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真當(dāng)你是他娘了?
這這這這……這是我西梁太子,太子??!
晚飯時,秦長歌終于見識到蕭包子“愛西梁,愛武功,愛親娘”的強大念力了。
最起碼他對武功的狂熱赤誠就非常人能比。
棺材店占地廣闊,內(nèi)院是很富麗的庭院,三進宅院,高軒暢朗,秦長歌在主人引領(lǐng)下邁進已經(jīng)布好席面的暖閣時,見到的就是金雞獨立于椅子上的蕭包子。
換了一身墨綠色小錦袍的蕭溶,深色錦緞更襯得小臉粉嫩團團,可惜那表情橫眉豎目,鼓著腮,咧著嘴,舉著一包荷葉雞,抖抖晃晃,努力要將姿勢擺穩(wěn),只是看起來不太成功。
“你在做什么?”秦長歌仰頭望“仙姿飄舉”的兒子,一臉誠懇的發(fā)問。
蕭溶白她一眼,多么愚蠢的問題啊,一看就知道是不會武功的人問的,要他蕭大公子回答這么愚蠢的問題,又是多么的浪費體力啊,尤其是當(dāng)他真的很想掉下來的時候。
可是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好像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感覺也真的很象娘……
好吧,蕭公子很善良,那是自然的。
“我在練下盤功夫……下盤你懂嗎?下盤功夫是練武的根基……”蕭公子諄諄教導(dǎo),授人藝業(yè)唯恐不真誠。
秦長歌哦了一聲,將目光飄到一邊那個笑咪咪趴在桌上,啃著雞腿觀看兒子英姿的少年,她記得,這是祁繁的弟弟祁衡,一個很有經(jīng)商天分的孩子,當(dāng)初凰盟初設(shè),一應(yīng)對外事務(wù),都由祁衡出面,他比他兄長還八面玲瓏,衡記就是以他名字命名的。
祁衡一接觸到秦長歌目光,立即抖了抖,趕緊爬起來,笑道:“姑娘是……”
“我是他娘,”秦長歌輕描淡寫拋下一句,不理呆如木雞的祁衡,伸手召喚蕭溶,“兒子,下盤功夫不是這么練的,你被你祁叔叔騙了,下來下來。”
“真的?”蕭包子不信。
“真的,”秦長歌微笑,“你下來,明天我?guī)闳ヒ娮R真正的武功?!?p> 兩眼立時大放光亮,蕭溶歡呼一聲放下腿,不料獨立得久了,腿一軟,木頭似的栽下來。
被早有準(zhǔn)備的秦長歌一把接個正著。
將兒子小小的,溢著乳香的身子抱在懷里,不同于白日里人群中浮躁心情,鉤心斗角中無暇體味重逢的欣喜,這一刻,與嬌兒近至肌膚的接觸令秦長歌鋼鐵般的心志都幾乎崩潰,多少年忘卻前生,多少年翻覆紅塵,當(dāng)一切從頭再來時,當(dāng)初那抱在臂彎的一歲嬰兒,已長成如今嬌嫩可喜活蹦亂跳的四歲孩童,而時隔一世之后,那被她拼盡生命里最后一點潛力死保下的嬌兒,終于被她真實的抱在懷中,微香淡淡,卻幾乎牽起內(nèi)心深處,最為隱秘最為傷肝扯肺的舊傷,然而這傷痕雖滲血心情卻完滿,無論當(dāng)年真相如何,無論蕭玦有無背叛,無論那疼痛有多令人于流年中暗恨,無論當(dāng)年的遭遇有多悲慘凄涼,這一刻都似無需計較,這一刻都覺得老天厚愛,因為,蕭溶,還在。
她幾乎不能自控的將頭微微埋進蕭溶懷中,緊緊抱著他,沉醉在他的乳香中而不愿清醒。
立于她身后的祁繁,看不見她神情,她可以略微放縱那一瞬。
蕭溶本是笑嘻嘻的,不知怎的見著她神情,突然安靜了下來,靜靜看了這個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千言萬語的女子半晌,忽輕輕摟了她一下,在她耳邊悄悄道:“現(xiàn)在我覺得,你真的是我娘?!?p> 倒抽一口氣,秦長歌按捺住激涌心緒,在淚光中輕輕微笑,也在他耳邊悄悄道:“我真的是你娘?!?p> “那,”蕭包子狡黠的眨眨眼,“我們不告訴他們?”
“對,不告訴他們。”
腹黑母子相視微笑。
“你既然是我娘,能不能幫我件事?”幾個人坐下來開動,蕭包子又對秦長歌咬耳朵。
“嗯?”
“我好討厭身上的香氣,”蕭溶表情無辜,長睫毛眨啊眨,那睫毛濃密得似乎能聽見小扇子扇風(fēng)的微響,“那是婆娘才會有的味道,我堂堂男子漢,怎么能有這香味,你幫我去掉。”
婆娘……
祁繁那混蛋,把我兒子教成什么樣子了……連婆娘都出來了,秦長歌大怒,眼光飄過去,祁繁正在喝湯,忽地一個冷顫,湯灑了一袖子。
“怎么了這是?”他表情迷茫的抬起頭來。
秦長歌盯著他笑,“沒事,要下雨了?!?p> “要下雨了?!?p> 蕭玦自黑暗中睜開眼時,聽見窗外蕭瑟的風(fēng)聲抽打窗欞的聲音,腦海里立即冒出這個念頭。
剛才好像是在批閱奏章吧?怎么就睡著了?
還……夢見了長歌。
依稀是數(shù)年前的長樂宮,長歌剛剛產(chǎn)下溶兒,倚著床欄抱著溶兒玩樂,自己斜靠在她身側(cè),注視著這對母子,心中無限完滿喜悅。
長歌不施脂粉,素面清絕,長發(fā)披瀉,一床迤邐黑色流水,光芒熠熠,暗香隱隱,高貴天生的眉宇間,因愛子呢喃嬌語,綻出溫柔如水蓮的笑容,如斯醉人。
愛妻,嬌兒,他彼時亦沉醉于開滿四季繁花的長樂宮似乎永不斷絕的春風(fēng)里。
然后……春風(fēng)突然化成漫天妖火,火光里玉階金釭,宮宇樓臺,無聲崩塌,火光里遍地奇花,玉樹瓊草俱成焦炭,火光里紅顏化為飛灰,幼子縮成焦骨,火光里他一夕之間失去愛妻嬌兒,成為一無所有的,真正的,孤家寡人。
燭火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熄滅的,或許是被風(fēng)刮的?窗戶其實關(guān)的很緊,哪來的風(fēng)?或者,是長歌,你肯回來看我了?
蕭玦躺在黑暗中,錦榻上,無意識的呻吟了一聲。
火光……火光……那夜的記憶,為什么只剩下了火光?
之前,之后,有些記憶似是久存的面具,為時光所侵蝕,慢慢腐朽,一碰之下便完全碎裂,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他顫抖的伸出手,往事如平靜的水面,蕩開迷離的漣漪,有些場景很清晰,有些場景無限模糊。
有什么一閃而過。
哐啷!
滿地碎片,描金雙龍雙鳳青玉插枝瓶粉身碎骨。
滿地白亮亮的碎片里他咆哮,聲若驚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淺笑,立于碎屑之中,永遠(yuǎn)的點塵不驚,“我從未只為自己想做過什么?!?p> 那畫面一閃,扭曲著不見,他來不及挽留。
“嗒……嗒……”
殿外蕭蕭庭樹,切切幽蛩,一徑疏落的白石徑,誰的腳步來回盤旋?
彷徨,猶疑……
他忽的一下跳起,撲到窗邊。
長歌,你來了么?
急切的目光急急搜索,看見的卻是幾個太監(jiān)。
因為他睡著了,過了用膳時間,太監(jiān)不敢催請,在外殿等候著,不住探看,偶有細(xì)碎的聲音傳來。
蕭玦的手指,深深陷進窗欞之中。
窗欞在無聲顫抖,越抖越劇烈。
他突然一甩手。
嘩啦啦!
袍袖飛卷間,木屑飛濺,木柱傾頹,整扇長窗,被他怒極施力,重重拉下!
連帶著他扣入木料內(nèi)的小指指甲,被他毫不顧及的拉扯之力,血淋淋的亦被拔脫。
他看也不看血肉模糊的小指,只是身影煢煢,立于一地碎裂的紙木之間。
于回旋不絕的碎裂的巨響里,于太監(jiān)們驚惶的回望里。
無盡悲涼,無盡失望的怒吼。
“滾!”
龍章宮帝王雷霆之怒,棺材店母子卻其樂融融。
秦長歌將困倦的兒子抱在懷里,小心的給他疏通筋骨,她記得師門有一套拍打松骨法,對于孩子的健體強身,增長個頭都很有作用,蕭溶給她侍候得很舒服,小狗樣哼哼唧唧,昏昏欲睡。
“熾焰幫幫主,素玄是個怎樣的人?”秦長歌若有所思的向祁繁提問,“我明日要去見他,必須要對他有點了解?!?p> “他?”祁繁苦笑,“這個人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三年前,他獨闖熾焰幫,劍挑自幫主以下三堂主六護法十二香主,劍下無一合之?dāng)?,江湖中人,本就以武力為尊,?dāng)即奉了他做幫主,這人據(jù)說很有頭腦,很善于發(fā)掘人才,更善于用人,只是手段很神秘,只知道沒多久,熾焰幫就發(fā)展起來,而素玄其人,也漸漸名動天下?!?p> 說到這里,祁繁停下,呷一口茶,笑道:“要不要聽聽關(guān)于素大公子的江湖傳聞?”
江湖傳聞,素玄是個很瀟灑的人。
江湖傳聞,他有世間最好的風(fēng)姿,有世間最強的武林勢力,喝世間最醇的酒,睡世間最美的女人。
江湖傳聞里,他最喜一支簫,一壺酒,登臨天下勝景,遍閱人間春色。
他曾放舟千里,只為隴東名湖夏季初開新蓮,他去采了那蓮中最美的一朵,玉缸清水養(yǎng)著,再行船三日,送到隴西名妓絲絲如雪柔荑邊,只為換得佳人含媚一笑撫琴一曲。
他曾孤身一人,素衣白馬,長笑馳入未陽城長勝盟和飛獅幫爭奪地盤的血戰(zhàn)之場,以一人單手接下兩大巨頭同歸于盡之擊,將他們毫發(fā)無傷的送回各自陣營,再微笑告訴他們,我們雖然是武林中人,但以武力解決問題,其實是件最蠢的事,命沒了,基業(yè)焉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