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歷劫時她忘卻仙身,不過一介凡人,可這十丈軟紅浮華艷飾,再也無能蒙蔽重生者的通透眼眸。
仍然微微笑著,秦長歌隨意一指:“那就她吧?!?p> 鬼使湊過去一看,傻眼。
“上仙,您您您,怎么選了個這貨色?”
“嗯?這身子不好么?”秦長歌瞇起眼,仔細端詳那瘦弱的女子,不過十五六年紀,蒼白荏弱,身姿纖秀,淡眉如煙籠霧,睫毛細密如絲,很好啊。
縱及不得她本尊以及在這皇朝前生的無雙國色,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她看著很順眼。
“上仙……這宮女本身沒什么不好,只是她老家是云州人氏,上仙想必還記得,您的前身,西梁皇朝睿懿皇后的出身地?!?p> 秦長歌秀眉一揚:“云州?!?p> “是的,皇太后自睿懿皇后薨后,便下了懿旨,云州女子入宮,永生為奴,不得封妃?!?p> “哦?”秦長歌譏諷一笑:“是嗎?”
“上仙,”鬼使以為秦長歌意動,殷勤推薦:“換這個吧,這個出身不錯,容色也更佳,上仙,您這次投胎是要了卻恩仇的,如果您在這宮中不能封妃,哪有力量復仇,若您這一世誤了事,您只怕不能及時回歸天庭……”
似是想起了什么,鬼使又補充:“上仙,為了使您心無旁騖歷劫,您投胎后,留存的記憶僅限于您在凡間經(jīng)歷的那兩世,至于在地府的記憶和您的仙家身份,都會在投胎的剎那被抹去,啊,剛才我給您看的那一幕,在必要的時候會安排您知道……所以您有必要挑選個好點的身體……上仙,上仙?”
秦長歌收回仔細端詳那女子的目光,茫然轉(zhuǎn)過頭來:“?。俊?p> 鬼使狂汗……說了那么多,人家根本就沒聽……郁悶啊……
“上仙……你想好換哪個了嗎?”
“哦,不用換了,本上仙覺得,她很合本上仙的磁場。”
微笑回過頭來,秦長歌解釋:“我在現(xiàn)代的那一世,老師告訴過我,磁場就是那種可以用來解釋很多難以用科學闡明的怪力亂神現(xiàn)象的東西?!?p> 仰天,長嘆,鬼使淚如雨下……做鬼以來最苦痛之事,莫過于遇見穿越過后的秦長歌!
午夜,涼風,外加一輪慘月。
有云,極其稀薄的在青色的月邊浮游,緩慢而又迅捷,絲絲縷縷,似纖細女子臂上云肩。
秦長歌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她所臥的位置,在一個狹窄的小窗口邊,夜風帶著微雪般的寒意呼嘯而入,吹起她黑色的劉海,現(xiàn)出光潔的額頭,額上,一朵小小的三葉花若隱若現(xiàn)的綻放。
舉起酸痛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唇,觸手所及,是枯干而微帶裂痕的肌膚,秦長歌就著月光看了看指尖,毫不意外的發(fā)現(xiàn)一抹淡淡的血痕。
這個身體……還真是備受摧殘啊。
腰部以下的火燒火燎的疼痛,咽喉的干痛,肌膚的裂痛,體內(nèi)的悶痛……嗯,看來這個身體,不僅外傷頗重,好像還有了內(nèi)傷。
秦長歌皺眉,穿就穿了唄,為什么要穿到個病懨懨的人身上?瞧這身份,還是個剛受了刑的宮女,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錯,說不準明兒天一亮,還會被拉出去砍頭。
砍頭就砍頭罷,秦長歌懶洋洋的想,說不定還能回到前世,繼續(xù)過那個有電視有電腦有酒吧有飛機的便利日子。
有點艱難的爬起來,秦長歌抱膝沉思,前世自己剛考上美術(shù)學院,第一次出門寫生時,便遇上了一場地震,天崩地裂顛生倒死里,無盡的飛旋中,她恍惚記得自己眼前突然展開一片茫茫的屏幕,前生的記憶如倒帶般靜靜在屏幕中流過,清晰而迅速,展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傳奇一生,那個女子,如月下優(yōu)曇神秘綻開在浩蕩天地,輕衣緩帶淺笑輕顰,運籌帷幄兒女情長,然而她最終只是震撼的記住了,那最后一幕,慘烈喋血,火海葬身的結(jié)局。
疾速的時光流逝里,她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聽見那聲音在耳邊低語:“去吧,去討回你所失去的?!?p> 自己在混沌中茫然的問:“何謂失去,何謂得到?”
那聲音笑而不答,漸漸遠去。
她隨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來時,便擁有了這具身體,秦長歌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飾,青裙白襦,腰間墜如意絲絳,打成一個簡單卻別致的結(jié)。
果然是西梁皇宮。
這個結(jié),是她在西梁皇朝的前世,還是以睿貴妃的身份統(tǒng)攝六宮時,偶爾無事打了來玩的,被其他妃子們看見,都說喜歡,便也照著打了來,后來宮女們羨慕,也學了去,反正西梁皇室對宮中女子服制的規(guī)定雖嚴格,但并沒有細致到連絲絳也得分個三六九等,她又算是個寬慈的主子,久而久之,竟成了宮中風行。
秦長歌嘴角緩緩綻出個冷然的笑。
雙結(jié)同心,心中有心,當初,親手打這結(jié)時,滿懷著欣喜與情意,紅燭下,華庭里,九重紗幕中,女子笑意迤邐,纖細手指如穿花,打個結(jié)來,且把郎心記,你心共我心,日日得同心……絲絲縷縷都是情意,節(jié)節(jié)寸寸都是幸?!瓍s從不曾知道,情意不抵生死無常,不抵陰私算計,不抵這薄情寡義恩將仇報的西梁皇朝的翻云覆雨手,最終,不過打了個永生無解的死結(jié)!
屋中飄蕩著隱約的呻吟,濃厚的死氣籠罩在幽深黑暗的陋室中,秦長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身側(cè)一具一動不動的女體,觸手冰冷,早已死去多時。
扶著墻支起身,蹣跚著從橫七豎八躺倒的軀體間穿過,面不改色的一個個摸過去,不由微微一嘆,這些弱質(zhì)女子,終熬不過重刑之后的缺食少藥,嬌花化為地府一抹幽魂。
潔白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過,沾染零落的斑斑血跡,如梅開得凄艷,秦長歌的腳步,突然停了。
屋角,斜斜靠著的女子,長發(fā)散披間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卻是一息尚存,那極其細微的呻吟聲,正是從她口中傳出。
蹲下身,伸手撥開被汗水粘在女子臉上的亂發(fā),仔細端詳著對方清秀的眉目,在她的注視下,那女子動了動,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茫然。
“告訴我,”秦長歌語聲溫柔目光淡冷:“我是誰?”
青蓮在半昏迷中被那個冰雪似的聲音喚得神智一醒,她勉力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細弱的喚道:“……明霜……”
劇痛令她恍惚,令她思緒昏沉里卻又無限清醒,眼前,那個素來怯弱寡言,任人欺負的明霜,不知為何看來卻與以往有些微的不同,容色依舊,然那雙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聽見明霜一字字問她:“這是哪里?我們犯了什么事?我是哪里人氏?什么出身?”
明霜這是怎么了……被打得失去記憶了么,她喘了幾口氣,直覺的答:“柔妃娘娘的翠微宮……娘娘怪我們……沒替她梳對……妝……你是……云州人氏……聽說你父親是……罪余之官……為了翻身……送你入宮……卻沒想……到,太后不許……云州女子入選……”
對面的明霜靜了靜,隨即平靜的聲音傳來:“告訴我,現(xiàn)在是天璧幾年?”
明霜的問題怎么一個比一個奇怪,她無比疲倦的想,她會不知道皇帝改了年號么?睿懿皇后薨后,皇上就改年號啦,明霜就是那年進宮的……將死的神智不能支撐她的疑問與思考,她有問必答:“天璧二年……改了年號……現(xiàn)在是……乾元三年……”
感覺抓著自己的手一緊,指甲毫不憐惜的刺入她的臂,那尖銳的刺痛硬生生將她欲邁入鬼門關(guān)的腳步拉了回來:“先別死,回答完我的問題再死……現(xiàn)在的皇帝還是蕭玦?”
她……直呼陛下的名字……她是誰……青蓮聲音斷續(xù):“……是……”
身前的人吁出一口長氣,好似放下了心,青蓮模模糊糊的想,她是誰?
朦朧的視線里,她看見明霜深深凝視著她,良久,俯身到她耳邊,輕輕道:“你幫了我,我得謝你?!?p> 頓了頓,那個明明很柔和的聲音聽來居然字字如金石:“沒有人可以草菅人命,沒有人可以作賤生靈,你去吧,我會幫你報仇?!?p> 身子一震,隨即綻開一個虛幻的笑,青蓮軟軟跌落。
她陷入永恒的沉睡中,帶著一抹滿足的笑。
明霜說會為她報仇。
她相信。
這一夜,秦長歌在尸堆里睡了一覺。
傷后的身體需要休整,至于死人,沒關(guān)系,在西梁皇朝的前世,作為開國皇后的她,千軍萬馬血流飄杵中,她都曾容色不改衣袂飄飄走過。
那些殺氣凜然的過往,即使經(jīng)歷過一世平和普通的現(xiàn)代生活,依然不是那么容易被輕易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