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班的訓練開始后,方嘯云終于明白周志開說的那句“或許不會有更壞的情況”是什么意思了——他們已經(jīng)沒有合適的可供訓練的教練機。本來按照空軍軍官學校的課程安排,學員通過六個月入伍士兵教育,合格者進入本科教育。本科教育分為初、中、高三個級別,其中初中級班學習基礎(chǔ)飛行,高級班學習驅(qū)逐、攻擊、偵察及轟炸飛行。本來這種課程安排很合理——赫赫有名的德國禿鷹兵團也曾經(jīng)安排過,但現(xiàn)在空軍軍官學校所面臨的問題是,可用于高級班訓練飛行的可賽、佛利特型教練機和航校的教官及應屆尖子生都已經(jīng)全部損失在戰(zhàn)爭初期六個月的空戰(zhàn)中?,F(xiàn)在用來當教練機的幾架破舊的道格拉斯,甚至不能維持正常需要訓練量的1/3。
方嘯云所在的中隊,僅剩下兩架殘缺不全的道格拉斯雙座偵察機,但就連這種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帆布蒙皮的破爛貨也沒法正常使用,一架飛機的螺旋槳已經(jīng)被打壞,另一架則更慘,起落架和半個機尾都被沒了。但方嘯云他們沒法去責怪把飛機變成這樣的飛行員——因為他們已經(jīng)死在座艙內(nèi)。但飛行員不可能只在地面訓練,在忍無可忍之下,方嘯云他們終于跑到教務處,他們是空軍,他們需要飛機,而不是在地上練習射擊。
剛進教務處辦公室的大門,方嘯云就聽到教務長在電話里和別人通話,只聽他大聲說道:“你告訴軍委會的那些混蛋!就算是打爛的飛機,我們這里也要了!不能飛?不能飛至少可以讓學生們看看,現(xiàn)在我這里初級班的學生都已經(jīng)只能用木頭模型上課了!”
教務長又叫嚷一通才掛下電話,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方嘯云他們站在門口,于是問道:“你們有什么事情?”
幾個飛行員對望一眼,方嘯云立正說道:“報告長官,我們中隊缺少教練機和燃油,平常根本無法開展正常的訓練,這樣下去,很難保證。。。”
“夠了!”教務長粗暴地打斷了方嘯云的話,他早已經(jīng)被物資缺乏逼迫的煩躁無比,現(xiàn)在方嘯云他們正好是撞在了槍口上,只聽他惡狠狠地說道:“你們應該去看看陸軍,他們每天只能吃兩頓飯,更應該去看看海軍,現(xiàn)在他們只剩下幾艘破魚雷艇!我告訴你們,眼前這情況,所有人都是這樣,沒有教練機和燃油,也要訓練和打仗!現(xiàn)在,你們給我滾出去!”
“是的,長官!”飛行員們大聲回答道。
方嘯云他們垂頭喪氣地從教務處走了出來,除了一頓訓斥之外,他們什么也沒得到。但訓練還是必要要繼續(xù),沉默了一會兒,方嘯云無可奈何地說道:“看來我們只有把那兩架飛機拆了,看能不能拼成一架能用的。。?!?p> 當時的中國甚至不能生產(chǎn)一件飛機所需要的零件,許多進口來的飛機只損壞一個小小的零件就只得宣布報廢——因為根本找不到替代品,而日本的海軍也根本不會讓中國有機會進口這些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方嘯云所說的拚湊飛機的方法是可行的,但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也顯而易見,至少,這樣搞出來的飛機失事率實在是太高,本來就危險的飛行更加險象環(huán)生(事實上,抗戰(zhàn)時期中國空軍戰(zhàn)斗損失和事故損失比率是1:2.5)。
但現(xiàn)在空軍軍官學校的飛行員們根本沒機會也沒可能去考慮這些問題,他們最需要的只是飛機而已,至于危險問題,根本就不值得去在意,于是方嘯云的這個建議立刻得到大家的贊成。
在教官和機械師的指導下,方嘯云他們用了將近一周的時間,才從散落在昆明附近的三個機場和五里堆第十修理廠那里,找到了合適的零件,終于拼湊起兩架看起來勉強還算能用的教練機——但是否能飛上天,卻連機械師都不敢保證。
陸長楓望著跑道上的這兩架教練機,苦笑著問道:“教官,你說這樣的飛機能飛嗎?”
那位剛從空軍第三大隊調(diào)來的任飛行科甲班驅(qū)逐科教官的高恒還沒回答,趙鷹就搶著說道:“能不能飛,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說著,他就躍躍欲試地準備開車預熱(這種老式的飛機有時并不能立刻起飛,需要開車預熱一段時間),趙鷹打算“試一下”的時候,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假若試失敗,那會有什么后果。
高教官連忙喝止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學員——這種試飛無論如何都應該是他先來的,如果讓他在第三大隊的同仁們知道自己讓學員們執(zhí)行這種任務,自己卻躲在后面看戲,那以后也就沒法在空軍呆下去了。
馬達聲逐漸轟鳴起來,螺旋槳開始轉(zhuǎn)動。高教官緊緊地握著操縱桿,手心已經(jīng)滿是汗水,這種飛機本來就是洋人的淘汰貨,就算完好的時候用來當教練機都已經(jīng)是三天兩頭出事故,現(xiàn)在飛機上的螺旋槳、起落架和發(fā)動機上的沖缸,甚至連半邊機翼都是拼起來的東西,就連這位百戰(zhàn)余生的飛行員都沒有把握一定能平安起飛和著陸。
飛機開始慢慢地在跑道上滑行,速度越來越快,但左邊起落架的短腿卻讓它看起來有點蹣跚。但最后在跑道盡頭,飛機終于一掠而起,這只空軍軍官學校的飛行學員們和教官的無奈之作還是飛了起來——雖然并不是那么順利,因為五分鐘后,飛機著陸時還是擦傷了起落架。
自從方嘯云他們開始拼機后,這種方法很快在航校里流行起來,但所帶來的結(jié)果卻是兩架教練機墜毀,上面的教官和學員全部殉國??稍谘矍暗木謩菹拢@種方法依然有越來越多的學員們開始嘗試,甚至連作戰(zhàn)部隊都開始把一些廢棄的飛機拼湊起來——他們覺得,這種飛機至少可以用來和撞擊敵人的軍艦。
“今天,蘇純和李振剛教官都死了?!狈絿[云憤激地說道,他正在翠湖邊巡津街的一所庭院里,這里本來是前市長的宅院,現(xiàn)在林徽因一家卻借住在這里。他狠狠地灌了一口茶,仿佛是在喝酒一樣,本來能喝到林徽因調(diào)制的茶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事情,但方嘯云現(xiàn)在顯然并沒有這心情。
他憤憤地說道:“你們知道嗎?這世界上沒有比我們的教練機更爛的飛機了!那都是些廢物!”
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學者們,經(jīng)常會在林徽因他們家有個“午后茶聚”的活動,主持人往往是林徽因,客人們卻是變動的,討論的問題政治社會文學美學無所不談。本來這種層次的活動,以方嘯云的文化修養(yǎng)實在是沒有什么發(fā)言的余地,但今天方嘯云和陸長楓來拜訪他們的時候,客人們正巧談到時局的問題,而身穿空軍制服的方嘯云兩人就成了焦點的中心。
在聽到方嘯云他們講的空軍中已經(jīng)陣亡的前輩們的事跡時,在座的那位文學家蕭乾甚至比那兩個小孩還要入迷專心,但當方嘯云說道現(xiàn)在窘境和困難時,他又留下了眼淚。所有人默默地坐在那里聽著——或許這些年輕的飛行員并不知道什么是社會政治和時局,但他們卻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書寫著。
只聽陸長楓接著說道:“我們有很多很優(yōu)秀的教官,有很多很優(yōu)秀的同學,甚至都還沒有來得及上戰(zhàn)場,就死在訓練場上,如果我們能有老鷹式、旋風式那樣的飛機,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