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時分,朝歌的百姓多已入夢。
青靈廟外回蕩起一陣悠遠(yuǎn)的歌聲:
“高臥九重天,蒲團(tuán)了道真,天地玄黃外,吾當(dāng)掌教尊……”
飄渺的歌聲在摘星臺與墳地之間此起彼伏,聲音越來越大。
此時,蘇季和老乞丐醉宿在小道士的房里。首先被歌聲驚醒的是蘇季,然后是老乞丐。
二人從酒桌上爬起來的時候,只覺得頭昏腦漲,酒意沒有半點消散。蘇季睡眼惺忪地向四周望去,只見小道士睡在龜甲床上鼾聲四起,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詭異的歌聲逐漸屏息,取而代之的是廟門被敲響的聲音。
“咚咚咚!咚咚咚……”
敲門聲很急。
蘇季和老乞丐對望一眼,一起看向酣睡的小道士,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咚!”
兩只腳一齊把小道士踹下床去!
“出去看看!”蘇季呢喃道。
小道士揉了揉屁股,敢怒不敢言,只好挑燈來到門口,從門縫向外一看,只見外面站著一個赤腳道士,袒胸露乳,扎著小辮兒,背負(fù)一把桃木劍。
小道士還未出聲,就聽門外道士先開口道:
“告訴蘇季!就說昆侖山玉虛洞太甲真人求見!”
小道士雖然沒聽過這個名頭,但還是覺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最厲害的是赤腳道士一語道出狐夫子的真名,嚇得他不知所措!
過了半晌,他輕手輕腳地跑回屋子,將赤腳道士的話告訴蘇季。
“太假真人?”
蘇季頓時從床上坐起來,低頭沉吟了片刻,隨即從床下取出一副笨重的狐貍面具,遞給小道士,說:
“先放他進(jìn)來,見機(jī)行事?!?p> 小道士將狐貍面具戴在頭上,回到廟門口,朝門外喊道:
“真人請進(jìn)?!?p> 話音未落,一個頹廢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后傳出:
“貧道已經(jīng)來了!”
小道士猛然回頭,只見赤腳道士已在身后負(fù)手而立。望了一眼緊閉的廟門,小道士不由得后退三步。
赤腳道士捻指一挑,一副狐貍面具驀然出現(xiàn)在他手里。
“這破銅爛鐵,可是那孽畜所贈?”
小道士覺得頭部一輕,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只摸到一把冷汗。原本覆在臉上的面具已然憑空消失,嚇得他拔腿就跑!只跑了兩步,他就被迎面走來的蘇季撞了個跟頭。
“原來是你這妖道!”蘇季指著赤腳道士的鼻子大罵。
見蘇季氣勢洶洶地趕來,赤腳道士迎上去,咧嘴笑道:
“沒想到蘇公子,竟還認(rèn)得貧道?!?p> 想到赤腳道士的一句話毀了自己的前半生,蘇季頓時怒火中燒,揪住他的脖領(lǐng),厲聲大喝:
“你把罩子放亮點!看看本公子沒修什么狗屁仙,這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被揪住衣領(lǐng)的赤腳道士驟然一個閃身,憑空消失,又一個閃身出現(xiàn)在蘇季身后。他正了正衣領(lǐng),仰頭道:
“沒記錯,貧道當(dāng)年說的是蘇大人的兒子,絕活不過十七歲,好像沒說你吧!”
“我不就是蘇大人的……”
話說到一半,蘇季猛然意識到對方的言外之意,頓時語塞!
“如此看來,貧道猜的沒錯?!背嗄_道士捋了捋臟亂的胡子,說:“你還活著,說明你不是蘇大人的兒子!”
蘇季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沉吟了片刻,問道:
“那我是誰的兒子?”
“你可在娘親的遺物中見過一顆綠色的勾玉?”
“見過怎樣,沒見過又怎樣?”
“它現(xiàn)在何處?”
“已經(jīng)……已經(jīng)被我送人了……”
赤腳道士突然瞪大眼睛,道:“你把你爹送人了?”
蘇季也瞪大眼睛,驚訝道:“你說那勾玉是我爹?”
赤腳道士長嘆一聲,一屁股坐在紅木椅子上,惋惜地嘆道:
“那勾玉雖不是仙家法寶,也無半分神力,但它畢竟是你親爹的尸骨,你怎么能送人呢!”
“尸骨?”蘇季一臉茫然地問:“你快說是怎么回事?”
赤腳道士見蘇季對自己的身世很感興趣,于是臉色一變,咂了咂舌,嘿嘿一笑道:
“你很想知道?”
蘇季佯裝不屑地說:
“我只想聽聽,你這妖道又要胡說些什么?”
赤腳道士故意清了清嗓子,揚(yáng)聲道:
“胡說也好,實說也罷。貧道現(xiàn)在喉嚨干得很,一句話也不想說。”
蘇季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向后望去,看見小道士趴在門邊探頭張望,便向他比劃一個喝酒的手勢。小道士心領(lǐng)神會,連忙去廚房找老乞丐要酒。
過了一會兒,大腹便便的老乞丐端著一壺花雕走了過來。然而,當(dāng)他抬眼一看到這個赤腳道士,便立刻縮了回去。
赤腳道士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瞥了老乞丐一眼,高聲道:
“申候既已現(xiàn)身,何不坐下與貧道共飲一杯?”
小道士捂著嘴,忍俊不禁,用胳膊肘頂了頂老乞丐道:
“你都這么胖了,這瘋道人還叫你申猴……”
老乞丐臉色突然一沉,沒有絲毫笑意。蘇季見他低眉不語,于是走到他身邊,指著赤腳道士,狐疑地問:
“你認(rèn)得這妖道?”
老乞丐連忙擠出一臉微笑,憨憨地?fù)u了搖頭。
赤腳道士捋著胡子,說:“除了申國之主,還有誰知道這朝歌城下的秘密?”
蘇季眉頭一蹙,將老乞丐拽到赤腳道士身邊,指著他的鼻子道:
“你不認(rèn)得他,他可認(rèn)得你!我一直覺得你這老家伙有蹊蹺,你躲在破廟里裝裝孫子,又為掩人耳目故意吃成胖子,看來大伙兒都被你騙了!”
老乞丐閉著眼睛聽蘇季罵完,然后緩緩將盛有酒壺的盤子放在桌上,在赤腳道士對面坐了下去,淡淡地說:
“我騙得過誰,也騙不過他……”
老乞丐的語氣驟然變得冷漠,眉宇間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淡定從容,仿佛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赤腳道士見他默認(rèn)自己的身份,言語不再刻薄,而是像老友般寒暄道:
“二師兄,別來無恙?”
老乞丐斟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緩緩?fù)频匠嗄_道士面前,道:
“我老了。不像師弟修得玄清八境,自然無恙?!?p> 赤腳道士肆無忌憚地笑了三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
“自從姜太公師祖羽化,你我一別就是數(shù)十載。聽聞師兄如今即是西申國之主,又是截教之主,名動四海,威震一方,卻為何放著好端端的國主和教主不做,來這破廟里消遣?”
老乞丐臉色一沉,瞥了他一眼,反問道:
“你猜是為什么?”
赤腳道士嘿嘿一笑道:
“我猜二師兄是為了那玄物?”
一聽到“玄物”二字,老乞丐立即用鼻子哼了一聲,冷冷地說:
“你果然不是來找我敘舊的?!?p> “不錯?!?p> “也不是來找蘇季那小子……”
“不錯?!?p> “莫非是來找那孽畜?”
“只答對了一半……”
神秘兮兮的對話,讓一旁不明就里的蘇季和小道士面面相覷。
蘇季完全聽不懂兩人所說的“玄物”和“孽畜”究竟是指什么。他算是廟里最精明的一個,現(xiàn)在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透這兩個人。他們一個是曾經(jīng)最熟悉的人,現(xiàn)在卻變得無比陌生;另一個是只見過兩次的陌生人,卻比誰都了解這座廟里的人,包括蘇季本人。
“這我可幫不了你!”老乞丐搖頭嘆道:“如你所見,我已自身難保?!?p> 赤腳道士斬釘截鐵地說:
“世上只有師兄能幫我,只要師兄肯把那玄物讓給我!”
“那孽畜今非昔比!就算太公師祖在世也幫不了你!不管今天你是為太公師祖報仇,還是為了那小丫頭雪恨,我都奉勸師弟,還是速速離去的好!”
“師兄至少告訴我那孽畜現(xiàn)在何處?”
“恕無奉告……”
赤腳道士剛要低頭嘆息,只見老乞丐用蘸沾了酒水的食指,在紅木桌上寫著兩個字:
“上面……”
“面”字還未寫完,老乞丐寫字的右手突然皮肉開裂,血管崩斷,劇烈膨脹了整整兩倍!整條手臂的每一塊肌肉都發(fā)出爆裂的聲響,令人聽了毛骨悚然!
赤腳道士驚愕道:
“難道你和太公師祖當(dāng)年一樣,中了那孽畜的長生訣?”
老乞丐疼得咬緊牙關(guān),沒有回答。此時他的左臂也發(fā)生了同樣的狀況。就在左臂爆裂的同時,剛才那只潰爛的右臂開始修復(fù)再生。
此時,站在一旁的蘇季,已經(jīng)看出了門道。
這個叫做“長生訣”的法門,目的不在殺人,而在誅心。誅心是折磨人的最高境界,讓一個人痛苦地活著,遠(yuǎn)比殺死一個人更有趣。尤其對于肉身不滅的仙人來說,誅心是唯一,也是最殘忍的手段。
老乞丐全身肢體的再生與崩壞交替發(fā)生,反復(fù)幾次下來,疼得他撕心裂肺地咆哮:
“快!給我個痛快!”
赤腳道士的表情突然變得嚴(yán)肅,他手握桃木劍柄,猶豫道:
“我已親手殺了太公師祖!這把劍不能再沾同門的血!”
“難道你要眼睜睜看我受苦不成?快動手!只有這一個辦法!”
就在這時,青靈廟里的四個人同時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
“辦法倒是還有一個……”
空靈的聲音在廟中久久回蕩,蘇季和小道士不約而同抬頭仰望,只覺得那聲音是自遙遠(yuǎn)的天際傳下來的。
等這兩個人低下頭的時候,赤腳道士已經(jīng)循著聲音出了門,老乞丐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