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四年春，太上皇光宗去世，新皇登基，舉國為孝。
又是三月，草長鶯飛。帝京臨安外官道上緩緩行駛著一隊龐大的車馬隊。為首是四對馬騎，統(tǒng)一打扮，都戴著斗笠、挎著樸刀，在前頭護(hù)衛(wèi)。后面跟著兩輛馬車——前面那輛造型古樸、大氣，顏色較深，是為男主人任九隆和長子任代忠所乘坐；后面那輛造型稍微婉約可愛一些，顏色也較為靚麗，是女主人章氏以及長女任紅顏、次女任玉顏、義女姜云檀以及次子任代興所乘坐。再之后便是一堆家具和財寶，沒得裝了好幾馬車，尾隨著一堆鏢局護(hù)衛(wèi)。
任九隆原本是松江人，祖上在前朝建國初始便被派到閩南做官，后來便在閩南綿延下來，成為當(dāng)?shù)睾雷?。到了任九隆父太祖這輩，雖然已經(jīng)無法做官，但也是當(dāng)?shù)刈畲蟮囊粋€地主，不光占著廣大的農(nóng)田，還有半面山田和一大片海田，吃穿根本不用愁。任家太祖止有一妻，卻有子十六人，更別提女兒。任九隆之父任毓便是嫡長子。但任毓為人疏狂，年輕時便好勇愛斗，在二十歲時打死了人，便逃到邊疆從軍，家業(yè)便被兄弟瓜分，當(dāng)家人也變成老二。等任毓立了軍功回來，卻是半點得不到歸屬感，只得孤身返回松江，娶了當(dāng)?shù)氐谝缓兰澾B玫之女連氏為妻，這才在松江站穩(wěn)腳跟，也謀得了一個小職位，混日子過。不過那連氏是連玫獨女，連玫又常情不肯續(xù)弦，所以連氏嬌蠻成性，逼得任毓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游山覽水去了。連氏辛苦操勞，終于將一兒一女養(yǎng)大，兒子卻隨了父親，也是個不省事的，在松江根本混不下去，索性帶著母親妹妹回到閩南，賴在任家。任家無法，給他捐官做；后來任九隆偶然和游歷的禮部尚書章子聰相識，章子聰對任九隆很是欣賞，便以嫡長女許之，并且受任九隆之托，請宮里退休的老嬤嬤教其妹任九燕規(guī)矩和詩書；任九隆還和閩南的那些惡霸勾搭成奸、做著利用官職撈錢的交易。好容易妹妹任九燕爭氣，倒真被選進(jìn)宮里，任家也開始不敢小瞧任九隆。于是任九隆便和另外八人被統(tǒng)稱為“閩南九虎”。任九隆靠著自己的人脈，一步一步坐到閩南刺史的位置。去年年初，昭儀任九燕誕下帝姬鑫沅、晉封淑妃，任九隆也加官進(jìn)爵，封了鹽鐵節(jié)度使，章氏封四品誥命。任九隆便趾高氣揚(yáng)帶著妻兒進(jìn)京居住。老母連氏因為父親任毓突然歸來，便留下照顧老父，不肯一同前去。任九隆只得先將自己安頓好，再想法子哄騙父母進(jìn)京。
任九隆一直都是頗為自得的，總感覺自己是厚積薄發(fā)、得上天愛戴之人。因此和看重的長子也喜歡擺派頭。長子任代忠今年十九歲，身長八尺有余，劍眉星目，高鼻方口，一襲白衣風(fēng)流；道是忠厚老實像，實則至剛才易折。
任代忠安靜地坐在任九隆身邊，低眉順目，任九隆素愛挑刺也挑不出他半分錯。沒了事情做，又舟車勞頓，任九隆竟然就睡著了。任代忠這才舒了一口氣——總算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任代忠巴不得自己不要長大，這樣就可以跟著娘和弟弟妹妹在一塊兒玩，不必跑到爹面前受苦。
而后面的馬車?yán)?，章氏抱著睡著的四歲女兒玉顏，圓潤的臉上帶著慈愛的光彩。這個小女兒是她年紀(jì)好大才生下來的，又生的最可愛美麗，平素嘴巴還甜，不似她前三個：一個是要學(xué)梅花、寧肯消滅也不肯說一句好話；一個是牙尖嘴利專喜歡挑難聽的說；一個是沒嘴的葫蘆兒、半天響不了一個屁。
義女姜云檀低聲道：“夫人，給奴罷。”
這姜云檀是前管家姜顯和自己陪嫁丫頭瓊霞的遺腹女，因為姜顯在任九隆出海做生意的時候遇見海難，拼死救了老爺、自己死了，云檀才被收為義女。說是和小姐一樣吃穿不愁，但章氏和任九隆都知道，這不過是將來多了一個聯(lián)姻的籌碼，為前途的道路鋪的磚罷了。
“不必，”章氏淡淡地應(yīng)了一句，“你歇著吧。”
云檀也不多嘴，乖乖坐著了。
章氏看了一眼云檀。
十七歲的臉龐倒是生得柳眉瓜子臉，膚白貌美，形容有度。只是氣質(zhì)總是夠不上大家之流的感覺。
章氏又瞄了一眼自家十三歲的嫡長女。
倒不是她自夸，自家閨女除了個性飛揚(yáng)跋扈嘴巴又很容易討嫌以外，光看相貌就是一等一的出眾、才學(xué)人品又好。當(dāng)初在閩南時，任九隆就喜歡把紅顏扮成小童子帶出去應(yīng)酬，所以紅顏倒比閨閣小姐多了幾分膽識，少了幾分啰嗦。后來紅顏大了，容貌出色，身體也是瞞不住，這才鎖在家里。由于代忠是個一心想得到功名的，對于錢財?shù)拐娌辉谝猓跃怕『髞沓鋈ザ紟Тd了。
這代興和代忠，也不知道像誰，個性在合族上下竟找不出一個相似的來，也是讓章氏頭疼至死。之前一直壓著這三個孩子的婚事，就是為了進(jìn)京來選更好的。如今代忠已經(jīng)快要步入弱冠之年，婚事也是首當(dāng)其沖。
如今的管家榮博提早進(jìn)京，在京東的一戶四進(jìn)的斷賣宅院；同時，任家還在京西擁有一間二層民房，只是派人把守。郊外的莊子城中的貨鋪也準(zhǔn)備妥當(dāng)，只等主人驗收。
馬車緩緩步入帝京，繁盛的街道都讓任家的氣派分開一條道路，路人都踮著腳看這新入京的貴人，紛紛贊嘆著這家的豪氣。
人群中有兩位少年，一位大約十八九歲，生的健碩陽剛，渾身皆是武家氣派，通身綾羅，頭上一條金絲玄發(fā)帶，越發(fā)襯托得他器宇軒昂。他手里提劍，還要護(hù)著身邊那個形容矮小猥瑣的少年。
那人不禁好笑：“才去武場習(xí)武，出來就堵了，看來得一身臭汗回去。”
矮小少年笑道：“明兄若是要洗澡有何難？只管去瀾華軒找個姑娘開間花房便能洗得噴香！”
明氏少年啐道：“少拿不正經(jīng)的話來編排我，我可不愿意搭理風(fēng)月女子！”
矮小少年挑挑眉。
這明芳古八成還是為了自己的母親被妓女氣死的事情所以一直獨善其身。
明芳古見街道久久被占，心生不悅：“這到底是誰家的隊伍？怎的這么煩人？！”
“你不知道？”矮小少年很是詫異，“還能有誰？當(dāng)今淑妃的母家啊！”
“原來是任家，”明芳古冷笑，“怪不得好大的排場！”
矮少年撇撇嘴。
明芳古可不像他爹門下省侍中明朗一樣圓滑啊。
明芳古突然笑道：“如瑰，聽說你在閩南時和任家長子很熟？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柳如瑰擺擺手：“我認(rèn)識的哪是任家大少爺任代忠?。》置魇侨渭掖笮〗闳渭t顏。”
明芳古吃驚無比，兩個眼睛瞪得賽過銅鈴：“這任家怎么這么沒有禮教？竟然讓女子拋頭露面?！?p> 柳如瑰聳聳肩，并不以為然：“閩南經(jīng)商家皆是如此，并沒有什么奇怪。這任小姐出去應(yīng)酬之時都是扮作童子，戴著斗笠。我自幼與她玩，倒是見過她的面容，真真是天下無雙。若說當(dāng)今有誰能與她比肩，那必須得是鑫沄帝姬了?！?p> 明芳古十二分的不敢相信：“哪里就這么漂亮了？”
話說著，眼睛便也往馬車上瞟去。
馬車內(nèi)，紅顏撅著嘴，百無聊賴地玩著頭發(fā)。
章氏知道自己女兒又是心里癢癢了，便笑道：“你只管看一眼去，再幾天穩(wěn)定下來了，再叫你哥哥悄悄帶了你去玩。只是別讓你爹知道?！?p> 代興無語：“娘，這樣慣著姐姐不好吧？”
紅顏聽了母親的話，正要掀窗簾子，卻聽見代興這樣一句，當(dāng)即便甩臉子：“每回叫你去玩你不去，原來是等著在這兒說我。我看得去求求神佛，讓你我換換，我做男兒你做女兒，這才合了你的心意?！?p> 代興瞇了眼。
他就說句實話罷了，姐姐就就又急了。
章氏拿手指了指紅顏，對著代興擠眉弄眼：“你姐姐這個性好，以后去婆家不會受欺負(fù)?！?p> 代興接話：“她別把婆家掀了算好的了?！?p> 章氏笑了起來，但心中一轉(zhuǎn)，便覺得紅顏像一個人，一個在老家照顧自己丈夫的人。一樣的牙尖嘴利，一樣的出挑。但還好紅顏比她善良和會做人。
紅顏向母親和弟弟吐吐舌頭，便小心翼翼掀開窗簾，隔著紗窗看外面的世界。
帝京果然繁華啊。
紅顏不知道，她剛把自己的臉露出來，便看呆了一個正好把眼神送過來的少年，直癡了那個少年近乎半生。紅顏雅然一笑，便放下簾子，扭頭朝母親笑：“倒真比得上溫陵?！?p> 明芳古目送著馬車走遠(yuǎn)，下腹莫名竄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火氣，直沖上心房、叫囂著就要闖出喉嚨！
任、紅、顏。
他算是記住這個名字了。
明芳古沒想到，紅顏掀開簾子的時候，也不僅僅是他看見。身后掛著“林記”的茶樓里，有一個藍(lán)衫少年，左手執(zhí)仿王羲之書法的紙扇，右手輕輕拍著廊上闌干，朱紅的嘴角輕勾，竟快要酥倒周圍所有的女子。
很好，任家大小姐。你欠我的那筆帳，該找你要了。
林大家主身邊來了一個拿著繪了秀麗江山紙扇、并展開著掩著自己嘴的華服少年。
林鳳衛(wèi)微微一躬：“世子?！?p> 瘦弱白皙的沂王世子柔弱婉約地?fù)u搖頭。由于身體不好，聲音也顯得有些女氣：“不要跟我多禮?！?p> 鳳衛(wèi)輕輕一笑，直起身來。
這個沂王世子宋璨可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柔弱，否則怎么會從名不見經(jīng)傳的庶出兒子，成為沂王的世子呢？鳳衛(wèi)沒算過自己為他出過多少力，但他和宋璨的交情倒真的是很好。只是這種好，他不敢保證能持續(xù)多久。
宋璨半垂著眼瞼，如同俾睨眾生的佛像：“太子又得一助力耳。”
鳳衛(wèi)眉一挑：“你想對任家下手？”
“不敢，”宋璨收了扇子，露出詭異的一笑，就像即將燒掉的紙娃娃，“畢竟那絕色傾城的任家大小姐一直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我就算要動任家，也得給你個面子?！?p> 鳳衛(wèi)白了他一眼：“少來。說，這回又要干嘛？”
宋璨看著他：“我渴了?！?p> 鳳衛(wèi)嘆口氣，認(rèn)命地來到桌邊，給他沏茶。
宋璨重新展開扇子，掩住嘴，來到小幾邊坐下，眼睛笑得彎彎的：“任九隆除了仗著妹妹是淑妃，還仗著他在閩南是‘九虎’里的老六。我要你把‘九虎’的名單和詳細(xì)資料整理一份給我?！?p> 鳳衛(wèi)眉頭一皺，當(dāng)即回絕：“不給，你不許動任家。否則贛州的錢你再也用不了一分。”
宋璨笑了起來：“還真是小氣?！?p> 宋璨扭頭看著街道，藏在扇子后面的嘴角冷冷地勾起。
到時候，我看你給不給。
紅顏初上梢，風(fēng)起云涌時。命運(yùn)的齒輪，剛剛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