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府的兩位太太在議論嘉國公府,嘉國公府沈氏兄妹兩個也在議論葉府。
沈浣畫回京安頓以后,先進宮去拜皇貴妃,此時剛從宮里回來,可謂滿載而歸。思卿派遣了黃門,外加嘉國公府的下人,足足收拾了半個時辰,才把思卿的禮物都抬進嘉國公府來。
嘉國公沈江東進門就笑:“你可把你小姑的家私一股腦兒搬回娘家了,當(dāng)心她和你惱了!”
沈浣畫淡淡道:“阿兄你想多了,好些個東西都是我公爹進上的,思卿妹妹說看見了就煩心,讓我一股腦拿回來了。沒想到這么多年了,他們父女還是滿擰?!?p> “皇貴妃這幾年跟你公爹一直不對付,”沈江東道,“你難道不知道?”
沈浣畫嘆了口氣道:“自打皇祖母沒了,我冷眼瞧著,三哥不似從前那般深沉了,思卿妹妹這幾年也算一路平順,她生的兩個哥兒也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1疽詾樗凸埠途徚?,沒想到還是這樣?!?p> 沈江東道:“你難道不知道?為了諸王舊日藩地事,去歲宮宴皇貴妃一時失態(tài)多說了幾句,說諸王既然不再之藩,就不應(yīng)該再擴藩田,差點沒給諸王堵著罵。連葉秀峰也不敢作聲了?!?p> 沈浣畫忽然道:“哥,思卿妹妹的事情,你知道的挺仔細啊?!?p> 沈江東一噎,“你什么意思?”
“你對她真沒想法?”
“你是想要害死我,還是想害死咱們?nèi)???p> 沈浣畫溫柔地笑了笑,沈江東道:“我知道,江家伯父對沈家有恩,江家姑娘,我永不可相負(fù)。她會是我的妻室,我會愛她敬她。”
“如果你強迫自己這么想這么做,對江家阿姊并不公平?!?p> “我做事有分寸,”沈江東道,“且別說皇貴妃,你就這么住回娘家,葉府人怎么看?”沈江東問。
沈浣畫無所謂道:“我管他們怎么看?公爹不說什么就是了,她們愛怎么嚼舌隨她們?nèi)?。方才思卿妹妹與我敲了半天邊鼓,你猜怎么著?思卿想趁這次我回來,讓葉家分家!”
沈江東梗了一下,方道:“眼見皇貴妃就是皇后了,葉家三房四房兒女一大群,從皇后母家府邸里頭嫁娶多風(fēng)光,他們能輕易松口,答應(yīng)分家?”
“自是沒那么容易,公爹又好顏面。不過三嬸子還算厚道,她又沒親子女,可以和她探探口風(fēng)。不過,得等我嫂子進門再說。對了,嫂子幾時到京?”沈浣畫一邊勻臉一邊問。
正說著,外頭管事進來稟報:“新夫人娘家來人了,說來送嫁妝單子?!?p> 沈江東和沈浣畫對視,沈浣畫道:“江家伯伯伯母早都沒了,她家在京里還有人?”
沈江東懷著疑,打疊起精神出門迎接,只見一行人低調(diào)地抬箱子進府,雖然低調(diào),箱子卻足有一百多抬,加上方才思卿的禮物,整個正院兒都放滿了。領(lǐng)頭一個青年風(fēng)神朗俊,更兼氣度豪闊,一派灑脫,遞上拜帖行禮道:“在下奉長輩之命前來,事先未曾秉知府上,萬望勿怪?!?p> 沈江東還沒來得及打開帖子看,沈浣畫款款走出來笑:“這不是顧先生么!”
沈江東愕然:“你們認(rèn)識?”
沈浣畫道:“顧先生里面請進。”未回答她兄長,先問那顧先生道,“顧先生和江家……”
“我與江家并無過往,”這位顧先生含笑解釋,“在下有一位世伯,姓武,諱振英。武老伯與家?guī)熓侵两缓糜?,我來京里,武老伯多有提攜。今日,我是受武老伯之托,代武老伯前來。武老伯說,昔日江家曾把京里產(chǎn)業(yè)托付于他,今日隨著這些禮一并送還。”說著又掏出一沓契書交給沈江東。
“武家伯父還說,他來府上多有不便,更恐給府上帶來不便,還望嘉國公爺勿怪。”
提到“武振英”三個字,沈氏兄妹微微一驚。武振英在帝京無人不曉,原是帝京城中的鏢行百樂行首腦,劍法固高,在京畿下九流中勢力亦大,為人卻很謹(jǐn)慎低調(diào)。
“顧先生太客氣了,武老先生是前輩高人,切莫做此言語?!?p> 三人不覺停了腳步,沈浣畫插言問沈江東:“嫂子娘家和這位武老先生……”
“我只隱約記得,父親說過岳父與這位武老先生有舊,旁的卻不知道。”沈江東斟酌道。
姓顧這人一笑:“武老先生并無家室兒女,為人雖疏淡些,但對晚輩是極好的。我來前,武老先生還有些踟躕,他到底不是江家親眷,只恐顯得熱辣辣的??赊D(zhuǎn)念一想,江家老先生早去,江姑娘無甚親眷,他總不好不幫襯著江家添妝?!?p> 沈浣畫聽了道:“這位先生太多慮了,只怕先生嫌棄我們這些人家俗氣,若不然,都是嫂子家的長輩,到時候來觀禮才好?!?p> 沈江東也道:“武老先生太多慮了。便是武老先生不來,顧先生也得來?!?p> “武老伯并不在京,還在永通。那邊碼頭上出了些事,武老伯親去和漕幫說和去了,一時半刻只怕回不來京。我明兒南下販貨,船已定了,多謝公爺好意?!边@人笑著推辭道。
沈浣畫引著眾人進廳上茶,笑道:“顧先生南北往來這般勤勉,快早日接了顧家嫂子從上京到京里來住罷。”
“開春就來。帝京居,大不易。我只好勤快些,才能早日把家在京里立住?!?p> 沈江東見他們二人說得熱鬧,有些摸不著頭腦,便對沈浣畫笑道:“你還沒介紹顧先生呢,這位顧先生是……”
他心道武振英與魚龍混雜的人混在一處,這位和武振英是世交,大概也不是什么讀書人,怎么和妹妹妹夫這般熟識?
“這位顧先生,是太宗時大學(xué)士謝襄公之后?!?p> 沈江東聽了吃了一驚,謝襄是開國功臣,位至首輔,是本朝名宿大儒,祖上與沈家還有些交情。怎么他的后輩卻姓顧?
可他還沒吃驚完,只聽他妹妹又說:“顧先生如今棄文從商,往來南北。蘭成往南邊任上時,我們在船上相識的。顧先生每每南下販貨,都叫蘭成拉住不放。就蘭成那點子酒量,還不及他妹妹呢,還找旁人‘喝酒’賦詩?!?p> 這樣好家世棄文從商?沈江東愈發(fā)吃驚,也沒注意妹妹說走嘴,口里連忙道:“失敬,原來是謝公之后?!?p> “顧衡,”這人拱手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們祖上就敗了,回原籍襄陽,后來賣房子賣地,族里每每說起祖先都‘羞于啟齒’,實則靠著祖上名聲,假清高罷了?!?p> 他這樣坦率,沈江東一愣,只聽他復(fù)道:“我是看開的,讀書不行,就是附庸風(fēng)雅也不能喝西北風(fēng),索性附庸市儈,出來跑跑單幫了?!?p> 沈江東見他言談如此爽朗,既不刻意巴結(jié),也不假裝清高,便有了三分親近。
沈浣畫又插口介紹了幾句,原來這人是隨母姓了顧,本名衡,字梁汾,早早就棄文從了商。
外面點清了禮單,顧梁汾也不多留,起身告辭時說:“武老伯說,江姑娘因為從前刑部的差事,回京路上遇到了些許麻煩,最遲后日,也就回京了,府上切莫擔(dān)心。”
沈江東心里一驚,他派人去接他即將過門的夫人,無論怎么打探,一直沒有回音,正暗自著急。看來武振英在京畿果然有些門道,連這樣的消息都比他靈通些。
沈氏兄妹一直將顧梁汾送出大門去,沈浣畫又囑咐常常走動,才放他去了。
顧梁汾前腳離開,沈浣畫迫不及待問:“江家阿嫂怎么了?你怎么不和我說?”
“我不知道。我派人去,一直沒有回音。撫州祖宅上沒人了,看墳的說你嫂子是一個人離開撫州回京的,可是她一離開撫州,就和我斷了音信。我日日派人在進京路上盯著呢,可一直沒消息??磥磉@武振英武老先生神神秘秘的,在江湖上果然有些手段,他倒是知道你嫂子的行蹤。也罷,從明兒起,我到京北道上去等著。”沈江東擔(dān)憂道。
“有什么麻煩?”
“你別問了,和你不相干。”沈江東沉默了片刻,“武老先生出面,比咱們出面更合宜。咱們冒冒失失出面,你嫂子可能更為難?!?p> “出什么面?”
沈江東揮揮手,只問:“這位顧梁汾是謝襄公之后,怎么和那位武先生論起‘世交’來了?”
“顧梁汾可不是在謝家長大的,我聽蘭成說,顧梁汾自幼喪父,讓謝家族里堂房兄弟欺負(fù)了個無算,所以他隨了母姓,姓顧,后來叫一位江湖上的前輩高人領(lǐng)出來養(yǎng)大的。他說的‘世交’,應(yīng)該是打這里來的?!?p> “哦?”
“你瞧他雖年輕,卻通醫(yī)道,還做著生藥生意。那年深秋我和蘭成南去賦任,船到淮安,我暈船,上岸歇著,結(jié)果蘭成讓許多下人跟著我,他自己在船上吃人暗算,被推下水去?!?p> 沈江東聽了一驚:“蘭成被推下水?”
沈浣畫頷首:“他北邊長大的,又不會水,那天又冷,幸虧顧先生經(jīng)過,跳下去把蘭成救上來。蘭成被救上來就發(fā)高燒,燒得說胡話,把我急得沒了法子,滿淮安找大夫,可蘭成就是不退燒。后來我們住店,又遇上顧先生,我想那天他救了蘭成,我還沒好生道謝,于是多說了幾句。顧先生聽說蘭成病倒了,告訴我他會切脈。我瞧顧先生年歲也不大,很是狐疑,但當(dāng)時確實沒旁的主意了,于是請顧先生給蘭成切脈開了方子,誰知吃了顧先生的方子,蘭成便一日日好了?!?p> “誰干的?”沈江東關(guān)注點不在顧梁汾身上。
“什么?”
“誰推的蘭成?”
沈浣畫嘆了口氣,“是四房送的下人,我已經(jīng)處置了。葉家到底沒分家,鬧大了大家沒意思。四房不過是看公爹就蘭成一個兒子,三房哥兒是庶出的又不成器,想著算計了蘭成,葉家就是四房的。都過去了,先別提了。”
沈江東還要說,沈浣畫打斷,“咱們且說顧梁汾。后來我們才知道顧梁汾在京替武振英武老先生打理一些產(chǎn)業(yè)——都是正經(jīng)產(chǎn)業(yè),什么酒肆藥鋪綢緞莊。梁汾常南下販絲綢,因為他有一個妹妹早年在嘉禾走丟了,他每次回去都去打聽他妹妹,在南邊住一陣子,漸漸和蘭成就熟了。我瞧他有家底,人也好,想把三房的蘭芷妹妹說給他。蘭芷是極好的,三嬸子又明理,定然愿意。誰知提了提,才知道他早年在西面跑單幫,早早娶了夫人,這些年他夫人留在西京,他身邊也從沒見有人,真真難得。”
沈江東點點頭,忽然問:“你瞧,這位顧先生通身氣派言談像誰?”
“像誰?”
“像皇貴妃,你想想看,像是不像?”
沈浣畫一愣,“你別說,還真像。”
沈浣畫到底使人專門去了永通給武振英下帖子,武振英最后沒來,她也沒留意,因為蕭繹和思卿要過府觀禮,戍衛(wèi)宴席,處處都要重新謀劃,沈浣畫忙不過來,使人往葉府接當(dāng)家的三太太來幫忙,著實忙了兩日。
晚夕沈浣畫和三太太同寢,三太太忽然嘆道:“我小的時候,我兄長娶嫂子,也是這般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那時候我想,我嫂子真是好福氣。”
三太太出身靖海伯府,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可是后來靖海伯卷入靖國公謀逆案,自此就敗了。
沈浣畫不知道如何接話,三太太又道:“我嫂子嫁過來沒多久,我們家就出事了。出事以后,他們一面罵嫂子是掃帚精,一面變著法兒掏嫂子的陪嫁,家里日日人仰馬翻。我還能嫁到葉家,是因為你公爹那時候被人誣陷,大房一家子貶到外任上去了,人人都以為葉家也要敗了。可嘆我出嫁沒多久,我娘家嫂子就沒了?!?p> “公爹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思卿……皇貴妃就是在維揚任上給弄丟的?!鄙蜾疆嫷?。
“哪里是給弄丟的,是你公爹嫌累贅,故意丟的。要不你婆母怎么氣死了呢。”三太太幽幽道。
思卿的事,沈浣畫多少知道一些。但是思卿不愿多說,沈浣畫也并不想挖人痛處,葉蘭成更是鋸嘴葫蘆,所以沈浣畫知道的也不多。她聽了三太太的話,輕聲道:“所以思卿妹妹很是不易……三嬸子也不易。”
“我嫁進葉家,后來你公爹起復(fù)了,葉家又重新興旺起來,我娘家人都說我命好,可是他們哪里知道,自打葉家一日日好起來,你三叔嫌我沒兒女,提了多少次休妻的話。后來我沖那死鬼厲害起來,言語不再畏畏縮縮,那死鬼欺軟怕硬,我才撐到現(xiàn)在。”
沈浣畫沉默了片刻,還是直接道:“不瞞三嬸子,我們都想著……分家?!彼f的隱晦,沒指出我“們”指的究竟是誰。
三太太嘆氣:“若我是大房的人,我也贊同分家。再不分家,葉家就要打里頭爛了??墒恰墒枪环旨摇?p> 沈浣畫忽然道:“我有幾句話和三嬸子講,是真心實意的,三嬸子別惱我。不管分家不分家,三嬸子都得為自己考慮?!?p> 三太太連連點頭。
“三房只一個哥兒,三叔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樣,那劉姨娘又厲害,不是我說嘴,別說三嬸子靠不了那哥兒,就說靠得了,那哥兒現(xiàn)在已教三叔教壞了。但是蘭芷妹妹是三嬸子疼大的,一向親近三嬸子,又聰明,又識大體。以后蘭芷妹妹有了好人家,三嬸子終身才有靠,強似去倚仗三叔。我在京,且替蘭芷留心,等我南去,讓我娘家新嫂子張羅,一定給蘭芷找個好人家?!?p> 沈浣畫這一席話,說中了三太太的心病。三太太連連稱謝,口里說:“不管是不是做官的,只消那家哥兒人品好、又上進,就好了!去年,小敬王不知道怎么,瞧上了蘭芷,略微和那死鬼露了露,把死鬼高興得什么似的。小敬王是什么性子!身邊還缺美人兒?蘭芷在我面前哭得咽聲氣絕,虧得那時候還沒出太皇太后的孝,皇貴妃把小敬王說了一通,他就不敢了提了。后來出了孝,小敬王早又看上新的,就把蘭芷丟開手了?!?p> 沈浣畫輕聲道:“蘭成不讓我說,我也不想憑空惹是非。天地良心,我自嫁到葉家,從沒對幾位叔叔嬸子動過壞心。除了三嬸子你,四房……四房沒少折騰。皇貴妃明里頭再怎么給公爹沒臉,暗里頭卻給葉家不知道遮掩了多少事。再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我想著,早日分家,早日干凈?!?p> 三太太道:“大奶奶這話我聽著爽利,就是這么個道理。到底都姓葉,果真和睦,分不分家,都是一家人。若不和睦了,就算是不分家,人心離散,早晚要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