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若水徹底安靜下來,青蓮仍記得自己約了尹修晚上見面,可是若水偏偏又杵在這里不愿走,青蓮心慌意亂地埋著頭一個勁兒地吃著飯,腦子里卻一直在思索怎么支開旁人,去與尹修相見。
“青蓮?”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一抬頭,見云邵甄站在她身前,好笑地看著她,他的身后是楊念歆及何玉凡,瞧見她那副呆愣的模樣,皆有些忍俊不禁。
干笑兩聲,青蓮放下碗筷,“這就回去了?”云邵甄點點頭,青蓮四下一看,才察覺眾人已經零零散散地散去,只剩下少許人仍在交談,青蓮道:“那我可以繼續(xù)在這里坐會兒嗎?”云邵甄微露疑惑,似是不解,青蓮胡亂說道:“這里涼快,我待會兒再回屋,若水今晚吃太多了,也趕緊回去吧??禳c,起來——”她催促著,生拉硬拽地把若水也攆走了。
她已經顧不上他們奇怪的眼神,心里大概思索著,大不了他們也就當她心情不好,想一個人靜靜罷了。
他們前腳剛走,青蓮后腳便朝著另一個方向趕去,夜風拂過她的裙擺和發(fā)絲,腳步卻越發(fā)停不下來。她從未這么匆忙而急切地跑去見一個人,即便閉上眼睛,她也記得那條路,記得今天離開之前,尹修從身后擁抱她,在她耳邊輕聲道歉,那低沉柔軟的聲音直刺進她的心口,再無法抽離。
推開那道門,空蕩蕩的房間里夜風呼嘯而過,無人回應。
她不知自己是否失望悲傷,蹲坐在門檻,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房屋,反復回憶關于尹修的一點一滴。他們之間的曖昧關系是瘋狂而沖動的,所以后果才會這般搖擺不定,無所適從,他看著她的眼神藏著極深的感情,在模糊的記憶里,他曾經背著她,走過長長的河岸。
他是誰?而我又是誰?
輕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從記憶延伸到了耳邊,青蓮驀然睜開眼睛,背后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視線所及之處,從門外而來的大片月光被他拉長的身影遮擋,青蓮愣愣看著地面的影子,懸空伸出手掌,陰影重疊,一點點覆蓋住他心口的位置。
地面的影子晃動了一下,他已經從背后繞到了她身前。
“你擋住我了?!鼻嗌忀p聲說道。
“你有話要對我說?”
“有話要說的難道不是你嗎?”青蓮奇怪地看著尹修,“今天早上,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那現(xiàn)在說吧,什么事?”她直起了脊背,伸長了雙腿,坐在門檻上歪頭看他,神色坦然。
她讓他說,他卻偏偏不說了,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最讓她受不了的,是那雙沉甸甸的眼睛。
“那好,既然你不說,那么我說?!鼻嗌徴酒鹕韥?,關上了身后的門,深吸了一口氣后,轉過身直視他的雙眼,“我希望你告訴我,我究竟是什么人?!边@才是她一直真正想要知道的事,倘若這件事一直無法徹底弄清,那么她面對尹修時,就絕不可能單純地去想清楚二人之間的感情。
她想要從他這里得到一些信息,這是拉近二人距離的原因,也是眼下阻斷二人交心的最大障礙,倘若一日無法理清過去,她接近尹修,便永遠帶著目的。
所謂的愛與不愛,也不過是相互試探和利用下的一場戲罷了。
果然,得到的是他一貫的沉默,不過青蓮今日有備而來,停頓了片刻,她繼續(xù)說道:“第二個問題,你和我究竟是什么關系?”
“我和你從小一塊兒長大……”他竟然難得的開口了,說出了一些事。
“然后呢?”
他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她的眼睛,那眼神遼遠而帶著悲涼,壓得青蓮心口沉悶,竟恍惚有些喘不過氣,耳朵里傳來他的聲音,越發(fā)沙啞隱忍,令她無法忘卻。
“我喜歡你,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
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是她未曾預料的,它令青蓮心慌意亂,甚至方寸大亂,差點兒心口跳漏了一拍。
她閉了閉眼,不顧自己已經顫抖的手指,繼續(xù)道:“然后呢?”
他再次沉默了下來。
屋子里沒有點燈,比白日還要來得昏暗,她背靠著緊閉的門與他面對面而站,他的身影融化在一片黑暗中,可青蓮仍然知道,他就在眼前,有所篩選地回答了她一個又一個的疑問。
青蓮努力讓自己保持理智,不再糾結于此,循著早早計劃好的思路,繼續(xù)問道:“第三個問題,你和柳燕兒她們,究竟有著什么交易?”
他仍然沉默。
事實上,他什么都沒有回答,唯獨他自己的那份情感和心意,他并未回避,或許,這也是他眼下唯一能告訴她的。
青蓮苦笑一聲,知曉根本無法從他這里直接得到任何信息,那便罷了,她心想,還是直言目的吧。
“最后一件事,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p> 夜半三更,高高的樹梢里鳥聲輕啼,月兒掛在樹后,一叢叢樹影參差不齊,人聲已經齊齊淡去,走一步路,身下的一團黑影便隨之移動,靜得能夠聽見自己細微的腳步聲,沙沙沙,仿佛身后偷偷跟隨了一個影子。哪怕根本沒有做什么虧心事,青蓮也不禁莫名其妙地開始心虛起來,躡手躡腳回了房,正要開門,門忽然從里面開了。
屋子里探出一個熟悉的腦袋,一雙黑漆漆直勾勾的眼睛冷冰冰看著青蓮,嚇得青蓮又是出了一聲冷汗。
“你……你這是怎么了?”冷不丁來這么一出,她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若水穿得嚴嚴實實全無睡意,抓著門沿冷哼一聲,道:“這么晚才回來,你果然有事情瞞著我?!彼龔谋持氖掷锩婺贸鲆桓S瓜,直接出手抵在青蓮喉嚨上,“說!偷偷摸摸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去了?”
青蓮僵著脖子吞了吞口水,求饒道:“女俠饒命!”
若水撲哧一聲笑了,收回了黃瓜,挽著她的手道:“青蓮姐姐,不是我不幫你,云莊主今晚過來看了好幾次,你都不在,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他剛剛才走呢?!?p> ???這可……如何是好啊,“那我馬上去找他——”說著轉身就要出去。
“姐姐,你糊涂了不是。”若水眼疾手快截住她的身子,不讓她跑路,“這都什么時辰了,云莊主有什么事情,也不會這個點跟你說呀,他無非是擔心你,我去叫個丫頭通知他一聲便好了。”
青蓮收住腿點點頭,一想確實如此,當即隨著她在屋內坐下,拿起桌面的涼茶喝了一大口,這才稍微平靜下來。
“云大哥走的時候說了什么?”果然還是有些在意。
“倒是沒說什么,只是臉上可沒什么笑?!?p> 得了,她今晚又該徹底失眠了。
另一個方向,有一個人同樣沒睡,和青蓮分開后,他在那間荒僻無人的屋子里坐了很久,直到漆黑籠罩了他的全身,他閉上眼睛站起身來,腦子里是青蓮離開前最后的一個請求。穿著深黑的衣服,一步步往楓葉林邊的水池走去,水岸邊坐著一個姑娘,穿著單薄的衣衫,嘴角噙著笑意,看見來人,她撥動身旁的水花,灑落在那個人的身上。
來的人瞥了一眼濺到身上的水漬,不自覺的皺了皺眉,水池邊的姑娘卻咯咯笑了起來,“尹修哥哥真是沒有情趣,也不會討姑娘歡心?!?p> 尹修沉默著,低聲道:“采玉……”這是他有話要說的表現(xiàn)。
“嗯?”那姑娘轉過身趴在池邊,笑盈盈看著他,眼里是濃濃的愛意。
“夜深了,不要著涼了。”他走上前來蹲下了身子,將晾在一旁的披風披在了她的身上,“水邊太冷,還是先回屋去吧?!?p> 許是有些受寵若驚,采玉怔了一下,很快紅著臉點了點頭,那泛紅的臉頰一點點蔓延至耳朵,帶著小姑娘獨有的嬌羞,令人心動。他俯身將她抱了起來,一步步往屋檐之下走去,采玉借著月光深深凝視著自己的心上人,柔柔笑道:“我方才說錯了,尹修哥哥溫柔起來,即便不說話,也能討姑娘的歡心?!?p> 尹修沒有回應她的一腔熱忱,問了另外一件事:“你可知道葉朗被關在什么地方?”
采玉不高興地道:“尹修哥哥管他做什么,我聽燕兒姐姐說,就被關在西邊的地窖里,餓了他兩天,興許只剩下半條命了?!彼o緊摟住尹修的脖子,笑盈盈說道:“也不知道那孟詩詩什么眼光,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一個毫無本事的下人。”
尹修手中不便,踢開房門入了屋,總算開口回應了她一句,“倘若真心相愛,又怎會在意他的身份地位?!?p> 采玉顯然十分贊同,笑盈盈說道:“尹修哥哥說的對,即便尹修哥哥變得一無所有,我也愿意一生一世都跟著尹修哥哥?!币薜哪_步忽然停頓了一下,采玉忙不解地問道:“怎么了?”
他看向這姑娘的眼睛,忽然心口悶得有些難受。
他其實鮮少對她好,可這個小姑娘卻總有自說自話,微笑以待的本事,偶爾做出些過分出格的舉動,過不了兩天,便會主動來找他道歉,曾經他對她十分不耐煩,兩人的對話在旁人看來,他甚至不解風情得有些過分。
譬如她換了一件漂亮的新衣興沖沖跑來見他,紅著臉問他這新衣服如何?
他的回答幾乎只有從未變過的一句話,“不好看?!庇行r候甚至連看也不會看她一眼,就是那么控制不住地口出惡言。
并且,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可采玉偏偏就會假裝或者真的認為他在開玩笑。
“尹修哥哥盡會睜眼說瞎話,一路上的師兄弟們都瞧著說好看呢?!?p> 他沒有說話,沾濕了抹布在擦拭自己的劍,懶得理會她,采玉仍不罷休,繼續(xù)跟他搭訕,“我明天要去集市上看花燈,城里顧家的公子上次給我寫了一首詩,說等著在橋邊見我呢。”
“那你還不去?”他終于抬起頭,直直看著她。
她瞪大那雙漂亮的眼睛,氣鼓鼓回視他,眼眶分明紅了,卻又強忍著不落淚。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自覺太過苛責,但他實在不愿意跟她有過多的交集,倘若她能夠識趣些,自覺的離開他,他必然不至于如此。
有一次她或許確實是心情不大好,在承受了他多次冷言冷語的打擊后,終于生氣地提著裙子跑走了,離開時,哭泣著說這輩子再也不會見他。當時尹修有些內疚,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他的言語常常太過刻薄,不過如果她能知難而退的話,那便如此吧。
可是第二日,她竟然換了新衣再次笑盈盈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那副若無其事的姿態(tài),渾似已經忘卻了昨日的一切不愉快。
“你不是說再也不想見我了嗎?”他問得十分直白,更不明白怎么才一天,她又回來了。
“對呀,昨天我是這樣說了,但是今天我又改變想法了,不行么?”一臉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模樣,尹修當時就無言以對了。
這個小姑娘就像個尾巴一樣無時無刻地跟著他,他除了無視便是冷言冷語,小姑娘再如何也有兩分臉皮的,常常被他嗆得眼淚汪汪,然而又總是在當天氣哭后,第二日便笑嘻嘻繼續(xù)來纏著他,久而久之,他便只能隨著她了。
后來因為他的牽累,采玉整個師門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災難,死傷無數(shù),雙親斃命,她從一個被無數(shù)人捧在手心的公主,變成了落難的無家可歸之人。他的父親臨死前抓住尹修的手,一再要他保證,照顧采玉一生一世,當時他望著那雙充滿期待和祈求的眼睛,忽然間希望死去的是自己。
可他沒有死,并且還需要為自己的承諾負責,但他自己的人生,又有誰來負責呢?
“我并不值得你如此對待。”他只能這么說,采玉并沒有對不起他什么,在她變得孤苦無依后,他再也不忍心像曾經那般傷害她。
“值得,我說值得就值得,只要尹修哥哥忘了她——”注意到對方臉色的變化,她忽然閉了嘴,笑了起來,“我方才叫小綠采了園子里的玫瑰做糕點,尹修哥哥嘗嘗可好?”
如預料中一樣沒有得到回應,但采玉知道,這便是默認了。
門關上時,池邊的紅楓落了一片在水邊,打了兩個璇兒,沉入了水里,再沒有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