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站立一人，年紀(jì)尚輕，此人手握長劍，劍光森然，晃人眼，發(fā)髻松散，血染白衫，白衫已有破碎。
萬藥堂一眾家丁將其團(tuán)團(tuán)圍住，孫鼎分開眾人，怒氣勃勃，來至少年面前。
孫鼎大怒道：“你還敢來！”
少年提劍拱手，恭敬行禮，道：“伯父，侄兒此來，并無惡意，只為當(dāng)面道歉…”
眾人議論紛紛。
“他就是‘百劍泉’三少爺，不是說他跑了嗎？”
“不知道，不過，他真是找死，萬藥堂為抓他都急紅眼了，他竟然還敢只身來此，嘖嘖嘖…”
“唉，怕是兇多吉少嘍…”
“不過，此人，也是條漢子…”
孫鼎道：“道歉？我看就不必了！我萬藥堂孫某人可擔(dān)待不起，您堂堂‘百劍泉’三少爺，活得真是瀟灑，沒想到啊，沒想到，竟也玩逃婚這一手…”
少年道：“伯父，侄兒深知此事做得不妥…”
孫鼎道：“不妥？豈止不妥！你教我萬藥堂顏面盡失，你教我…教我孫家顏面盡失！”
少年滿面羞慚，低頭不語。
孫鼎接著道：“別的咱暫且不說，你告訴我，你教敷兒怎么辦？??？整個碎葉城都知道萬藥堂三小姐要嫁給百劍泉三少爺，你…你教敷兒以后還如何見人！”
少年道：“三小姐，侄兒會負(fù)責(zé)?！?p> 孫鼎道：“負(fù)責(zé)？你拿什么負(fù)責(zé)？除非你現(xiàn)在回到百劍泉，然后昭告全城，就說你擇日迎娶萬藥堂三小姐，我可以既往不咎！”
少年道：“回到那個地方嗎？伯父，那個地方，我今生，不會回去了?！?p> 孫鼎道：“你…你…你說什么？！”
少年道：“伯父，若你信得過侄兒，侄兒愿帶三小姐遠(yuǎn)走高飛，從此浪跡江湖，結(jié)廬為家，躬耕織布，做一對平凡的人?！?p> 孫鼎道：“做夢！堂堂萬藥堂三小姐，怎能與你去受那般苦罪！”
少年道：“伯父，侄兒想問，為人父母，養(yǎng)兒育女，最盼什么？”
孫鼎道：“當(dāng)然是期盼兒女幸?！?p> 少年道：“可你這么做，三小姐是幸福的嗎？”
孫鼎道：“我知道該怎么做，用不著你教我！”
少年道：“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把她嫁給一個名門望族，用作你家族聯(lián)姻的工具、籌碼。她甚至連那個人都沒見過，而這個人，竟然還要與她朝夕相處一輩子。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幸福嗎？！”
孫鼎道：“老子怎么做！不用你來教訓(xùn)！”
少年道：“為何所有人都是這樣，為何所有人都要強(qiáng)迫我們，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們好！幾更起床，幾更用膳，幾更讀書，幾更練劍，甚至連幾更如廁都有人管，為什么？為什么啊？”
少年突然變得神經(jīng)兮兮，自言自語起來。
少年接著道：“那個地方是這樣，您也是這樣，為什么？為什么？”
少年痛苦嘶吼，蹲在地上，抱頭啜泣。
孫鼎看著少年，神色憫然，道：“只因你們還小，還不懂，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的，更非你想的那般簡單，你說，我不懂，其實(shí)，我懂，正是因?yàn)槎?，才不想你們重蹈覆轍…”
孫鼎神情恍惚，抬眼望向遠(yuǎn)方，思緒飄飛，幽幽的聲音響起…
“記得那年，我17歲，她15歲，她正值芳齡，那時她真美呀，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我們初遇是在一片桃林，她在林中散步，我也在，四目相對時的悸動，讓我認(rèn)定，此生便是她了。我們暗生情愫，私定終身，三個月后，我上門提親，那一天，是我們最高興的日子。沒想到，他的父親卻早已將她許配給大將軍，據(jù)說，還是指腹為婚。而對此，她一無所知。那一晚，我們抱頭痛哭，我們不愿分開，于是，我們決定，私奔…”
“嘩…”
人群嘩然，誰也不曾想到，堂堂萬藥堂堂主還有這樣一段往事。
“唉，沒想到，堂主也是個癡情種子啊…”
“多情自古傷離別…”
“唉…”
而此時，少年也止住哭聲，滿院眾人，靜靜的，寂靜的，肅然的，聽著孫鼎說。
“那一年，我永生難忘…”
“我們逃到一處幽僻山谷之中，伐竹造屋，圍起籬笆，我還在屋前墾出一片菜園，后山種上谷物，引山水灌溉，養(yǎng)家禽牲畜，從此以后，我們過上了男耕女織的生活…”
孫鼎眼光鑠然，滿臉憧憬回憶之色。
“真美呀，那一年，真美呀…”
“可惜好景不長，天不作美，她有孕了，這本該是好事，因?yàn)椤驗(yàn)槲乙?dāng)?shù)?，我要?dāng)?shù)?，我們有孩子了，哈哈哈…我們都很高興，我對她更是呵護(hù)備至，我們都沉浸在即將為人父母的喜悅之中。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那一晚，她疼得撕心裂肺，我卻束手無策，我慌了，我慌了手腳，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背著她，連夜跑出山谷，跑進(jìn)城里，城門關(guān)閉，我苦苦哀求，沒人理我，我該去哪里？該去哪里？我抱著她，就那么抱著她，她的身子漸漸涼了，呻吟聲越來越弱，直至消失，再無半點(diǎn)聲音，真安靜呀，真安靜呀…”
孫鼎眼眶泛紅，眼中充斥悔意、愧疚與…深深的自責(zé)。
眾人沉默不語，少年神色復(fù)雜。
“當(dāng)年若我不帶她私奔，她一定會享盡世間繁華富貴，至少不會丟了性命……”
片刻后，孫鼎道：“你走吧，走吧…”
“爹…”
眾人猛回頭。
孫鼎一驚，緩緩回頭。
只見人群外，一妙齡女子緩緩走來。
清容悲戚，淚容滿面。
“敷兒…”
“爹，我愿與三少爺浪跡江湖…”
“敷兒，你…”
“不瞞爹爹說，我與三少爺早已私定終身…”
三小姐與三少爺對視一眼，兩人含情脈脈。
孫鼎驚詫道：“你…你們…那為何…”
三少爺?shù)溃骸澳莻€地方，我不愿再回去?！?p> 三小姐道：“離開那個虛情假意，沒有半點(diǎn)人情味兒的地方，一直是阿檀哥最大的心愿…”
三少爺與三小姐齊齊跪下。
三少爺?shù)溃骸巴赋扇 ?p> 三小姐道：“望父親成全！”
孫鼎后退兩步，險些有些站不穩(wěn)。
“你…你們…”
“望伯父（父親）成全！”
孫鼎眼望蒼天，倏然淚流滿面。
“阿雪，阿雪…”
……
……
“你們走吧…”
孫鼎一轉(zhuǎn)身，仿似已老十歲。
眾人散去。
三少爺與三小姐跪在地上，久久不愿離去。
兩個時辰過后。
一小廝疾步前來，見四下無人，自懷中掏出一物。
“三小姐，這塊令牌你拿著，堂主說，令牌在手，碎葉城來去自如，可保無虞。”
說罷，快步離去。
兩人齊齊叩拜，磕三個響頭，相擁而泣。
……
……
孫鼎東窗站立，喃喃道：“阿雪…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