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初現(xiàn),秋色漸明。
閻王愁堂的燙金招牌,映著朝陽閃閃發(fā)亮。
這天門剛打開,便抬進一個人。這人一直昏迷著,右臉被打紫,身上布滿斑駁的血跡,暗紅的血跡大部分集中在兩腿之間。
林寡婦用刀子劃開被粘稠血液浸透的褲襠,撕下黏在兩腿之間的布料,頓時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差點將早飯吐了出來!只見這人的命根子已被連根切斷,兩腿之間血流不止。
一位白發(fā)老丈緊跟在竹木擔架后面,爬著進了閻王愁堂。他老淚縱橫地望向林寡婦,嘴里支支吾吾,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寡婦雖不知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位郝老丈是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好人,從沒做過半點缺德事,但他兒子卻偏偏嗜賭如命。他兒子會有今天的下場,也必定和“賭”字有關(guān)。能狠心下如此毒手的人,滿朝歌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只有王老千!
林寡婦最后一次見到王老千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在林姿失蹤后不久。林寡婦還記得女兒最后一位病人是一位身著青衣的外鄉(xiāng)人,這一去瞧病就再也沒回來。
后來有一天,王老千帶著一群家丁到閻王愁堂來搶林姿。那時林姿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王老千人沒搶到人,只搶走林姿隨身帶的一塊綠色勾玉。
林寡婦不知王老千為什么要這么做,只知道那勾玉是她最討厭的東西,因為它是蘇季送給自己女兒的。
林姿每次端詳那塊勾玉,嘴里都會念叨蘇季的為人,說他之所以被稱為“朝歌第二潑皮”,是因為除了王老千以外的潑皮,都被他教訓過。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林寡婦覺得事實也許真的像林姿所說的那樣。
自從蘇季兩年前葬身火海,閻王愁堂的生意越來越火,像郝老丈兒子這樣的傷者每天都會抬進幾個。
林寡婦的醫(yī)術(shù)照比林姿差遠了,郝老丈的兒子在她手里能保住一條命就不錯了。
郝老丈七代單傳,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想到郝家世代香火必將斷送,他連眼睛都要哭瞎了。
他也曾懇求過蘇大人主持公道,可是蘇大人卻說是他兒子當著王老千的面抽老千在先,將他亂棍打了出去。后來他聽說連蘇府數(shù)十年的擴建都是王老千出的錢。
就在郝老丈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時候,林寡婦雪上加霜的一句話,熄滅了他最后一縷希望的火苗:
“老頭兒,你這點銅貝連藥錢都不夠。想要兒子活命,還是去求狐夫子吧。”
對于“狐夫子”這個名字,郝老丈并不陌生。
狐夫子是城外廟里供奉的神祗,那座廟原本是一座鬧鬼的通天廟,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名為“青靈廟”,乃是五位仙人修真的道場。
早在兩年前,朝歌還沒人信奉狐夫子,直到一個外鄉(xiāng)人來到城里。這個外鄉(xiāng)人聲稱自己是“善財公子”,是南海妙善公主門下善財童子轉(zhuǎn)世,能壓制作祟的鬼怪,保朝歌一個月不滅財。
起初沒人相信,一個月后,城里的大戶人家竟然真的沒有遭到鬼怪的騷擾。
于是開始陸續(xù)有人請善財公子幫忙,那些找他幫忙的人全部如愿以償。沒過多久,善財公子變成了朝歌的活神仙。
然而,善財公子卻說幫助人們的不是自己,而是青丘狐靈轉(zhuǎn)世的“狐夫子”。于是人們推倒通天教主的石像,換成狐夫子。
現(xiàn)如今朝歌百姓都知道,狐夫子每個月都會幫一個人解決麻煩。
這個機會雖然很渺茫,但是無論你的麻煩多么大,只要肯把全部財產(chǎn)中的一成獻給狐夫子,哪怕你的財產(chǎn)只有十塊石頭,只要狐夫子肯收下你獻出的一塊,就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雖然清楚得到狐夫子眷顧的機會微乎其微,但郝老丈已是走投無路,別說拿出一成財產(chǎn),哪怕傾家蕩產(chǎn),只要能為兒子出這口氣,哪怕要他的命,他也會毫不保留地拿出來試上一次。
晚霞的顏色越來越深,摘星臺下的墳地刮起刺骨的冷風。一群烏鴉聒噪地從郝老丈頭頂飛過。他趕在天黑前來到青靈廟,只見那座原本鬧鬼的破廟,如今已是金碧輝煌,香火鼎盛。
郝老丈一進廟門就看見五座高大的神祗雕像。狐首人身的狐夫子是位于廟堂中央地位最高的一尊,兩側(cè)分別供著兩位護法神祗。
右邊是“善財公子”和“奉子娘娘”;左邊是“無畏戰(zhàn)神”與“五谷仙翁”。單聽這五位神祗的名字,郝老丈就深信他們必定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眼看太陽落山,求仙問道的人仍絡(luò)繹不絕。走在郝老丈后面的是兩位骨瘦如柴的富商,手里各捧著一個精致的木匣。
巧合的是,兩個木匣剛好都是最名貴的奇楠木制成。朝歌能用得起這種木頭的,除了王老千,就只有這兩位人稱“扒皮蝦”的生意人。
別看這“一對蝦”瘦得像被人扒了一層皮,其實向來都是他們扒別人的皮。朝歌的百姓們就是被二人扒皮的小蝦米。
針尖對麥芒的兩只扒皮蝦,不屑地瞥了對方一眼,而當兩人看到前面衣衫襤褸的郝老丈時,卻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面露輕蔑之色。
郝老丈自慚形穢地低下頭,虔誠地將五個神祗拜了一遍又一遍,畢恭畢敬地把一塊銅貝放在供桌上。他剛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一個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青衣公子攔住了。
郝老丈想必這個陌生的外鄉(xiāng)人就是善財公子,于是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善財公子將郝老丈扶起來,問道:
“老丈還未曾說出自己的煩惱,為何急著要走?”
“回仙公子的話,小人的煩惱已經(jīng)在心里告訴仙人老爺了。”
善財公子搖搖頭說:
“狐夫子他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耳朵不太靈,您老必須大聲喊出來,他才能聽見?!?p> 郝老丈是個老實人,人家讓他喊,他便連哭帶喊,把自己兒子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喊了出來。
當郝老丈喊出王老千這個名字的時候,屏風后面突然竄出四個身影,臉上都帶著笨重的青銅狐貍面具。
兩只扒皮蝦見到這四位走出來,立即將背弓成一對蝦米,俯身叩拜。郝老丈也跟著跪了下去。不必說,這四位便是其余四位神祗。
其中一位神祗走到供桌前,將郝老丈放在桌上的銅貝收入袖中,然后隨其余三位神祗退回屏風后面。
郝老丈欣喜若狂地朝四位神祗離去的方向,連連叩拜,然后興高采烈地離開了青靈廟。
兩只扒皮蝦目瞪口呆,猶如像兩條窒息的死魚,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善財公子問兩個富商:“二位之前可曾犯下過罪孽?”
“犯罪?何罪之有?”兩只扒皮蝦喃喃自語,皆是一臉無辜茫然的表情。
“若自覺無罪,那二位的麻煩連狐夫子也無能為力,請快些離去吧?!?p> 兩人連忙改口,連連應(yīng)和道:“有!有罪!”
善財公子淡然一笑,取出兩個純金的酒爵,放在二人面前。
兩人伸手拿起杯子聞了聞,頓時眉頭一皺,又將杯子放了回去。
善財公子道:“二位若覺得自己有罪,就請飲下這杯贖罪飲,方可化解業(yè)障?!?p> 兩人猶豫了很久,再次鼓足勇氣將那杯子拿起來,各自咽了口唾沫,捏著鼻子咕嘟咕嘟咽了下去。動作一氣呵成,就像事先排練過一樣,喝完還朝對方打了一個嗝。
一股濃烈的味道從嘴里飄出,熏得兩人劇烈地嘔吐起來。
整座廟堂都回蕩著兩人“哇哇”嘔吐的聲音。兩人足足吐了半個時辰,把肚子里能吐的都吐了,差點連腸子也一起吐了出來。
“污穢均已吐出,二位還需回去誠心懺悔,方可根除業(yè)障。”
說罷,善財公子像趕蒼蠅一般揮了揮手,兩人灰溜溜地退出青靈廟,踉蹌的背影活像剛被扒了幾層皮,后腳剛邁出門檻,就聽身后大門被重重關(guān)閉。
善財公子從里面插上門栓,四位神祗立刻取下笨重的狐貍面具,正是蘇季,花瘤兒,小道士,老乞丐這四個人。
蘇季突然爆出一連串長笑。花瘤兒好奇地問:
“季哥,你笑什么?”
“難道不可笑嗎?那對蠢蝦以為用兩個臭錢就可以贖罪。真能這么容易,天上的神仙豈非都是有錢人,窮人不是都要下十八層地獄?”
“他們喝的到底是什么?”
蘇季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道:
“現(xiàn)在不能說,因為你爹還沒吃飯呢……”
眾人回頭,只見老乞丐吞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捧起供桌上肥膩的油雞,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
花瘤兒眼前一亮,一腳踢翻廟里的貢箱,珠寶貝幣如瀑布般傾瀉而出。他貪婪地抓起兩個瑪瑙手串套在手腕上,狂笑道:
“誰能想到通天廟里的四只鬼,如今竟成了四位神仙?我是做夢也想不到,季哥你呢?”
蘇季從懷中取出一小瓶上好的美酒,揚頭灌下,嗆得大聲咳嗽,卻一臉愜意地答道:
“你的季哥已經(jīng)死了!我現(xiàn)在是狐夫子。兄弟們今后務(wù)必以仙謂相稱。餓鬼乞丐是五谷仙翁;慫鬼道士是無畏戰(zhàn)神;青衣兄弟是善財公子?!碧K季指著花瘤兒,笑道:“你是奉子娘娘?!?p> 花瘤兒從貢品堆里撿起一個純金的簪子戴在頭上,學著女人的媚態(tài),嗲聲嗲氣地說:
“夫子起的仙謂雖好,只是諷刺了些,讓娘娘我有點不好意思?!?p> 蘇季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腳踹在花瘤兒的屁股上,道:
“就你事兒多!你不喜歡,朝歌的百姓可是喜歡的很!”
小道士抬頭望著廟堂里的五尊神祗,感嘆道:
“人們會拜一個神,卻絕不會拜一只鬼。這些焚香膜拜的求仙者都是諂媚的過客,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神,什么是鬼。只要鬼頂著一個響亮的名頭,就會有人把他們當神一樣朝拜。他們根本沒有信仰?!?p> “也許大部分人都沒有。”蘇季聳了聳肩,像是在說自己:“不過沒有信仰不代表沒有信條。人活在世只要有一個信條就足夠了。我的信條是恩必報,仇必雪!”
蘇季拍了拍善財公子的肩膀,道:“我們四只鬼會有今天,除了要感謝這位青衣兄弟幫我們想了一個好主意,還要多虧一個人?!?p> “誰?”花瘤兒與小道士齊聲問道。
“王老千!”
花瘤兒碎了一口唾沫,道:
“若非這死胖子逼得老子做鬼,老子現(xiàn)在又怎能位列仙班?”
蘇季冷笑道:“今天正好郝老丈求到咱們頭上,咱們不妨重操舊業(yè),再做一次鬼,如何?”
話音剛落,花瘤兒壞笑不止,啪的一聲,擊掌贊道:
“好!就依季……不!就依狐夫子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