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個是不是荀大人?!?p> “你眼花了吧,荀大人都告老還鄉(xiāng)多少年了……誒?別說,好像還真是荀大人,荀大人回來了?!?p> 這段短促的對話不知道是軍機房里的哪個犄角旮旯里響起的,帶著隱隱的興奮之意,這樣與公事無關(guān)的“閑聊”無論從篇幅還是分貝通常而言是難以引起埋頭苦干地軍機章京們的側(cè)目,但此時卻不然,這邊的話音方落,軍機處里就立刻出現(xiàn)了沈哲從來沒有領(lǐng)教過的寂靜,只能聽見宣紙因失去手指的依靠而悄然飄落,與地面發(fā)出的摩擦聲,沈哲正猜測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卻見屋內(nèi)眾官員們也均如夢初醒一般,或推案棄筆,或魚躍而起,各自都拿出了自己年輕時看進士放榜時的氣魄,沈哲只覺得自己眼前幾股深藍色的氣流飄過,一瞬間,軍機處不大的門口和零星的幾個窗戶已經(jīng)被堵得水泄不通。一心只想著溜號的沈哲本來不想跟著起哄,卻奈何被熱情的同僚拽著,這熱鬧還非湊不可了。
沈哲上一次見著這種場面,還是七八年前的事,地點也不是在這個次元,而當時的沈哲也仍然是他本來屬于的那個次元里,中國成千上萬未知前路的高中生中的一員,沈哲記得,當時他正昏昏欲睡地聽政治老師慷慨激昂的課本朗誦,正當他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住眼皮的時候,卻聽見他靠窗戶坐著的同桌以非人的聲音嚎了一嗓子:“舒馬赫!”
還沒等沈哲意識到自己應當把握有利地形圍觀操場上早已蔚為壯觀的場面,整棟教學樓機已經(jīng)發(fā)出了如同成百上千個航空警報一起運作的尖叫聲。
雖然眼前這四十多號朝廷命官未能完全復制當年有全校近兩千多正處人生中最充滿活力的十幾歲年紀的學生們制造出的震撼效果。但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五年的沈哲知道,這些被長期的儒家文化熏陶的分外含蓄內(nèi)斂的大清官員們能有這樣的外在表現(xiàn),其內(nèi)心中的激動心情,絕對不亞于當年無論是心理年紀還是生理年紀都處于十七八歲,一有時間就抱著電視關(guān)注F1大獎賽的沈哲和他的同學們親眼看見舒馬赫時的感覺。
沈哲突然來了興趣,想知道這位眾人口中的“荀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人群中活躍地上下左右地將頭亂搖,調(diào)整者實現(xiàn)的高低角度,終于讓他找到了一個空擋,雖然只是時間短暫地一瞥,沈哲還是看見了隱隱約約看見了兩個有點模糊的朝服緋珠的側(cè)影,正往乾清門的方向行進,而且其中一個看樣子很有些歲數(shù),且不論花白的發(fā)辮在深色朝服的映襯下尤為清晰地凸現(xiàn)出來,但從虛浮蹣跚的腳步已經(jīng)是盡顯龍鐘老態(tài),有的時候甚至不得不靠身邊一個看起來官位略低的中年官員攙扶著才能行走。
隨著這一老一壯兩條身影淡出視野,圍觀群眾也沒有絲毫留戀地散去,全然不比沈哲他們當年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的激動和熱烈的討論,這些朝臣的身上沒有體現(xiàn)出一點余熱,仿佛一塊被燒紅的貼被投進冰水里,或許,這樣一個比方也不恰當,至少這種情況下鐵塊還能發(fā)出“嘶嘶聲”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些軍機章京們,在第一時間自主自覺地返回原地,各自忙活其自己手頭那點事,沒有一個人妄加半句評論,好像剛才的一幕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沈哲一手胡亂翻著奏折,另一只手有節(jié)奏地轉(zhuǎn)著手中那支筆尖的墨跡已經(jīng)快干透的毛筆,一副消極怠工的摸樣。心中卻在納悶這個“荀大人”到底是何許人?似乎在屬于他的次元里,晚清并沒有出現(xiàn)一位姓荀的大人物,而自己來到這邊這么久也對此人沒有印象,但看剛才這一班軍機章京們趨之若鶩的神色,想來,這并是人家名聲不足,而是自己太孤陋寡聞。
要知道這幫軍機處的官員們其本職工作都不是吟詩作對,但畢竟都是讀書人出身,而且是讀書讀得好,從下到大在族人,先生的贊美聲中一路順風順水,從前在各自的部門也是精英型人才,其清高程度在朝野上下僅次于才華橫溢,恨不得自比“曹子建”的翰林院“玉堂仙”們。
而比之那些云南,廣西當了一輩子官兒都沒有見過皇上長得是什么模樣的知縣、知府而言,京官兒們雖然俸祿微薄,自由指數(shù)與幸福指數(shù)都普遍低于平均水平,但至少有一點他們是占足了便宜——想見皇上絕不是什么難事,而在所有京官兒中又以軍機處最靠近皇帝,軍機處的官員們對皇帝更是早就已經(jīng)消失早期社會對神受君權(quán)的天子出于本能的仰視,更何況是像這樣一個幼年時期就繼承大統(tǒng)的年輕皇帝而言,他的生活在六歲開始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楚門世界”,有點什么破事兒馬上就傳得滿城風雨,上下大臣當然都已經(jīng)意識到,皇帝也就是一盡食人間煙火的九五之尊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根本就沒什么特別之處,不過是投胎的時候長了眼睛而已,于是,長久以來籠罩在皇室周圍的神秘氣氛悄然坍塌,這些吃皇糧之人對皇帝因神秘而造成的畏懼也煙消云散了。
這兩個條件一結(jié)合,其表象就是往往同治皇帝親自來慰問,除了皇帝的幾個老師如李鴻藻之流和他的親叔叔恭親王這些個軍機重臣會和皇帝稍微寒暄幾句,匯報工作以外,其余的人也就請個安,謝個恩,完事之后就跟皇帝不存在一樣,該干什么干什么,誰也沒有要和這個頂級上司談談心,嘮嘮嗑的意思。
弄得載淳每次不但看不到想象中的對他的關(guān)懷的感激,反而似乎是自己游手好閑的耽誤了他們辦正事,到頭來落得個是自討沒趣,任他性格再好也難得不窩火,況且載淳壓根就不是他祖父和父親那樣溫善厚道的人,之所以對此全無責怪,一來是中國讀書人就是這個臭脾氣,千兒八百年都沒改過,他載淳想給轉(zhuǎn)過來也不現(xiàn)實,只能是將就著;而最主要是他如今大業(yè)剛剛發(fā)展到萌芽期,正是招攬人心的時候,自然不能學習前朝明武宗留給他的寶貴經(jīng)驗,一有不順心就二話不說地上大板子招呼。
他這邊是說也不知道能說什么,畢竟人家也的確是在為朝廷辦事,打就更加是打不得了,載淳對此情況也很無奈,只能在想象里把這幫腐儒給千刀萬剮,到了現(xiàn)實中也只能輕輕地走了正如他輕輕地來,揮一揮衣袖,不敢?guī)ё咭黄撇省?p> 而這個沈哲聞所未聞,似乎并沒有在他熟悉的那個次元中出現(xiàn)過的“荀大人”卻能讓這樣一些軟硬不吃的士人們至少在那一個瞬間爆發(fā)出了憑他們多年的修身養(yǎng)性都沒能壓制住的熱情,像魏晉時那些圍著潘岳的車架,準備隨時向里面投擲鮮花瓜果的路人一樣興奮異常,想來此人無論憑學識還是背景都是一個連同治皇帝和西太后都不敢輕慢的人物。
沈哲一直有個毛病,雖然明知道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但每次見到一些名人的時候都還是會從心底涌起一絲想要簽名、合影的平民情結(jié),無論這個名人是他知道的還是在他的世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只要意識到對方是個注定會名垂清史的人,這種情緒就難以抑制地冒出來。
但這次卻不同,這個他還沒弄清楚底細的“荀大人”很明顯是一個名聲顯赫,朝中影響可比他義父李鴻章的當朝大員,也必定會在這個世界的《清史稿》中留下顏色不淡的一筆,可沈哲卻沒有半分興奮之感,心中反而很是有些緊張——這個“荀大人”怎么看也年逾古稀,這個年紀的人雖然沒趕上康乾盛世,但在他有足夠精力和體力轟轟烈烈大有一番作為的時候,大清還沒有為外邦所欺辱,仍是一片太平景象,在這些人的眼中不會認為中國之所以會敗給西洋,是在于儒家學術(shù)作為治國方針的弊端,以及一些他們所謂的“雕蟲小技”上不如別人,而是在于無論是皇帝還是官員乃至于最底層老百姓都沒有認真對孔孟思想做好貫徹工作,至于恭親王、李鴻章這些人所倡導的,力主用“洋務”以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偉大目標,對他們來說,就好比讓家里的幾只貓來抬轎子一樣——就是一不著邊際的天方夜譚,對于朝廷以洋務為國家綱領(lǐng),甚至和西洋各國日漸情濃蜜意的情況更是竭力反對,其理由也看似充分——華夏之法也不是一天兩天,幾千年來都是好好的,不能因為這幾十年的動蕩就把人家給甩了。這些人就是所謂的“清流”黨,而以“荀大人”的年紀,無疑就是個清流,而且以其德高望重的程度,還很可能是清流黨中的中堅力量,泰山北斗級別的人物。
就人品而言,這些清流黨人個個都是好人,他們自幼秉承儒家經(jīng)典,雖然對周圍的人嚴格苛刻,但對自己更加苛刻,不貪污,不營私,不懼死,不攀附權(quán)貴,道德操守要比洋務派強了不只一個檔次,甚至在很大一部分人身上可以毫不夸張的用上一句恩格斯評價馬克思的話:“因私人恩怨造成的仇人怕是沒有的。”
但在與其思想意識觀念完全不同的沈哲的眼里,不管他們是不是好人,這些人的存在,以及他們的影響都是他日后必須要面對的重大挑戰(zhàn),而且他們的影響越大,他面對的挑戰(zhàn)就越嚴峻,沈哲雖是被西化的一代,但他蒙古人種的基因構(gòu)造里到底是不會存在高加索人那種強烈的冒險精神,自然也不會把高難度的挑戰(zhàn)當成是人生樂趣。
相反作為一個正在日漸成熟的政客,他更加習慣把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掌控范圍之內(nèi),這個年紀足以當他的爺爺,卻日后必然得面對的對手,他也必須要知根知底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