng)大監(jiān)還有陸闕與他的對話。
原來陸闕所指的故人,是皇后娘娘嗎?
到了陸闕所住的平仄苑,內(nèi)里似乎熱鬧了不少,添了許多侍女和奴仆。
樓舫一邊抖傘一邊說:“早前確實六公主,畢竟五公主手握兵權(quán)。但突厥使團到京城前一天,換成了五公主?!?p> “勞煩領(lǐng)陳大夫進去?!?p> 樓舫說完又沖進雪中,轉(zhuǎn)頭興致勃勃道:“快去吧陳大夫,殿下請了京城最火的那家酒樓的廚子來,晚了都被紀(jì)崇吃了。”
陳泠月眼底有了幾分笑意,蒼白的臉上也又了幾分活氣。
穿過那條玉石鋪就的小徑,碩大的夜明珠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雪花,照得晶瑩剔透。蜿蜒的溪水氤氳著熱氣,融掉了輕絮般的細(xì)雪。
再往里走,就是曲折的長廊,廊檐上掛的風(fēng)鈴比上次她路過多了幾個,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她走近一個去看,卻被侍衛(wèi)攔下來。
“小陳大夫,風(fēng)鈴每逢月底都會掛上,但殿下不許別人去看?!?p> 她輕輕嗯了一聲,便繞了過去。
連廊外滲進些許雪花,點在她光潔的面頰,她睡了許久,已經(jīng)分辨不出今夕是何夕,
“今日是年三十了嗎?”
“年二十九,殿下說提早把燒尾宴擺了,好讓大家回家過年。”
陳泠月知道這侍衛(wèi)是從長策軍中調(diào)過來的,陸闕動作很快,這府里內(nèi)外哪些壓在身上的視線自她醒過來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
于是她放心地試探:“殿下這兩日可還算忙?風(fēng)寒可有好一些?”
那侍衛(wèi)思忖片刻答:“不算忙,宮里傳來消息,說您舊疾復(fù)發(fā),殿下將您帶回來時,梁家的公子跟著來過,大概這兩天除了各府送禮的人,就見了這位公子,多數(shù)時候是在平仄苑后面的暖閣中?!?p> 陳泠月攥了攥拳,松了口氣,“多謝你了?!睆街弊吡诉M去。
正堂中設(shè)宴擺了兩列座席,她探頭往里望去,才看到離主座稍近些到地方隔了到屏風(fēng)。倩影款款,不知是誰家女兒。
侍衛(wèi)應(yīng)當(dāng)是得到了指示,她雖是軍中末流卻安排在了靠近主座的位置,靠著火爐十分溫暖。
在座大部分是陸闕軍中將領(lǐng),她在軍中近三年,也都見過幾面。除了那些莫須有的傳聞,相處的還不錯。
坐她旁邊的就是紀(jì)崇,自從她落座,打量她的目光就沒停過。
陸闕治下嚴(yán)苛,但酒肉上未曾虧待過手下,這年關(guān)的燒尾宴為慶祝廣安王殿下新府邸落成,席上更是其樂融融。
往日來找她問過診的幾位,一同來跟她祝酒。她吃了兩口菜墊了墊肚子,也舉了酒杯。
忽而手背一痛,酒灑了出來,酒杯跟著那根筷子一痛掉在地上。
扔筷子的主謀坐在主位上,結(jié)果侍女遞上的新筷子,一言不發(fā)。
圍著的幾人見狀,紛紛散開,只留她在原地有些形單影只。
“喂,你嘗嘗這個!旁的桌上都沒有這道,金絲琉璃果?!?p> 紀(jì)崇見她默默進食,好不容易得了話題,湊過來讓她嘗嘗陸闕專門給小孩兒桌上的菜。
陳泠月夾了一塊,又脆又甜,她心情也好些。
“你身體不好不能飲酒,那群大老粗不知道。殿下也不是故意如此的?!?p> 陳泠月看他有樣學(xué)樣,知道這話不是他能說出來的,高低是樓舫教他的。
她也清楚,陸闕對她表面嚴(yán)苛實則也有關(guān)心。只是她現(xiàn)在摸不準(zhǔn),陸闕對她擅自服用蘇息丸這件事的態(tài)度。
若不是突厥公主有孕的事情暴露,她是不是會毀掉他的計劃。
加之,在偏殿時,說的那些刺頭一樣的話……她自以為平日做小伏低偽裝的好,結(jié)果一朝秉性暴露。
她更多的是難以面對陸闕,連吃東西的速度都快了不少。紀(jì)崇見她有了胃口,也樂呵呵地吃了起來。
一旁隔著屏風(fēng),傳來陣陣脂粉熏香的味道。
那幾個眼生的人中,有人提議讓誰家小姐撫琴,又慫恿陸闕舞劍。
一旁埋頭苦吃的紀(jì)崇身體頓了一下,臉色瞬間變了。陳泠月以為他嗆到了,剛想幫他咳出來。
紀(jì)崇的手已經(jīng)按在放在一旁的劍上,對面幾個跟了陸闕許久的老將也一時變了臉色。
有一位年歲稍長的鐘將軍更是直言:“舒公子此言差矣,軍中利器能鎮(zhèn)廟堂,豈是用來取悅?cè)说摹!?p> 舒家的人嗎?陳泠月離得遠(yuǎn)些看不真切。她所得知的消息中,舒家年輕一輩中有幾位在前朝做官的,這位大概也算在其中。
講話的那位“舒公子”也意識到自己所言有失禮數(shù),方才得意之色全無,面上只省哂笑。
這位廣安王一向不是好惹的,盛京中都傳他是從幽冥十八獄中爬出來的惡鬼,所到之處無不是血海尸山。他是喝多了腦子抽風(fēng)了才敢讓陸闕助興,只好哆哆嗦嗦地舉起酒杯請罪。
陸闕似乎比傳聞中好脾氣,并未一言不合就將人斬殺。他甚至并未多言,只回敬一杯,解釋道:“聽聞舒家小姐名門閨秀彈得一手好琴,只可惜曲調(diào)綿軟,在下的劍出鞘必要沾血,大抵不會合拍了?!?p> “那不如就由小妹獨奏一首,為諸位助興?!?p> 一旁另一位舒家公子接話,周全到無可指摘。
陸闕面上扯了個笑,目光卻冷到極致。他撐著腦袋,望向臺下某個角落,招手讓人將御賜的綠綺琴搬到屏風(fēng)之后。
翠竹蘭草交映的屏風(fēng)后,琴聲悠然響起,纏纏綿綿的江南曲調(diào)讓人如沐春風(fēng)。燭火為舒小姐留下了一個漂亮的剪影,紋絲不亂的發(fā)髻,姣好的身段,還有那雙撫琴時的芊芊玉手。
曲畢,那位“周全”的舒公子道:“小妹年后將入文殊閣學(xué)習(xí),還請殿下多多照拂?!?p> “呦呦呦,就文殊閣那點功課還要人照顧,干脆在家請私塾先生教唄?!?p> 洪亮的女聲自門外傳來,一女子著紅色騎裝,腰間掛著一個玉玦,叮叮當(dāng)當(dāng)似乎是個小魚的形狀。伴著一聲爽朗的大笑,大馬金刀地坐在陸闕旁邊的空位上。
對面有幾分資歷的老將率先起身,單膝跪地抱拳行禮,“五公主殿下萬安?!?p> 陳泠月這才反應(yīng)過來,被紀(jì)崇拉著伏地跪拜。
五公主名作謝璟,是皇后娘娘所出,長平王殿下的長姐。她所帶領(lǐng)的玉龍軍直取北涼都城,與陸闕所轄的長策軍共同戍守邊塞。
“平身平身,哪來這么多規(guī)矩?!?p> 謝璟十分自然地取過奴仆手中端的酒壺,“謝璟來遲,自罰三杯?!闭f罷痛痛快快地飲下三杯。
那舒家公子吃了癟也不敢再言,陸闕混跡朝堂好歹懂給人留些臉面,這謝璟常年駐守邊塞,平生最大的樂趣就是殺人,又仗著皇帝皇后寵愛,更是無法無天,連幾個皇子見他都要忍讓三分。
陳泠月見舒家人欲言又止的樣子,嘴角微微翹起。她吃飽喝足,準(zhǔn)備趁公主品鑒菜色的時候溜出去,謝璟忽而大喊:“表哥,你那個相好的在哪?不是說要給他賠禮嗎?”
紀(jì)崇沒忍住一口葡萄酒噴了出來,對面有幾個將軍跟他擠眉弄眼,他才反應(yīng)過來,“不是,這傻缺公主在搞什么東西。”
她垂著腦袋,掌心遮面,但眾人目光顯然告訴而謝璟她的所在。
“哦我找到了!是……”
“好了,你榆木腦袋成精了是吧,非要現(xiàn)在說。”
陸闕屈起指節(jié),敲了敲桌子。
“哦哦好吧?!?p> 謝璟沖著這邊嘿嘿笑了兩聲,與陸闕飲酒去了。
陳泠月懸著的心終于放下,謝璟這一聲不亞于當(dāng)場捉奸,她跟陸闕胡鬧起來簡直像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