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寒亭別了沈棠溪,到鎮(zhèn)子上尋了楚小妹,便一路向西,往長安而去。
他自大鬧南天別院之后身上錢帛武器俱已丟失,到了這逃難之時,身上僅剩幾十枚銅錢,既雇不起車馬,又不敢走官道,只好攜著楚小妹于野林之中穿行。陶寒亭有武功在身,倒不覺得什么,楚小妹年紀幼小,走了兩日雙腳已然磨破,好在楚小妹自幼貧苦,又身遭大變,依然強忍痛楚隨陶寒亭而走。
陶寒亭心下愧疚,心中起了無數(shù)次攔路打劫之念,又強被自己壓下——男子漢大丈夫,強取豪奪,那同貪官大盜何異?
兩人在林中過了五日,終于走到了一家市集,陶寒亭找人打聽,才知已進入陜州地界。陶寒亭心中一喜,他在陜州有幾個友人,平日里交情不淺,此時落難之際正好前去投靠,待借了盤纏之后便可與楚小妹一道回長安。
這幾日兩人以野菜野果為生,僅能勉強果腹。陶寒亭心疼楚小妹,花了兩枚銅錢在路旁攤買了五個饅頭,分了楚小妹三個,楚小妹留了一個,還回兩個饅頭。
陶寒亭見楚小妹小小年紀竟極為懂事,心下寬慰。兩人在路邊吃了饅頭正要繼續(xù)趕路,一隊兵士卻從遠處橫沖而來,路人紛紛避讓。
路邊有一好事之人跟那領頭之人甚熟,見這一隊兵士氣勢洶洶而過,忙上前問道:“陳校尉,這么熱的天兒,還要與這幾位兄弟來回奔波?”
那陳都尉一臉不滿道:“可不是嗎?咱們當兵的命苦,上面來了差遣就得跑斷腿。河南府那邊有匪徒作亂,雖平息了下去,不過還是逃了兩個。上頭唯恐這兩個雜種到了咱們陜州,便命我四處查看,他奶奶的!老子一天一夜都沒睡好了,再這樣下去,可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那校尉兀自在跟路人發(fā)牢騷,陶寒亭急著趕路,便沒有再接著聽下去。
他攜著楚小妹又走了三日,到了陜州城外,還未進城便見一堆人圍在城門口告示牌前,陶寒亭急欲進城,原本并未關注告示上所言何事,但聽一人念道:“……茲河南府匪亂甫定,羽翼已除。眾賊人多已就地伏誅,尚有余賊在逃。特置畫形于此,若有私自藏匿者,同罪論處,若有……”
陶寒亭往告示牌一瞥,卻見告示牌上的畫像正是自己與沈棠溪,他未曾料到宋家權勢竟如此之大,區(qū)區(qū)的人命案竟成了謀逆大罪。他心中砰砰直跳,不及去看告示全文,匆匆進城尋友。
他那朋友名喚雷蓬安,人稱“河洛大俠”,陶寒亭每到陜州就在他家借宿,也算是雷家???。陶寒亭剛到了雷家莊子外,便有莊丁認出了他,那莊丁見了陶寒亭愣了一愣,上前朝陶寒亭行禮道:“陶……陶大俠,什么風兒把你給吹來了?”
陶寒亭不欲驚動太大,拉著楚小妹便朝莊里走,那莊丁攔住陶寒亭說道:“陶大俠且慢,容我前去通報。”陶寒亭壓低聲音同那莊丁說道:“我有要事在身,失卻禮數(shù)莫怪?!蹦乔f丁見攔不住陶寒亭,忙從院子里又叫了一人急道:“陶寒亭到此,快去通報莊主!”
陶寒亭只急著往前走,還未進入內院,便聽一人大笑道:“陶老弟大駕光臨,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這聲音熟的不能再熟,正是雷蓬安的聲音,陶寒亭強擠出笑臉,走上前去施禮道:“陶某冒昧打擾,請雷兄恕罪?!崩着畎才牧伺奶蘸さ募珙^,笑道:“老雷把你當成平生知己,老弟還跟我客氣,這不是打我老臉么?”
雷蓬安說話間低頭見陶寒亭身旁的楚小妹,問道:“這位可是老弟的千金?老雷可從未聽你提到過。”
陶寒亭尷尬一笑,說道:“這小姑娘乃一友人之女,他父母俱離世而去,陶某便帶在身邊照料?!崩着畎矟M臉堆笑,說道:“幾年不見,老弟依舊是樂善好施,江湖中若是再有人拿我跟你白衣孟嘗相比,我這臉可不知該往哪里放了?!?p> 兩人寒暄了幾句,陶寒亭便說明了來意,至于在風雨鎮(zhèn)之事卻略去不提。雷蓬安聽說陶寒亭前來求盤纏,問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一口答應,便命莊丁給陶寒亭和楚小妹安排住處。
雷蓬安同陶寒亭道:“咱們兄弟許久不見,我這里備下酒席,今晚你可要陪老哥多喝幾杯。”陶寒亭心事重重,本欲早些安歇,但雷蓬安好說歹說,終究是難以推辭。
陶寒亭當晚被灌了幾杯酒,腦中昏昏沉沉,酒席散去將楚小妹送回休息,自己也欲回房去睡,夜風拂過,酒醒了幾分,回想起了方才酒席間種種言語,忽然腦中激靈,忙回身推開楚小妹房門,搖醒楚小妹道:“小妹,咱們得趕緊走!”
楚小妹幾日以來隨陶寒亭顛沛流離,已然疲累過度,難得有歇腳之地,躺在床上便睡了過去,雖被陶寒亭叫醒,依舊睡眼惺忪。
陶寒亭無暇多等,給楚小妹披上外衣,抱起她沖出房門,剛剛走出內院,便見雷蓬安帶了幾個莊丁攔在面前道:“月黑風高,老弟這是要往何處去?”
陶寒亭后退了一步冷冷說道:“多謝雷兄款待,小弟有急事在身,咱們就此別過!”
雷蓬安道:“此刻閉門鼓已響過,老弟就算有急事在身,也無法出城,何不在我這里安住一宿?”陶寒亭道:“怕是未曾安住,我已深陷囹圄。”雷蓬安道:“老弟何出此言?”
陶寒亭道:“方才酒席上聽雷兄說起風雨鎮(zhèn),小弟只跟雷兄提過從河南府而來,風雨鎮(zhèn)之名雷兄又是從何處聽來?”
雷蓬安捶了捶自己的頭,笑道:“你看我這頭腦,喝了幾杯酒,就開始胡言亂語了?!碧蘸さ溃骸岸嗵澚死仔值暮詠y語,若不是你這幾句話,我人頭落地之時也還在念你的好。”雷蓬安道:“老弟言重了,咱們大唐如今政通人和,決不會冤枉好人。你我相交十年,別人言道你謀逆反叛,我卻曉得你不會作奸犯科,待會兒見了使君只需將在河南府做的糊涂事細細說明,料想他們不會難為于你。”
陶寒亭聽雷蓬安如此說,顯是已將自己的行蹤報與了陜州刺史,他心中一陣刺痛,同雷蓬安澀聲道:“雷兄大功一件,不知能得幾許好處?”
雷蓬安道:“老弟莫要誤會,我這可是為你好,咱們江湖人士雖逍遙自在,也是大唐百姓,雷某如此做,實是指望你能迷途知返?!碧蘸る[隱聽得莊子外面馬蹄聲動,急道:“小弟命在旦夕,請雷兄放小弟一條生路?!崩着畎驳溃骸爸e能改,善莫大焉,我方才的苦口婆心你都當成了耳旁風么?”
陶寒亭此時急于逃走,便不顧一切向前沖了過去,雷蓬安道:“老弟你非要逼我動手么?”陶寒亭咬牙說道:“不錯,我正要見識一下雷兄的手段!”
他本就不是雷蓬安的對手,懷里又抱了一人,雷蓬安伸手一掌,正拍在了他肩頭。陶寒亭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見雷蓬安身旁的幾個莊丁朝自己撲來,俯身側足橫掃,那幾個莊丁紛紛倒地。
雷蓬安見陶寒亭趁著莊丁倒地,轉頭往內院跑去,一邊追趕一邊叫道:“老弟莫要再頑抗了,我這莊子已被團團圍住,你便是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p> 陶寒亭只顧往前跑,心下卻暗暗叫苦,眼看著再往前便是莊子的圍墻,突見燈籠下自己身影闌珊,心中萬念俱灰,大叫道:“陶某平日行事自問無愧于心,為何到此地步!”雷蓬安見他無路可去,停下腳步道:“人間自有公道,陶兄若是身負冤屈,更要依我所言,向使君陳述來龍去脈,洗脫罪責。”
雷蓬安話音剛落,一陣狂風驟起,地上沙土亂飛,莊子里的燈籠盡數(shù)熄滅,院里登時一片漆黑。雷蓬安看不見陶寒亭,伸手向方才陶寒亭站立之處抓去,哪知竟抓了個空。
他唯恐出現(xiàn)什么變故,口中大聲招呼莊丁去點上燈籠,自己站在原地凝聽陶寒亭動靜,不料此時風聲甚急,墻外又不住的傳來陣陣馬鳴,聲音雜亂,難以聽出陶寒亭所在之處,便道:“老弟莫要再為難我了,為兄決計不會害你?!?p> 陶寒亭趁著一團漆黑,屏住呼吸,矮著身子貼墻慢慢移動,唯恐被雷蓬安發(fā)覺,伸出袖子蓋在楚小妹口鼻上,趁雷蓬安慌亂之際向院門移去。但他移動甚慢,費了一炷香的時間也才移出去數(shù)十丈,這時莊外已是響聲連天,刺史府派遣的府兵已然就緒!
陶寒亭知曉若是落入這幫府兵手中,自己性命不保倒在其次,只是妻子大仇未報,終是太不甘心,生死攸關之際,心中一陣驚惶過后竟出奇平靜。他輕功有限,又帶著楚小妹,只得沿著院墻輕移腳步,走到了一間房屋后面,卻見不遠處院墻下部竟然有微微亮光,他心下一喜,忙加快腳步向那亮光走去。
陶寒亭走近亮光低下頭查看,才發(fā)現(xiàn)亮光處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狗洞,此時院里一片漆黑,那亮光正是從院外傳來。若在平時,陶寒亭斷然不會從這狗洞進出,但此刻為逃得性命,卻也顧不了這么多了。
陶寒亭心下微舒了一口氣,松開覆在楚小妹口上的衣袖,奮力移去洞口十幾塊青磚,正欲從這狗洞鉆出去,忽聽院外一陣叫嚷,接著便聽許多人齊聲給人請安,他心中一凜,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耳聽得墻外腳步聲響,緊接著便有人在墻外叫門。
雷蓬安在內院也聽到了叫門聲,知是刺史府兵已到,便命莊丁去開門迎接。
陶寒亭聽墻外聲音漸去,伏在地上從這狗洞伸了頭出去,只見墻外不遠處有幾個兵士,正持著火把站在一起說笑,他見無甚危險,自己先鉆了出去,又將楚小妹從墻內拉了出來抱在懷里,他向前跑進街對面的暗巷,見身后無人追來,便將楚小妹放下,低聲同楚小妹說道:“小妹,你怕不怕?”
楚小妹自小雖吃苦受累,但從未如今日這般擔驚受怕,只是唯恐陶寒亭擔心自己,便搖了搖頭。陶寒亭心中泛起一股暖意,抱起楚小妹繼續(xù)朝前走,未曾想剛走出暗巷,正遇到兩個巡夜的兵士,那兩個兵士見陶寒亭懷里抱著一人,大喝道:“何人犯禁!”
陶寒亭方才安心,此時心又吊到了嗓子眼,與那兩個兵士照了一面便發(fā)足狂奔。那兩個兵士見陶寒亭如此反應,更是料定他有不軌之舉,一人緊追著陶寒亭身后,另一人忙敲響手中梆子,緊接著不遠處便有梆子聲呼應。
此處距雷蓬安莊子未遠,陶寒亭知道若再遲得片刻,定會有大批兵士尾追自己,是以拼命往前飛奔。約莫跑了半個多時辰,陶寒亭畢竟懷抱一人,氣力難以維繼,聽得身后十幾個兵士仍緊追不舍,忙思脫身之計,剛轉過一道街角,正見一家小門外置有一大水缸足有三尺高,當下也不管里面裝的是什么,掀開蓋子縱身跳了進去。
陶寒亭跳進水缸,一股酸臭氣撲鼻而來,原來這水缸乃是這戶人家收集泔水之用,每日一早有下人清理,這時已存了大半缸泔水。他強忍住臭氣,彎下身子,將蓋子蓋住,缸中泔水正到胸口。
這水缸在深夜里毫不起眼,陶寒亭在里面躲了半個多時辰,微微頂開蓋子,聽得四周毫無動靜,便抱著楚小妹跳了出來,兩人衣裳都被泔水浸濕,陶寒亭平日極愛潔凈,欲找一處水源清洗,但大街上處處都有巡夜兵士,他又哪里敢到處亂跑?
兩人只好靠著墻角靜等天明,陶寒亭心驚肉跳了大半夜,此時得以脫身,心中松懈下來,便有困意襲來,當下也不管渾身又酸又臭,躺在地上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聽得一陣腳步聲,睜開眼時一人正站在不遠處打量自己。
此時天色大亮,陶寒亭見生人在看自己,心中一陣緊張,再看楚小妹,卻還躺在地上熟睡。
兩人昨夜到處藏躲,滿臉灰塵,又跳進泔水缸,此時身上衣衫雖干,但那泔水的味道也越發(fā)濃重,那人是這家的下人,正準備清理缸中泔水,見缸邊躺著兩人,以為二人只是普通的乞丐,皺了皺眉頭道:“呸!哪里來的乞兒,別耽誤大爺做事!”
陶寒亭心中微怒,欲教訓那人,但想了一下自己此時處境,便忍氣吞聲,叫醒了楚小妹出城而去。
兩人走到離城門口尚有十幾丈,見城門口站滿了兵士對過往人一一查驗,陶寒亭心中忐忑,硬著頭皮朝城門走去,哪知方才走近城門,那群兵士不及細看,紛紛捂住口鼻,一人揮手罵道:“真他娘的晦氣!老子剛吃過飯,你們兩個就來了,快滾!”
陶寒亭本以為出城要費一番周折,未曾料到竟如此順利,忙跌跌撞撞的攜著楚小妹出城而去。
兩人在城外尋了一道小河,洗去身上污穢。陶寒亭此時身無長物,又一身濕衣,好在天氣炎熱,一身濕衣倒不打緊。他領著楚小妹荒野中前行,正思量著下一步去處,卻聽得一陣馬鳴,遠處幾輛馬車朝自己這里行來。
陶寒亭此時猶如驚弓之鳥,見有人經過,便帶著楚小妹往一旁的林中走去。那幾輛馬車行的甚快,轉眼間便行到了陶寒亭的身旁。他唯恐被人認出,又不敢發(fā)步奔跑,忙蹲下身子背對馬車,眼神卻不住地向身后偷瞟。
三輛馬車轔轔而過,陶寒亭方才舒了口氣,便聽一人叫道:“都停下!都停下!老王你帶的好道,這條路分明是往晉州去的,如此走下去,可不是要誤了老爺?shù)拇笫拢俊本o接著便是一陣馬嘶,幾輛車全停了下來,另外一人說道:“這路不是去長安的么?方才那驛官可是讓咱們行的這條路?!?p> 陶寒亭心中又是一緊,卻聽車中一人說道:“我現(xiàn)下是無官一身輕,咱們不用著急趕路,若是走錯,找人問明路途即可,又何必動怒?”
此人話音雖低,但言語中自有一番威嚴,當下有人應道:“老爺說的是,我這便找人去問?!本o接著有數(shù)人跳下馬車四處打量,此處離陜州城已有五里,又緊挨野林,路上除了陶寒亭又哪里有閑人?
一人正看到不遠處的陶寒亭,便走到陶寒亭身邊施了一禮道:“這位兄弟,請問去長安該如何走?”
陶寒亭心下緊張,不敢做聲。他背對著那人,那人只見他后背濕透,卻看不到面容,等了好久不見作答,又接著問道:“我們正要去長安,前方兩條路該走哪條?”陶寒亭還未及作答,有幾人湊上前來說道:“老王,你問了這么久,這人怎么不做聲?莫不是啞子?”
那老王聲音甚粗,說道:“山野村夫,不識禮數(shù),怕是也問不出什么來,你們看看四周還有沒有旁人?!?p> 一人從最后一輛馬車中走了出來,說道:“我常與你們言道,敬人者人恒敬之,此時我們有求于人,更該以禮相待?!闭f著繞過幾人,徑走到陶寒亭面前,施了一長禮道:“在下京畿谷云天,今日路過此地,請問先生大名?”
陶寒亭被幾人圍在了中間,又見面前這人行了大禮,尋思著若是再不答話已然失禮,便還了一禮,抬頭打量對面這人,只見這谷云天約莫四十多歲,臉上皺紋雖少,雙鬢已略有斑白,一身青布衣服極是樸素,陶寒亭道:“多謝各位抬舉,賤名不足掛齒,我也是初來乍到,各位若是問路,還請另找他人?!?p> 陶寒亭這一抬頭,谷云天也看清了陶寒亭面容。谷云天思量片刻道:“我看老弟儀表堂堂,不似尋常百姓,為何流落在此?”陶寒亭額頭已然開始冒冷汗,強自鎮(zhèn)靜下來,胡謅道:“在下方陶,平日里行走京畿與東都做些生意,不想還未到得陜州,便逢上一伙強盜,身邊財物被盡數(shù)擄走,能夠保全性命,已屬萬幸之至!”
谷云天一臉詫異,道:“朗朗乾坤,竟有盜賊肆虐?老弟可曾報官?”陶寒亭道:“官家事務繁忙,哪里會管這些小事?!惫仍铺鞊u頭道:“老弟此言差矣,如今四處清平,這等蟊賊,若是任由其作亂,豈不是敗壞我皇盛名?”
陶寒亭見谷云天未對他身份起疑,便試著探聽谷云天來歷。原來這谷云天本是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因話語耿直,得罪了上司,便被就地免職,這一行正帶著家人趕回長安,不想路途遙遠,幾名車夫又是新手,是以一路上頗為不順,行了將近一月,方才到得陜州。
谷云天難得在外鄉(xiāng)遇到長安人士,聽說陶寒亭也要回長安,極力邀其同行,陶寒亭正愁著如何行路,見谷云天一臉誠意,便欣然同意。谷云天帶上家人車夫一行共十人,又增了陶寒亭與楚小妹,三輛大車也不顯擁擠。只是谷云天幼女尚在襁褓,難免哭鬧,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了二十余日終到了長安。
這一行走得雖慢,所幸一路上并未遇到士兵搜查,到得長安之后,陶寒亭思慮再三,將楚小妹托付給谷家,自行潛回家宅。他已被四處通緝,自知招搖過市必定兇險無比,但家宅里尚存了些資財,若是沒有這資財,以后又如何能帶著楚小妹浪跡天涯?
陶寒亭到了自家門口,方才發(fā)覺家宅早被封存,家人也被遣散。這宅子自他祖上傳到下已歷三代,雖有些敝舊,但陶寒亭自小在此居住,驟然遭此變故,不由無所適從。
他從僻靜處偷偷跳進院子,只見院中一切如故,青墻碧瓦,依舊是舊日模樣,只是院中久未打掃,石階中已然長出了雜草,想起舊日與妻子相濡以沫的場景,此時物是人非,不由得潸然淚下。
他推開門進了正廳,只見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盡數(shù)倒在地上,墻上掛的字畫多被撕爛,內屋里的錦緞布匹已不知去向。陶寒亭心中一陣酸楚,想起妻子生前喜愛潔凈,便打起精神將屋里的東西整理了一番,清完屋內塵土,驀然見到地上的雜物之中混著一只玉釵。
這玉釵雖不值分文,卻是他與妻子初見之時所贈信物,兩人成婚之后方紫霞珍而重之,唯恐玉釵有所破損,一直不舍得帶在身上。
陶寒亭乍見此物,想起往日的點點滴滴,方紫霞死后尸身的慘狀也涌上心頭,他心中激動,用袖子拭去臉上兩行熱淚,大叫道:“宋南天,我陶寒亭便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話音剛落,便聽門外有人道:“陶寒亭,想不到你還敢回長安,嘿嘿,道爺可是守了你好多天了,既是想做鬼,那道爺今天便成全你!”
陶寒亭未及躲藏,一道士已然進了門內,陶寒亭見這道人一臉戾氣,驚疑道:“你是何人?”那道人干笑了幾聲道:“告訴你名字也不打緊,道爺紀丘年,今日正為超度你而來。”陶寒亭昂然道:“陶某跟你素不相識,殺了我與你有何好處?”
紀丘年道:“你害了宋公子,道爺奉了宋老爺之命送你見閻王?!碧蘸ぱ鎏煨Φ溃骸拔业篱w下是何方神圣,原來是宋南天的一條狗而已!可惜宋笑聲死的太輕巧了,難消我心頭之恨,終有一日,我要那宋南天身受千刀萬剮、血債血償!”
紀丘年哂笑道:“臨死之時如許多廢話,道爺這便送你上路!”說著拔出背上長劍,朝陶寒亭心口刺去,陶寒亭手中無兵器,只得抄起腳下長凳將劍擋下。紀丘年手腕翻轉,手中劍朝陶寒亭雙眼刺去,這一招虛實相間,陶寒亭見難以抵擋,只得退了兩步,低頭避過。
陶寒亭雖在江湖之上闖了一些名號,但平息紛爭,多因他交游廣闊,江湖中人多不愿得罪而已,憑武功而論,連二流高手也不算。此時與紀丘年性命相搏,手中兵器又不順手,是以毫無還手之力。
紀丘年攻了幾招,已然發(fā)覺陶寒亭功夫平平,笑道:“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出去賣弄!且讓你見識下道爺?shù)氖侄?!”說著連刺出了三劍,將陶寒亭的上身全罩了進去。陶寒亭手忙腳亂,掄起長凳擋了兩劍,第三劍卻結結實實的刺中他脅下,陶寒亭右手一麻,手中長凳掉落在地。
這樣一來,陶寒亭成了赤手空拳,眼見紀丘年一劍朝自己頸部刺來,忙閃身躲避,哪知這一劍卻是一記虛招,紀丘年見陶寒亭下身空虛,趁勢下刺,正刺在陶寒亭大腿之上。陶寒亭站立不穩(wěn),頓時一條腿跪在了地上,紀丘年將劍壓在他頸部,獰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道爺也不折磨于你,這就送你下黃泉!”
陶寒亭心中萬念俱灰,只待紀丘年這一劍從脖子上劃過,忽聽院子外一陣響動,緊接著院子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心下一喜,只盼是自己的救星。
紀丘年聽院外來人眾多,又腳步齊整,不似尋常江湖人士,便發(fā)聲叫道:“門外是哪路的朋友?”說話間一人走進門內,朗聲說道:“這陶寒亭目無綱紀,我天策府追拿多日未果,不想今日落到紀道長手里,有勞紀道長!”
紀丘年見來人不過二十來歲,腰懸長刀,背負弓囊,一身暗鐵鎧甲,料想是都城四處巡邏的衛(wèi)軍,但這年輕人能說出自己的名字,又自稱天策府,卻非普通的軍士,便施禮問道:“紀某并不識得將軍,不知將軍如何稱呼?”
來人哈哈一笑,說道:“紀道長乃宋大人入幕之賓,長安皆盡知曉。在下天策府楊寧,蒙圣上厚愛,如今暫領左金吾衛(wèi)將軍。陶寒亭犯上作亂一事,宋大人早已說與李承恩將軍,天策府既受朝廷之恩,這等大事自然要與君分憂。紀道長捉住陶寒亭,正是大功一件,請紀道長將人犯交與我天策府押解,他日楊某與宋大人相見,自當為紀道長表功。”
紀丘年本是宋南天巨資禮邀,護衛(wèi)宋家周全,當日宋笑聲喪命之時,他正在青樓快活,事后宋南天勃然大怒,紀丘年自免不了被痛罵了一番,若不是他當日立誓為宋笑聲報仇,怕是連性命都難保,這時聽楊寧說道要接手陶寒亭一事,心下不快,說道:“這等反賊,紀某足可料理了,何勞楊將軍費心?”
楊寧臉色一沉道:“我朝以法立國,便是十惡不赦之人,也要問明案情,紀道長此言,莫不是沒把朝紀放在眼里?”
紀丘年聽楊寧說的嚴重,又見門外站了數(shù)十名府兵,當下不敢辯駁,只得松了手中劍。楊寧命兩兵士上前捆住陶寒亭,笑道:“紀道長捉拿反賊乃是大功一件,他日可與我一同領賞?!?p> 陶寒亭死里逃生,雖知被天策府捉去也難逃生天,但只要一息尚存,總有生還希望,當下也不反抗,任由自己被綁。
他被一行人押著走了十多里地,進了一處軍營,緊接著便被關進了軍營深處監(jiān)牢。
陶寒亭祖上乃刑獄之官,自小聽祖父講起刑獄之事,此時身在獄中,打定主意要將冤屈申訴出來,哪知在牢里度了兩月有余,除了看管的軍士,再難見得他人,每每問起看管的軍士,答復總是“此案尚有案犯在逃”,他一開始還在盤算著該如何為自己申辯,到得后來已然心如死灰,情知若是如此下去,這一輩子怕是要老死在這獄中。
天氣漸漸轉冷,這日陶寒亭正無所事事,忽聽牢門外一陣叫嚷,緊接著便見六七個兵士推著一少年進了牢中,那少年邊走邊叫道:“楊寧你這狗腿子!小爺不過是順了幾件東西,你這便尾隨而至,我哪里得罪你了?我若是逃得出去,定將你們天策府鬧個天翻地覆!”
那幾個兵士不理他說話,只一個勁的將他往牢獄深處推,這少年踉踉蹌蹌從陶寒亭牢門經過,隔著縫隙見陶寒亭正坐在地上仰頭望著自己,便停下腳步,大聲喊道:“停!停!我看這間不錯,就讓我在這里下榻便是。”那幾名兵士似是對他的這番話語已然司空見慣,聽他如此說,便有一兵士打開牢門,不由分說將他推了進去。
這少年自進了牢門,一雙眼珠子便滴溜溜的在陶寒亭身上打轉,陶寒亭被他看的心中發(fā)毛,問道:“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那少年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待那一眾兵士走遠,在地上找了片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同陶寒亭笑道:“我可識得你,你不是‘白衣孟嘗’陶寒亭么?”
陶寒亭道:“不錯,我便是陶寒亭。”那少年嘻笑道:“聽說你聚眾謀反?嘿嘿,早聽人說過你的名聲,本以為你是家財萬貫的土財主,想去你家轉轉,不想你竟如此膽大包天,我可是真服了你,我這人一向有原則,有生之年決計不會去你家里?!碧蘸ぢ犓f話輕佻,又將自己當反賊看,怒道:“我哪里犯上作亂了,我是被狗官宋南天冤枉的!”
那少年又將陶寒亭打量了一番,問道:“你說的當真?他們是怎么冤枉你的?”陶寒亭心中滿腹冤屈無處申訴,在獄中常想起妻子橫死,這半年以來在獄中度日如年,已然將近癲狂,此時聽這少年問起自己事情經過,也不管這少年是何來路,便將事情原委一古腦的說了出來。
陶寒亭娓娓道來,說的口干舌燥,講到動情處聲淚俱下,那少年聽到后來,卻是不住的打呵欠。陶寒亭忘情地說了將近半個時辰,那少年終于忍耐不住,說道:“我道你是英雄豪杰,又敢聚眾謀反,乃是難得一見的人物。不料見面不如聞名,竟這般的羅嗦,那宋南天害了你,你便該去殺了他,在這牢中跟我訴苦又有何用?”
陶寒亭聞言愣住,本想辯駁幾句,想了一想,覺得這少年說的不錯,便道:“如今我身陷囹圄,又武功低微,便是逃得出去也是一件難事,如何能報仇雪恨?”那少年漫不經心道:“想從這里出去又有何難?我被關進來兩次,哪次不都是大搖大擺的走出去?”
陶寒亭見這少年神色如常,不似說謊,便問道:“他們?yōu)楹我ツ??”那少年道:“第一次是因我在寧王府里拿了一個珠子,后來便被天策府的秦頤巖捉到這里來,我氣不過,逃了出去便將天策府里的令旗給燒了,中了他們奸計,又被關到這里?!碧蘸ぢ犓f的輕巧,奇道:“你既能出去,又敢潛入天策府,武功自是不差,如何會被他們捉???”
這少年向四周瞧了瞧,悄聲說道:“這次我我闖了大禍,被人四處追殺,思來想去只有這里安全,只得躲避幾日?!碧蘸柕溃骸澳汴J了什么大禍?”少年道:“我跟人打賭,在霸刀山莊取了一把兵器。”
陶寒亭武功雖弱,這幾年交游廣闊,于江湖之事了如指掌,這霸刀山莊乃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與藏劍山莊齊名。藏劍山莊在江湖之中成名不過數(shù)十年的時間,而霸刀山莊則建莊數(shù)百年,兼之霸刀山莊歷代不乏鍛造兵器的好手,在武林中的名聲比之藏劍山莊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陶寒亭聽這少年說從霸刀山莊里偷了一把兵器,奇道:“在霸刀山莊偷走兵器?”
這少年聽陶寒亭話語,顯是不相信自己,便撇了撇嘴道:“霸刀山莊有什么了不起,這普天之下沒有小爺去不得的地方?!碧蘸ば哪罴鞭D,腦海里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名,大聲道:“尊駕便是江湖之中鼎鼎有名的柳公子?”
那少年聽陶寒亭提起“柳公子”三個字,怒道:“你們這群井底之蛙,眼中只有柳公子么?柳公子算個屁,他只會暴殄天物,簡直是臟了我們這一行的名聲!我告訴你,小爺行不改名、坐不更姓,‘長風萬里’衛(wèi)棲梧是也!”陶寒亭卻想不起武林之中有這號人物,便道:“請恕陶某孤陋寡聞,之前確未聽過你的名號?!?p> 衛(wèi)棲梧聽他如此說,更是怒不可遏,大聲道:“那柳公子不過是浪得虛名而已,你說他哪里比我強了?”陶寒亭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聞柳公子之名,對衛(wèi)棲梧此問頓時無言以對,便道:“陶某未曾見過這柳公子,只聽說他輕功無雙,又有一雙妙手,世上沒有他拿不走的東西?!毙l(wèi)棲梧道:“那又如何?柳公子再厲害,也是我手下敗將。”
陶寒亭卻是不信,柳公子雖在江湖之上難得一現(xiàn),但畢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武功決不會差到哪里去。而這衛(wèi)棲梧不過十五六歲而已,就算天賦異稟,又哪里能勝得過柳公子?
衛(wèi)棲梧見陶寒亭不再言語,還道是信了他的話,得意道:“我跟柳公子比試過兩次,第一次他去偷岐王家里的九龍玦,我去偷寧王家里的夜明珠,后來雖是被擒,珠子總算是拿到,不算失手。”
“第二次我們同去盜墓,他只找得幾件玉器,我卻得了一本武林秘籍。后來他不服氣,又要和我比試,我便同他講,咱們武林人物要做些大事,于是我便去了霸刀山莊,他去了藏劍山莊,哈哈,如今我已經得手,不知這柳公子身在何處?”
陶寒亭與藏劍山莊莊主葉孟秋有過一面之緣,聽衛(wèi)棲梧說起柳公子潛入藏劍山莊,便道:“藏劍山莊葉莊主武功高強,柳公子此去怕是占不得什么好處?!毙l(wèi)棲梧卻搖頭道:“那柳公子輕功跟我不相上下,葉孟秋武功雖高,如今娶了新夫人,莊里的事情多已交與大兒子葉英打理。若是柳公子得手,藏劍山莊怕是無人能攔得住他?!?p> 兩人在一起住了幾日,衛(wèi)棲梧飛揚跳脫,一有閑暇便與陶寒亭東拉西扯,但偏生陶寒亭想的最多的是報仇雪恨,對衛(wèi)棲梧之言毫不關心,一開始陶寒亭還以禮相對,到得后來不厭其煩,衛(wèi)棲梧跟他說話時只是隨聲附和。衛(wèi)棲梧每日里如同自言自語,覺得無趣,便同陶寒亭說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也算是武林人物了,似你這等長吁短嘆,還不如死了算了!”
陶寒亭一直以來性子高傲,自從遭遇大變,一路逃竄,又被關了半年,銳氣已被磨去不少。聽衛(wèi)棲梧如此說,顯是在說自己一無是處,便道:“你說的輕巧,我如今被困在這里,又武功低微,如何去報仇雪恨?”
衛(wèi)棲梧道:“若是把你放出去呢?”陶寒亭想了想,黯然說道:“我如今被當成反賊,若是等此案翻案,要到猴年馬月了,又哪里能出去?”衛(wèi)棲梧笑道:“那可不好說,這里我能走出去,你也能走出去?!碧蘸ぱ劬σ涣?,說道:“你...當真能救我出去?”衛(wèi)棲梧道:“我救你出去又能怎么樣,你能殺得了宋南天么?”
陶寒亭本來已是喜上眉梢,聽了衛(wèi)棲梧的這句話又如墜冰窖,沈棠溪不過是殺了宋笑聲一個人,轉眼這件案子便成了謀反大案,宋南天的勢力可見一斑。就算找得到宋南天,他手下的高手必然眾多,憑自己的三腳貓功夫,又如何能殺得了他?
衛(wèi)棲梧嘿嘿一笑,說道:“還好你遇到我,我從前人墓穴中得到一刀譜,你既是急著尋仇,便送與你試試手?!闭f著從懷里摸索了半天,也不管陶寒亭是否同意,掏出了一卷絹帛便遞與陶寒亭。
陶寒亭接過絹帛端詳了一番,見這些絹帛甚舊,像是頗有些年頭,翻開來看,盡是蠅頭小字,圖解甚少,有些字跡已模糊不清。陶寒亭擔心自己難以入手練習,便問道:“這武功我要多久方能練成?”
衛(wèi)棲梧道:“我?guī)煾笛缘?,這刀法集前人所長,另辟蹊徑,雖是以刀譜命名,但與尋常的武功秘籍迥然不同,若是勤學苦練,一年即可小成,五年足可大成……”
陶寒亭雖武功低微,也知武功之道循序漸進方是正途,聽他說的玄乎,心下起疑,問道:“這刀法你可曾練過?”衛(wèi)棲梧搖頭道:“只是閑暇時隨便翻了一下,不曾練過。”陶寒亭疑道:“這刀法既如此厲害,你為何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