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早已溫熱，三杯下肚，混元真人才開口問道。
“平兒，十五年了，還是放不下嗎？”
周平知道，師傅意有所指，心中也不敢有所隱瞞，想起當初的往事，眼中微紅。
“師傅，說放下，那是假的。每當連我自己都快要忘記的時候，夢中的經(jīng)歷又時刻在提醒我。每個深夜，當我從夢中驚醒，眼前慘死的父母，至今下落不明的姐姐，叫我如何放下！”周平痛苦的回道。
混元真人不語。面對這朝夕相處的愛徒，再多的話語，都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沉默許久，混元真人突然說道“想不想聽一下師傅的過往”。
對于師傅混元真人的過往，周平一直都很好奇，這個不入俗世，隱居山林的老人，又有著怎樣一段故事。
不等周平開口說話，混元真人閉著雙目，回憶道。
“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小，是街邊行乞的一名孤兒。直到有一天，被師傅霸刀帶到此地，跟隨師兄一起學習武藝。你師公雖叫霸刀，但性子卻是很溫和，對我和師兄就如父親一樣，傾囊相授。有時候我做錯了事，也都是師兄幫我頂罪，那時候真的很好，我很開心”往事的追憶，讓混元真人的老臉上有了一絲笑意。
“直到有一天，一切都變了?！被煸嫒碎_始流露出一股痛苦得表情。
“時光的流逝，我們長大了，師傅要我和師兄下山歷練?！?p> “紅塵中一切的事物都吸引著我們。常常為了一點新奇的玩意，都能讓我和師兄開心半天?！?p> “有一次，我和師兄無意中救了一位姑娘。她好美，知書達理，溫婉善良，一切都吸引著我們。每日游山玩水，朝夕作伴，慢慢地我和師兄都愛上了她?！?p> “可最后，她死了，死在師兄的劍下，死在我的眼前。當時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不聽師兄的解釋，一招招致命的攻擊打像平時疼愛我的兄長”
一滴老淚，就在混元真人慢慢訴說往事的瞬間，落了下來。
周平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這給他帶來的沖擊實在太大，這心如止水的老人，是什么讓他如此動情。
師傅，竟然落淚了。
“師兄武功高出我許多，不忍傷我，獨自離去。那時的我被仇恨占據(jù)了心靈，完全沒有了理智”
“師兄說過，他在俗世還有家人，還有父母，一切一切的事情，師兄從不向我隱瞞”
師傅的聲音逐漸沙啞，周平不忍這老人在回想下去，剛想要張嘴出聲制止，卻被混元真人隨手一道真氣，隔空打在了穴位上，整個人不能發(fā)聲，也不能動了，始終保持著張嘴的表情。
“按照師兄所說，我輕易的找到了他的家人。可師兄躲我，不愿相見。我一怒之下，手刃了師兄的父母?！?p> “當師兄看著平日疼愛的師弟，劍下淌血，師兄流淚了。確切說，那是血?？蓭熜诌€是未曾向我出手，眼中帶著痛，帶著失望和孤獨從此離去”
“那一刻我清醒了過來，看著手中沾滿的鮮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無法原諒自己。就這樣我獨自一人在那里立了一夜，至今仍不敢想象，從那時，我就滿頭白發(fā)。也許，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
“回到山中，師傅得知此事，從此性情大變，每日沉迷于鑄煉兵器，最后抑郁而終。而我，一直在等待，等著師兄回來的那天，等著師兄回來跟我解釋，到時哪怕師兄殺了我，我也坦然面對?？蛇@一等，就是八十年啊，人生有幾個八十年？錯過，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說完，混元真人老淚樅橫，面色痛苦，又仿佛將心中的積郁一吐而快。
嗖！
手指一點，一道真氣劃過。
“咳咳”
周平連聲咳嗦，這張著嘴，不能說話的感覺還真是不太好。
用衣襟輕輕擦掉臉上的淚水，睜開雙眼，平淡的看著坐在對面的周平，慢聲說道。
“平兒，為師真的不想你步我的后塵。為師知道勸不動你，可萬事有因有果，終究有些人是無辜的。只希望你能笑看仇恨，不要被它所蒙蔽，失去理智，犯下終身難以原諒的過錯”
周平靜心的聽著，感觸頗深。
夜更深了，山中的寂靜，讓人都有些毛骨悚然。
“為師累了”
混元真人，手一揮，示意周平離開。
深秋季節(jié)，空氣都有些發(fā)涼。一縷縷秋風帶著涼意，吹進山東，山壁上的燭火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躺在繩索上的周平，緊了緊身上的獸皮，久久不能入睡。耳邊時常還響起師傅的話語。
捫心自問，倘若換做自己，怕也是會如師傅那樣吧。
夜雖長，但終究還是要迎接黎明的到來。
太陽升起的那刻，萬物復蘇，一切都隨之醒來，大地又恢復了生機。
周平跳下繩索，按照以往的習慣，坐在平臺上，五心朝元進行吐納。
“咳咳”
一陣蒼老的咳嗽聲傳來。
周平停下起身，三步化作一步，像著混元真人的房間飛奔而來。
“咳咳”
石洞中，混元真人坐在石凳上低著頭，用手捂著嘴忍不住直咳。石桌上，酒杯已經(jīng)打翻，冰冷的酒水，打濕了石桌的一角。
“師傅，你怎么了”跑過來的周平扶著混元真人的身子，緊張的問道。
著急又關切的詢問，讓混元真人慢慢抬起了頭。
“啊，怎么會這樣”
周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夜過去，原本看上去還算年輕的師傅盡顯老態(tài)。
臉上的皺紋密布，膚色也變得發(fā)黃。從身上還傳來股股腐朽的味道。
這味道，周平很是熟悉。
在山林中，總會有一些活了太久的大樹，在它們即將離世時，才會出現(xiàn)的一種味道。
咯噔！
周平心中一沉，不敢相信，雙目很不爭氣的布滿了淚水，順著臉頰流下。
心中很是自責，若不是昨夜，也不會......
想要說些什么，卻又發(fā)現(xiàn)說不出口，只感覺有一股氣窩在胸口，漲的渾身難受。
“平兒，咳咳”
混元真人一開口又是一陣咳嗽。
“師傅，您別說話”所有的委屈與無助，痛苦與辛酸，都化作了一聲。
混元真人手掌一抬，打斷了周平。
“為師的身體，自己知道。每個人呀，都會死去，只是遲早的事情，不需掛懷”看著關心自己的周平，混元真人笑著說道。
咣當。
周平雙膝跪了下來。這是他第二次下跪，卻是同為一個老人。
“師傅，您不會有事的，您還可以長命百歲”淚水流進了嘴里，咸咸的味道伴隨著哽咽，痛苦的說道。
“咳咳，傻孩子，為師要是再活個百年，那不成了老妖怪啦”
今日的混元真人一改往日，特別的慈祥，臉上掛著毫不吝嗇的笑容，言語也多了起來。
周平的淚無止盡，淚水滴落，濕了混元真人的雪白長衫。
混元真人毫不在意，就這樣靜靜的看著。一只手慢慢抬起，搭在了周平的頭頂，如一個慈祥的長輩，輕撫周平的長發(fā)。
回心一想，這十五年來，自己也是第一次對徒弟有如此親昵的動作。
“平兒，不要傷心難過，要笑，師傅這可是壽終正寢，多少人都羨慕不得哩。再說，都一百一十年了，為師活得夠久了，也活夠了”
“來，笑出聲來，為師不想看到你難過的樣子”
混元真人突然很嚴肅地說道。
聞言，周平流著淚，忍著痛，哈哈大笑。
混元真人又笑了，摸著周平的頭，笑道“你這笑怎么比哭還要難聽，聽得師父我啊都承受不了嘍”。
周平剛要開口說話，哪知看上去腐朽的老人會突然出手，一道點穴手法將周平給定在原地。
周平保持著難看的笑容，詫異的看著師傅，有一種錯覺。
一瞬間，混元真人的整個氣勢徒然一變，衣服無風而鼓，白發(fā)莫名飄揚。
周平被這股氣勢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雖知師傅很強，但從未見過師傅出手?？蓡螁螒{借這股氣勢，周平就有種面對浩瀚星辰的感覺。星辰之下，一切都顯得沒那么渺小。
“抱守元一，靜守心神”蒼老又充滿威嚴的聲音在周平腦?；厥?。
周平不知道師傅要做什么，但立刻不敢再多想。
混元真人站起身，伸手朝著周平虛空一提，跪在地上的周平被一股強大的氣托起，立刻飄了起來。整個人宛如一個大字，飄在空中。
山洞之中勁氣縱橫，一道道勁氣打在石壁上，出現(xiàn)道道裂痕。山壁上的火把熄滅，半空中的細繩也被勁氣斷成了幾截，唯有距離最近，石桌上的瓷質酒壺和酒杯完好無損。
“世人只知，奇經(jīng)八脈。卻不知除了八脈還有六脈。今天，為師就幫你打通這六脈，成就真正的混元之力”混元真人大聲說道。
說完，隔空飛速的在周平身上連點，每點一下，周平就感覺有一股強大的氣鉆進自己的身體，在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地方轟然炸開。
“啪”
“啪”
“啪”
六聲悶響從周平的身體中傳來。
每響一次，就有一個陌生的穴位被打開一條縫隙，然而就在內氣消失之際，又有緩緩閉合的動向。
做完這些，混元真人還不收手。
周身氣勢又是一提，一股更加磅礴的氣從身體丹田處涌出。運起全身內力像著這六個穴位灌去，使其能夠完全張開。
周平看在眼中，痛在心里。這是師傅離別前對自己最后的饋贈，這同樣也會加速他老人家的死忙。
周平不想，卻口不能言，只能默默的看著老人付出一切。
一邊為周平灌輸內力，一邊為其解釋道“六脈，分別為解脈、衡絡脈、散脈、飛揚脈、昌陽脈以及肉里脈”
“六脈貫通，氣走奇經(jīng)八脈，才方可成就混元內力”
“混元入水。水，包容萬物，亦可包容萬法，天下武學，皆可被其容納而不排斥，你要謹記”
一炷香的功夫，老人已是大汗淋漓，看著周平六脈已開，緩緩收功，這一下就耗費了盡半生的內力，好處就是為周平省下了幾十年的光景。
老人一收功，周平頓時沒有了支撐的力量，掉了下來。
半空之中，一個漂亮的轉身，平穩(wěn)落地。
感受著身體中，氣從六脈流過的感覺，如水一般柔軟，不爭萬物，心中更加的愧疚。
“師傅，您這又是何必呢”
“終此一生，就一個徒弟，也算為師這十五年對你的補償吧”混元真人身子更加虛弱，臉上多出一絲疲倦之色。
強忍著要睡下去的感覺，混元真人解下腰間系了不知多少年的銀白色腰帶，遞給周平。
雙手捧著印白色腰帶，茫然無措。
混元真人解釋道“這是腰帶是用天蠶絲與秘銀織煉而成，水火不侵?！?p> “咳咳”
“帶中是一把軟劍，正是你師公臨死前用天外奇鐵所鑄”
混元真人說著，眼中又是一番追憶之色。
腰帶略有些重，不過相對于劍來說，實在太輕。
解開腰帶一端玉扣，抽出一把軟劍。
此劍長三尺，寬一寸，其鋒薄如蟬翼，厚度如十張宣紙疊加。整把劍渾然一體，劍柄處刻著青峰二字。
手中握著劍柄，劍身卻像無骨支撐，整個劍身向下彎去。
周平絲毫沒有覺得這把劍有何稀奇之處。
“灌輸內力”混元真人適當?shù)拈_口說道。
一道混元內力，被周平灌入劍中。
嘡啷一聲。
三尺青鋒瞬間繃直，絲絲寒氣迸發(fā)。隨著內力灌輸，劍的重量也越來越大，拿在手中，重若千斤。別說揮劍砍人，就是想拿起都得費一番功夫。也幸好，周平從小服食奇水異果，力大驚人，但也得兩手持劍才可以使其不掉落。周平心中連連整齊，簡直聞所未聞。
終于，周平掌握了一個何時的點，將劍的重量維持在了三十斤左右，揮舞了幾下，感覺適中才撤去內力。
“這劍叫做青鋒劍，是在這青峰山中所鑄。”混元真人說完，又獨自念起了一首打油詩。
青峰山上鑄青峰，
劍成之日耀星空；
百獸齊震威名顯，
端是古來第一鋒。
仿佛很是滿意，老臉上又多了絲絲笑容，只不過這笑容卻讓人看上去像是最后的告別。
一時間老人也不咳了，真?zhèn)€人突然容光煥發(fā)，顯得格外精神。
周平心中又是一痛。回光返照，上天留給將要離世之人最后的恩賜。
“為師說過，不教你學武，可終究是食言了，也罷！你可看好，為師自創(chuàng)的這青峰十二式”老人說完，一把奪過周平手中的青峰軟劍，在這洞內舞動開來。
“第一式，平地煙波風云起”。
漫天劍影，如濃霧阻擋了人的視線，絲絲清風而起，卷起地上的塵埃。
“第二式，青蛇絞”
筆直長劍瞬間軟了下來，隨著手腕一抖，劍成螺旋，仿佛要絞碎世間萬物。
“第三式，無中生有鐵劍蓮”
螺旋的軟劍化作一朵蓮花，八道劍影化作的花瓣，帶著透骨的冰冷殺機，時刻旋轉不停。
......
“第十二式，一劍青峰橫天下”
這最后一式，沒有多余的花招，就是最簡單的一刺，卻快如閃電。所有力量匯聚于一劍，帶著一往無前，視死如歸的信念，快速一刺。也可算是同歸于盡的一招。
嘡啷！
青峰軟劍落地，混元真人險些跌倒。
周平上前一把扶住，將老人扶到半輩子都沒有坐過的石床上。
回光返照的力量正在消失，趁著這段時間老人對周平說道。
“平兒，你長大了，也不能長久留在山中，改日就下山去吧。若是能尋得我那師兄乾元，替我說聲“對不起，九泉之下，師弟在向他請罪””。
“還有，為師希望你以后做人如水。靜則，可與世無爭，包容萬物，笑看人生。你可答應”
有一句混元真人沒有說，他也不想說，那就是“怒則，如驚濤駭浪，掀翻萬物，殺盡世間敵”
周平流著淚，連連點頭，表示一切聽從師傅的教誨。
混元真人笑了，宛如孩童。
用最后一絲氣力對周平說道“今日，為師還未曾飲酒三杯，你去幫為師倒來”
聞言，周平立即轉身，拿起桌上的酒壺，撿起倒在一旁的酒杯，運起全身內力于掌中，絲絲熱氣直冒。
一杯酒以倒?jié)M，雙手端杯，轉身的瞬間，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云霄，驚起無數(shù)飛鳥走獸。
這杯酒，混元真人終究還是未能喝到，就在周平轉身的瞬間，不想看到周平痛苦的老人，含笑離世。
一代高手，終此一生，與高山深洞蕭瑟落幕。帶著對師傅師兄的愧疚和愛徒的不舍，撒手而去。
周平吶喊，抒發(fā)著心中郁氣，這最后的一位親人也離他而去。
半柱香后，酒以微涼，聲以嘶啞，淚已流干。
周平緩過神來，顫抖的將老人平放在石床上，輕輕吹去，絲質被褥上的灰塵，為其蓋好。
又將酒壺和四個瓷質酒杯放在老人的手邊，心里默語“師傅，您老啥時候想喝酒，伸手一碰都能夠到，以后弟子就不能在您身邊盡孝了”
做完這一切，周平恭敬地后退三步，咣當一聲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自語道“俯首作揖謝師恩”。
起身，撿起青峰插入腰帶，系在腰間。緩緩離洞。
洞外，看著師傅嘴角含笑安詳?shù)奶稍谀抢?，心里暗道“也許，這是他老人家最好的歸宿”。
啪啪啪！
運足內勁，連出三掌，掌掌打在洞口山壁上。
轟隆隆。
山洞兩邊巨石掉落，洞口被徹底掩埋。
又找來一塊完整的石塊，以手代筆在上面寫道。
道道血跡入石三分。
“恩師如父，混元真人之墓”
“不孝子，周平立”
相依為命十五載，朝昔相處宛如父。
命到盡時終離別，情到深處苦作聲。
寶木手辰
寫的有點啰嗦，第一次學著寫。見諒！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