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耳際依然奏響著那索命的弦音,這商音雖能抑制樊孤塵的內息,卻傷不得他分毫。
一旁冼問凝息護住心脈,雖不能動彈,卻能聽得見外界的聲響,方才樊孤塵與小隨他二人的三兩句說辭,不禁激起他心中才一放下卻又無法釋然的情懷,臉上稍稍露出的淺笑,卻又忽然轉為惆悵,這種神情,沒有人能讀懂。
蕭玉娘自然是點點滴滴都看在眼中,噙著薄淚,款款地看著手中的短劍,她知道冼問此時傷重,可能有性命之憂,然而她知道方才冼問面露的神情,其實只是為了在等她,等她的一句話。
癡怨一生,不離不棄!
只是此刻并不見她出手相助,這間緣由,倒令人費解。
形勢如斯膠著,不相上下,好在此時,弦音一曲彈畢,乘此半餉喘息之機,樊孤塵猛然匯聚丹田之氣,雙掌貼在小隨神庭、百會兩處大穴,輸去真氣,替她護脈療傷。
此番,他是傾盡了他的家族絕學,他心里的那份抉擇雖然不時地在鞭策自己,然而他內心的本能,卻是見不得傷害,特別是南宮戀兒與小隨二人!
只見小隨面色漸轉紅潤,恢復了人氣,這般渾厚的內功根基,無不令人望塵莫及!
“就是這琴音,好家伙,找尋了數(shù)日,今日終于被我找到了!”
此時,三個少年應聲而現(xiàn),此三人衣著不一,一人僧袍裝束,一人雖然青衣素樸,但卻很是干凈,另外一人雖然稍為華麗,倒也整齊。
此三人便正是,江南煞愛徒段七,霍家少爺霍君羨,另外一人年歲較他們二人稍輕,長得眉宇軒昂,五官如雕鑿一般清晰,只是他眼中極是平淡,若非此時出現(xiàn),倒真如旁觀者一般無二。
他們三人穿過圍觀的人群,站在場中,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他們身上,這種情形之下,若他們助哪一方,則另一方必然吃敗無疑。
因為,看他們走路的步子,除了那個著僧袍的少年,其他兩人功夫底子均不弱!
《佛陀般若音》一曲下來,竟引來了霍君羨、段七等人,那撫琴之人此時亦躍然現(xiàn)身,正是圣子峰風泅陵的妹妹風憐影,前些時日,因此一曲而使雙方結下梁子,此番他們聞琴而至,形勢自是不需言表。
“卿本佳人,為何到處害人!”是時,霍君羨不慌不忙言道。
“又是你們!三姑娘,這次,你一定要為斯文人討回公道?。 卑c軟在一旁的莽漢葉重即文中龍叫嚷道。
“兄弟!……!咳咳!不要說話讓三小姐分神,這些人個個皆非等閑,大意不得!”言畢,文延武連連出言截擋,生怕因兄弟文中龍的激勵言語使得風憐影分心,不能專心事敵。
數(shù)日前,因受霍君羨的‘凝傲劍訣’所延承的冰寒真氣所傷,全身經(jīng)脈受損,自此便已種下業(yè)因,只是那時風憐影才剛剛習奏《云水賦》,‘佛陀般若音’風聲漸生,魔音有形無實,是以冼問才得以以長短劍一時克制。
自方才的一番撫奏斷定,此曲定然大成,威力已非尋常。
“好小子,真不錯!”風憐影懷抱瑤琴,秀眉輕揚地說道,一對眸子意味深長地看著霍君羨這個翩翩少年。
“公子!謝……謝謝你!”此時小隨已然醒轉,漸漸恢復了意識知覺。
樊孤塵傾盡家族絕學,以‘鼉黿真氣’浩瀚之功將小隨從五殿閻羅救回,片刻間,竟能將垂死之人行重生之能,此等內家修為,不愧為鼎足江湖的一脈相承之勢。
得知小隨已然脫險,且已有了知覺,樊孤塵連忙收息回元,氣血漸平,長吁一口氣,繼而言道:“此事因我而起,你不必謝我!”
“剛才我好難受,我以為我要死了,要離開公子你了呢!”小隨怯怯言道。
樊孤塵起身將小隨攙扶起,輕輕擦了擦嘴角的血污,良久,樊孤塵戲言道:“呵呵!傻姐姐,只要有我在,就一定不會讓姐姐你再受傷的!”
言辭鑿鑿,意解幾許!
他心里默許著這份承諾,是因為小隨一直以來對自己的衣食照顧,亦或許是因為方才舍身相救的那一句呼喝。
患難見真情,情急現(xiàn)真心!
“當年的‘龍鳳呈祥’,‘金玉良緣’風光不再,如今已成絕響,長短癡怨雙劍如今已不成雙,不然,僅憑爾等小輩豈能傷及鳥人大俠性命!”三人才一站定,段七冰冷的眸子凝視著盤坐在地上的冼問,冷聲言道。
念及當年,冼問與蕭玉娘本是一對神仙眷侶,長短劍又名癡怨雙劍,一金一玉,寓意金玉良緣,憑借《龍鳳功》締結金玉良緣,練至化境便是‘龍鳳呈祥’,于江湖之中,塵絕一時。
須臾,風憐影丹唇輕啟,微言道:“癡怨已不成雙,且如今蕭玉娘貴為琴師,冠以魁首之名,無非以樣貌取之罷了!”言語間,一雙眸子停留在懷里的‘避水瑤琴’之上,纖指來回花舞著琴弦。
言下之意,眼觀當下態(tài)勢,鳥人大俠冼問才是她們的目標,若有誰助他,便是此刻寒雁城傾城之敵,一曲彈畢,冼問重傷倒地,小隨命懸一線,樊孤塵險些受制,可見其憑借‘避水瑤琴’奏出的《云水賦》修為精進不少。
弦音一動,殺機四起,極其危險。
聽言霍君羨回答道:“佳人此言差矣,正所謂盛名之下無虛士,她既已得到這個名分,佳人又何必在這逞口舌之快呢!”
是時,只見冼問輕咳幾聲,慢言道:“咳!咳!……,小兄弟!此事你們本是局外人,千萬別因一時的口舌之爭,而!惹禍上身!”
“可是!他們這么多人對付你一個,你會有性命之憂??!”霍君羨言辭激勵地回道。
“人間何處不相逢,是人!總有一死,既然我該命絕于此,那就順其自然吧!要知道你們身上的責任……!”冼問慨言感嘆,嘆自己雖然活著,連僅留的一份念想都已在剛才被釋然,如今卻是一個又一個與自己萍水相逢,毫不相干的少年,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不惜與人結怨,人間人情冷暖,亦不過爾爾!
“小影!此刻‘天行’劍令齊現(xiàn),為免傾城之禍,務必叫他們命喪弦音之下!”很遠處,聲音卻很近,一人洪聲吼道,風憐影自然知道這聲音乃是她的兄長風泅陵用千里傳音之功說出的,只是樊孤塵等人聽不出期間音色而已。
人群背后,嚎雜聲掩蓋了蕭玉娘的一聲嘆息:“既無念想,何必期盼!”
一對眸子,款款地看著場上的冼問,面無表情,微風擾動著她鬢間的秀發(fā),亦如她攪動此時的心境一般,忐忑不安,難以抉擇!
而此時,江中舟頭的那幾個侍女懷抱著古琴,來在了蕭玉娘身后,觀望即將出現(xiàn)的局勢,其中一人言道:“姐姐,你……!為何不去救他?”
“今天不缺救他的人,來的都是當今武林的絕世高手,所以!他!不需要我去救他?!笔捰衲锓滤剖虏魂P己高高掛起一般,回答道。
龍行司于江湖中一直以來被尊為神話,不敗的神話,此番‘天行’令出寒雁城,無疑將這座千年古城推演成了眾矢之的,亦難免不惹起寒雁城傾城之力的負隅頑抗,當此亂世,能得晚宿一席之地,便已是莫大的幸運,何況這‘天行’劍令齊現(xiàn),便要行審判之責,江湖中不乏覬覦之徒,一旦城中綱常受縛,必是生靈涂炭,血流成河之時。
或許蕭玉娘所言不差,此時冼問一事已在悄然間,變成了,‘天行’令清判賞罰之戰(zhàn),樊孤塵手持‘天行劍’,霍君羨、段七兩人同握‘天行令’,寒雁城將軍府幾近磬巢出動,唯獨不見城主莫連城。
正自風憐影駕臺扣弦之際,只聽見霍君羨一聲喝道:“風堂主!如今我‘天行’劍令齊現(xiàn),你卻在此時下必殺令,是不是想公然與龍行司為敵!”
“你們少拿龍行司來壓人,倘若他們真如神話,明斷是非。又為何這般是非不分,將‘天行令’輕易發(fā)出,要毀我城池!”風泅陵厲聲喝道,聲音同樣,很遠處,卻很近。
“身正自然不怕影斜,如此做法無疑是承認了令中所提罪項,坐實了罪名!想必風堂主不會不明大義,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吧!”樊孤塵雙目注視著風憐影等人,正聲言道。
語畢,寒雁城眾人眼見樊孤塵他們搬出‘天行令’來,不由眉心緊鎖,心生悸怕,畢竟神話從來無人能破,亦無人敢視其不敬,因為他畢竟統(tǒng)領著整個武林的正氣,并非霸者,實為王道。
所謂王道,便是,取民心,為天下,領綱常,蕩正氣;龍行司屹立江湖并非單靠不敗的武學,其轄下‘凡人巷’盡收天下因戰(zhàn)禍無家可歸,家破人亡之人,亦同樣處置天下大奸大惡的奸佞之輩,‘天行劍’便是其于江湖中的一柄代天行法的執(zhí)法刃,所以,不得不服,亦不能不服。
是時,一直一言不發(fā)的蕭玉娘,忽然言道:“天恨一鞠,凡行幾度!風堂主,你說龍行司是非不分,當年天恨宮門下文家所立鐵笛玉簫門覆門慘案,只怕與寒雁城脫離不了干系吧!”
倏然,自樊孤塵腦中閃過一個名字‘半闋殘念’,這乃是當年天恨宮一曲長恨所承載的從不外傳的世襲絕學。
當年天恨宮于洪流中滿門香消玉殞,空余留下一曲長恨,后來鐵笛玉簫門迅速崛起,單憑一頁殘卷‘半闋殘念’,令江湖中無數(shù)人敬仰,不敢輕犯,只是后來其命同天恨宮,慘遭滅門閉戶,事隔數(shù)十載,如今蕭玉娘重提舊事。
是以,令樊孤塵忽然想起當初于參劍崖時,劍圣岳龍跟他經(jīng)常提及的‘半闋殘念’,以及其所牽連的武林軼事。
歷來江湖中流傳著這樣一句定語:“誰得半闋,自此念殘”,意思便是,誰得到這‘半闋殘念’便是當年血案的始作俑者,必遭龍行司行以滅頂之罰,數(shù)十年來,這頁‘半闋殘念’從未再在江湖之中出現(xiàn)過,亦無人再敢提起。
此番蕭玉娘公然道出此事與寒雁城牽連甚多,重提這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而‘天行令’上所說之事乃是與苗疆勾結,荼毒中原之罪,與此事毫無牽連,然而蕭玉娘偏偏在這‘天行劍令’際會之際行船來訪,又提及此事,想來絕非偶然!
蕭玉娘才一聲落,自人群甬道當中豁然走出兩人,來人非別,正是寒雁城一郎十三衛(wèi),城主莫連城,緊隨其后的便是方才大言傷殘的圣子峰主人,風憐影的大哥,風泅陵。
來在場中,哥舒兄弟以及風憐影等人畢恭畢敬地齊眉施禮,只見莫連城大袖一擺,示意還禮,遂,言道:“各位英雄來我城中,若有怠慢,還請各位多多包涵,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形勢特殊,那就要請各位要更加海涵才是!大家同樣份屬中原武林同道,又何必同室操戈,做出這等讓天下人笑話之事!”
言下之意,今日之事與寒雁城毫不相干,皆因冼問樊孤塵等人而起,先禮后兵,若冼問等人還不肯罷手,他便要無視‘天行劍’的存在,盡‘地主之誼’,將他等驅逐出城了。
“看來莫城主是一定要,不問是非了!原本以為寒雁城地處荊楚腹地,乃是豪杰才俊云集之地,今日看來,亦不過如此!”冼問深喘一息,正定言道。
“各位過門便是客,客即是客,切莫做這等喧賓奪主的過分之事!”莫連城回道。
樊孤塵聽言料定莫連城決計不會問責屬下,如此以來,今日之事便成了顛倒黑白,是非難分的荒唐。
許多事情,只要能留一點點空間,聽取哪怕三兩句的解釋,絕不會發(fā)展成無法挽回的殘局!倔強和不認輸,有時候是造成許多悲劇的根源。
是時,樊孤塵叱言道:“莫城主!難道非要兵刃相交,彼此損傷才算了事么?……”
“好狂妄的口氣,你也不看看眼下這局勢,究竟對誰有利!”還未等樊孤塵說完,文中龍搶聲回道。
聽得此人聲音,冼問心中立時怒火狂竄,方才就因此人的一句輕薄,才引起這一連番的惡斗,遂,厲聲言道:“爾等若真要恃強凌弱,今日站在這里的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三兩句言辭激勵下來,才稍一平和下來的勢頭,立時復燃,樊孤塵,霍君羨、段七等人紛紛架開陣勢,三人背向而立,將冼問和小隨還有那個素衣裝扮的少年圍在身后,霍君羨凝息食中二指暗運‘凝傲劍訣’,力灌中沖、商陽二穴;段七橫胸拔劍,一劍寒光冷眉驟起殺氣;樊孤塵因方才替人療傷耗損真元,此刻正自凝息導元,緩解血氣翻騰之害,備勢再戰(zhàn)。
稍時,霍君羨側過臉去,看著那個素衣少年,又轉而看了身旁段七一眼,言道:“一會打斗起來!那把古琴就交給我了,段大俠!你自己隨便挑一個!”
三人心中都知道,此時寒雁城諸人,其他人應對起來都是有跡可循,唯獨那把古琴,其音波旋律,發(fā)于指尖,傷殺無形,十分棘手。
正自霍君羨意欲驅劍直入,‘凝傲劍訣’寒冰之氣集于指尖,大步連跨,直朝寒雁城眾人撲去,連番變數(shù),眉眼一眨之間,風憐影陡然感覺一股寒氣來勢洶涌,趨于本能,猛可橫琴扣弦,《云水賦》本為曲譜,此間暗藏內力,便成了殺人的利刃。
霍君羨一記劍氣劃去,正好遇上風憐影的一束音波還擊,兩人各自被逼退幾步,方才霍君羨見對方乃一女流,未用全力,如此以來,風憐影指尖劃出的殺氣并未因此而留情,當下心中頓時醒悟,此處不是風月紅粉之地,容不得憐惜之情。
當即段七惡言道:“公子少爺!性命攸關之時,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看她眉清目秀,一臉花容,沒想到她下手如此之重!”霍君羨回言道。
是時冼問猛可言道:“如花似玉毒,甜言蜜語劍!自古以來無數(shù)英雄皆因此而命喪黃泉,霍少俠可得擔心哪!”
幾人言語間,霍君羨已與風憐影拆解了幾個回合!
倒是寒雁城眾人,滿臉寬松,信心滿滿,仿佛料定,單憑風憐影一人一琴一曲,足以應對眼前這些當今武林后一輩頂尖高手。
風憐影一曲叩響,蕩盡無數(shù)衷腸,亦扣出無盡殺氣,眼看著曲音更加稠密,霍君羨一味招架應對,全無余手逼近半步,段七眼看著霍君羨頹勢漸顯,連忙長劍一出,來在霍君羨身旁,兩人并肩進退,孰料,那‘避水瑤琴’之上發(fā)出的音律,叫人聽得神定志逸,根本無法激起心中殺意,是以每每兩人妄動殺念之時,幾乎同時被那弦音撫平,這才是兩人連連受制于人的根源所在。
《云水賦》本就是精通音律的高雅之士的竭盡心血之作,當間自然不乏洗滌心靈的段子,是人都抵不過這曲音喚醒的悲憫憐惜之意,若暗藏殺機,甚是可怕,這也是其初出江湖就被冠以‘魔音’之名的緣由。
人,左右不了自己,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就在霍君羨、段七二人處處短手之際,偶然自虛空當中不時傳來另一股絲弦之音,這絲音仿佛夾雜著無盡的思念一般想起,仿佛自無形中將風憐影的云水曲音之間暗藏的殺氣化解消散。
只是這音律竟是出自一旁的天下第一琴師蕭玉娘之手,兩股音流纂涌,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境界。
“驅之離之,遙江而望;呼之喚之,卿以何當!”冼問聽得這番音律一副釋然之態(tài)言道。這或許是他,聞琴而至,弦落即走,浪跡天涯遍尋不到的那種情懷。
只是此時,跟他說出同樣話語的還有一人,那人便是寒雁城孤城一主的莫連城……。
虎死三年威,人傷七載情;
紅塵今又夢,遍問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