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宇文信還在沉思,宇文商上前道:“啟稟父皇,兒臣有話要說。”宇文信向來寵愛這個兒子,甚至不惜親自出面讓佛心宗宗主鏡心收他為徒,鏡心只得打破自己不收俗家弟子的定例,傳他武功。宇文商倒也爭氣,被譽為佛心宗年輕一輩中的天縱之才,大漲自己臉面。當下便讓他直說不妨。
宇文商環(huán)顧群臣,揣摩了下宇文信的意思,才道:“兒臣以為,突厥使團不遠萬里前來與我大楚結(jié)永世之好,又進奉無上佛寶,足見其誠意。如今突厥有難,我大楚若放任不管,豈非寒了公主一片拳拳之心,這尚是其次;若是還有其他眾多有意前來進貢朝拜的部族聽聞此事,又怎肯前來呢?兒臣以為,當急速發(fā)兵,助公主平定內(nèi)亂,一統(tǒng)部族,才是上策。兒臣不才,愿為先驅(qū)!”此等大事上宇文信向來獨斷專行,大臣們都不敢作聲,此時有宇文商打頭陣,立刻有數(shù)人出列附和。
宇文信哈哈一笑,之后說道:“還是趙王深得我心。朕本就是決意出兵的,只是一直拿不定主意讓誰統(tǒng)領(lǐng)。將軍們資歷是夠了,既然公主親來,如此則不顯我大楚的誠意。今日趙王自告奮勇,當?shù)媒y(tǒng)領(lǐng)之職。趙王聽封,朕任命你為大都督,輔國大將軍,主持助突厥平亂一應事務(wù)。武瀛聽封,朕任命你為下都督,云麾將軍,輔佐趙王西征。”
宇文商、武瀛趕忙上前謝恩,阿史那瑕也上前拜謝。
宇文信又道:“近日里流光城那幫叛逆甚是猖獗,若是一直待在東海便了,居然還敢到陸上擺弄事端。雖然諒他們也掀不起多大風浪,放任不管也是不妥。近日里各方豪杰已在天都集結(jié),到時比武奪帥,帥位確定之后一并交由趙王統(tǒng)率,先滅流光,再往西行吧?!?p> 阿史那瑕暗自冷笑,宇文信果然是梟雄之輩,向不輕易信人,他知道自己與李湛有幾分香火之情,便擔心自己并非真心實意結(jié)盟,說道先攻流光,便是要看自己是否真心合作了。當下便道:“我等前來,一則面見大楚皇帝陛下,二則便是為了流光之事。流光城為燕、楚心腹之患。早在西州之時,燕皇已發(fā)過絕殺之令,此番貴國又召集天下豪杰群起攻之,我等既然來了,那便略盡綿薄之力吧。”
宇文信笑道:“此番得公主相助,定然能掃蕩妖氛,靖平宇內(nèi)?!闭f道見已近午時,便在偏殿設(shè)宴款待。早有光祿寺在文成殿安排好宴席,楚帝宇文信邀阿史那瑕等人赴宴,面東而坐,趙王宇文商作陪阿史那瑕南向坐,幾名德高望重位尊的大臣北向坐,武瀛及幾名武將陪李巖、崒干西向坐。山珍海味流水價上來,觥籌交錯之間,說些中土西域的風土人情,一時顯得賓主盡歡。李巖、崒干身為公主貼身護衛(wèi),身份特殊,便也安排了席位,由新晉的下都督云麾將軍武瀛作陪,也足以顯示楚帝對突厥使團的重視了。
席間宇文商殷切為阿史那瑕布菜,并介紹諸般中土美味的菜肴吃法,順便夾帶一些地方風物典故。他本就瀟灑倜儻,學識淵博,此刻著意發(fā)揮,席間一時風頭無兩,引得阿史那瑕笑意盈盈,殿中新開的繁花也似黯然失色。宇文信也只是在上首微笑觀看,偶爾舉杯邀飲,并不多說,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李巖看著阿史那瑕與宇文商言談甚歡,心中不知怎地,沒來由地一痛。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意,心空落落的似在一直下沉,卻如何也碰不到底一般。崒干卻是興致甚高,只管大盞喝著御酒,近日來悉心護衛(wèi),實是未曾如此開懷暢飲過,他見李巖興致不高,偷偷在他耳邊說道:“其實我也不喜歡那小子!”說完呵呵直笑,拿過酒盞與李巖一碰,又是一飲而盡。李巖聞言一愣,苦笑一下,端起酒盞跟著一飲而盡,卻因不常飲酒,見崒干喝的痛快,只道很好下咽,有樣學樣之下,不由得嗆咳起來。
武瀛坐在李巖左首,他今日莫名榮升,實是意外之喜,若非同為射聲軍副帥的江照晚不在,只怕輪不到自己。他先與陪坐的眾將干了幾盞,也沒忘記主要任務(wù)是陪李巖、崒干,便也端起酒盞敬二人酒喝。
崒干倒是來者不拒,李巖勉強陪著又喝了一碗,便推說不勝酒力,武瀛臉色就有點不太好看了。說起來自己是朝廷從三品武將,又是新擢升的下都督,比起李巖一個公主護衛(wèi),豈止高了一個品級,主動敬他酒喝,竟然還推三阻四,臉色便略微沉了下來。
過得片刻,席間一曲歌舞完畢,眾人喝彩之余,武瀛尋了個機會,起身對宇文信道:“陛下,適才舞蹈確屬精妙,只是臣等軍伍粗人也看不出什么,陛下說好,那定然是好的。大楚以武立國,咱們宴飲之時也不能只有這些歌舞,也便讓咱們這些大老粗出下彩,為大家表演一下武藝如何?”他知道宇文信最喜歡粗魯不文的武將,又喜歡聽“以武立國”四字,此刻一番話說將出來,宇文信果然允諾。
于是武瀛走到間空處,說道:“有道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一個人耍拳耍劍的大是無趣。我見懷瑜公主護衛(wèi)李巖武藝高強,斗膽請公主允許他與在下放個對?!卑⑹纺氰γ碱^微皺,看向李巖,卻見李巖微微點頭,當下說道:“青崖便與武將軍配合一下吧?!?p> 李巖起身抱拳道:“遵命?!背鱿?jīng)過武瀛身邊時,輕輕在他耳邊道:“我跟趙王打成平手,將軍可敢勝我?”武瀛聞言一愣。李巖說完走到他對面,也不用兵器,隨手擺了個架勢,道:“武將軍,請賜教吧!”
武瀛在途徑天樞時展露武功身法,實是個勁敵。李巖本也不懼,只是此處人多眼雜,全力施展武藝只怕到得后來不好自圓其說,便使了個攻心之計。武瀛武功本比宇文商高出一線,但他與宇文商比武從未贏過,其中道理自是難以明說,此刻要在大庭廣眾下贏了與趙王武功不相上下的李巖,只怕最終打的是自己的臉。
糾結(jié)之中,武瀛只得擺好架勢,卻是成名絕學“混元掌”,說了聲:“李公子先請!”
李巖也不答話,出手就是“落英指”,配合著腳下輕功攻向武瀛。“落英指”招式飄逸,李巖輕功向來是一絕,此時有意賣弄,只見他身形縹緲難測,很有幾分出世風姿。周邊一些不識武功的文臣看著少年人的招法路數(shù),早就喝起彩來。宇文信顯是看出他武功路數(shù),臉上一絲應有的表情也沒有。
武瀛眼見騎虎難下,即便對方施展的是花拳繡腿,也只能裝出竭盡全力的樣子悉心應對,雖然雷聲大雨點小,倒也打得花團錦簇,表演更多于實戰(zhàn)。兩人一個身形飄逸若天上仙人,一個威猛霸氣似下山猛虎,只怕比起方才的舞蹈來說也差相仿佛,更何況二人身形招式迥然相異,對比之下更顯好看。
武瀛見周邊采聲如雷,只道無心插柳,能博得周遭朝廷重臣一笑也是值得。不料李巖卻存心不讓他好過,流風回雪般的招式之中偶然夾雜著幾下殺招,只得全神應對,不能勝也不能速敗便成了當下的局面。
李巖卻不管他,雖然施展的招式大多數(shù)是中看不中用,卻也不斷將自己近來領(lǐng)悟得一些心得施展出來,武瀛這樣的高手肯做陪練,簡直是不用白不用,前些時日與宇文商對戰(zhàn)時所領(lǐng)悟的一些“混招”之法,后來觀察楊嵐與江照晚決戰(zhàn)中的領(lǐng)悟逐漸融匯到招式之間,雖然周圍很多高手,包括宇文信都已看出他施展的是凌云一派的武藝,卻也不由疑惑究竟是不是凌云的入室弟子,怎么施展出來的招式心法如此駁雜。
阿史那瑕卻是明白他的用意,知道想趁此機會擺脫宇文信的懷疑,之后若在天都之內(nèi)有所行動,也可撇清干系。
李巖與武瀛纏斗許久,指法中夾著各種各樣的招式,甚至于崒干與人對敵的拳法,韓琦與人對敵的刀法都含了進去,只是“破軍槍法”的招式是一點都不敢露的。但無論如何變招,武瀛總是能夠以一路“混元掌”從容應對,足見他武功之高,也只比江照晚差了一籌而已,若是不施展真功夫,只能是有敗無勝。好在武瀛也心中顧忌,不敢輕易勝了他這個與趙王宇文商打成平手之人。
兩人斗了兩百余招,武瀛越斗越是憋屈,對方強自己倒還好說,對方弱卻也只能壓制自身武功相對,說不出的別扭,并且隨著激斗也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難以摸透對方的武功根底,但是也不能繼續(xù)下去,連使幾招殺手,趁對方防御之際,縱身跳出圈外,拱手道:“李公子武功高強,在下佩服,今日怕是難以分出勝負了。”
李巖也是拱手一禮,之后二人分別向宇文信、阿史那瑕施禮,又向周邊觀戰(zhàn)之人施了一禮,周邊觀戰(zhàn)的眾臣大聲喝彩,彩聲經(jīng)久不絕。兩人施禮已畢正要退下,宇文信卻遣人賜了二人黃金百兩,寶刀寶劍各一口,二人這才謝恩下場。
便在此時,宇文商不知說了什么,阿史那瑕聽了又笑了起來。黃門侍郎張宗倓起身奏道:“啟稟陛下,臣觀懷瑜公主與趙王甚是般配,不如今日便由陛下賜婚,也是一樁美事?!闭f完呵呵笑了起來。宇文商聞言一呆,他在市中一見阿史那瑕便傾心不已,已有了好逑之意,此刻見張宗倓如此,心中大喜若狂,卻正色對張宗倓道:“張侍郎豈非唐突無禮!”
宗正宇文禮也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卻覺得張侍郎在此事上很有見地,還請陛下恩準。”宇文禮是宇文商的皇叔,向來關(guān)系很好,如何不知他心思。宇文商恨不得抱住這個皇叔親上一口,臉上卻做出靦腆之色,皇叔是長輩,自是不便出口駁斥的。
李巖端起酒盞正與崒干碰杯,聞得張宗倓、宇文禮的說辭,手一抖,酒盞竟跌落桌上,酒水灑了一身,只是此時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宇文信身上,看他如何表態(tài),誰也無心理他,崒干卻大有深意看了他一眼。李巖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他見阿史那瑕與宇文商言談甚歡,唯恐她出口答應下來。這種莫名的情愫,究竟產(chǎn)生于何時,是她四方館冷月下古琴鳴奏,是她天津橋感嘆風月無情,是她定鼎門感懷身世,還是一路東行同歷風雨。也許每一個時刻都有,才在今日讓李巖看清楚自己心中的牽掛。總之,阿史那瑕在他心中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那明明是有別于于九音、張大通、韓琦等人的特殊感情。
宇文信略一沉吟,道:“公主遠來是客,提起此事原是不當,只是我看趙王很是傾慕公主,若承蒙公主不棄……”
阿史那瑕不待他說完,便道:“陛下,阿史那瑕身負重擔,將來要繼承突厥汗位,振興部族,陛下莫非要趙王隨我關(guān)山萬里,去西域度過余生么?”
此言一出,宇文商如被一頭冷水潑了下來。他是宇文信最寵愛的兒子,何嘗沒有繼承大統(tǒng)的想法。若如此的話,除非阿史那瑕肯放棄部族隨他在天都落足,不然二人怎也不能成就鴛盟。宇文信本有計較,如宇文商肯以公主夫婿身份遠赴西域,助他掌控突厥,豈非比盟約更為牢固。在愛子與大勢之間若需選擇,宇文商定然是要靠后一些的。他不說話,只等宇文商肯表態(tài)同意,便要想方設(shè)法促成此事。
宇文商心中天人交戰(zhàn),一個聲音要他立刻答應,便可有機會成就心愿,與心中佳人廝守終身;另一個聲音卻告訴他,一旦答應,無論如何今后必將與帝位無緣了。正自著急,宇文禮插口道:“陛下,今日此事太過倉促,想是臣等多飲了些酒,慮事不周全。況且此等大事不宜在席間議論,不如留待來日商討吧?!庇钗男虐底岳湫Γ呵锒κ?,這些皇親大臣已有了陣營之分,來日定要好好整治,心中對宇文商、宇文禮已多了幾分防范之意。
宇文商得宇文禮解圍,也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回坐席中,再與阿史那瑕言笑時已多了些許不自然,阿史那瑕卻依然故我。李巖原來見阿史那瑕并未斷言拒絕,本較為擔心,此刻見揭過此事,一塊大石方落了地,自去與崒干說些趣事。
只是經(jīng)得此事,席間眾人各懷心思,一股尷尬氣息漫延大殿,楚帝便以突厥使團遠來勞頓為由,結(jié)束了宴飲,又由武瀛帶禁衛(wèi)送阿史那瑕一行返回四方館。
武瀛向阿史那瑕告辭時,假裝無意問道:“公主殿下的護衛(wèi)李公子武功高強,不知是師出何處啊?能將這等能人招致麾下,想必花費了不少功夫吧?!闭f著呵呵笑了起來。以他身份,即便領(lǐng)了云麾將軍、下都督,也是不夠資格向阿史那瑕發(fā)問的,自是背后有人指使。崒干正要搶白他一頓,阿史那瑕卻道:“青崖是師出凌云門,他在門中也不甚得意,本想下山闖些名頭,正好遇上我們一行。我便告訴他流光城風云際會,正是揚名立萬的好機會,便一路同行了。后來路上有人圖謀不軌,青崖奮力援救,名義上是我護衛(wèi),實則說是我的友人也不為過。”
武瀛聞言干笑了兩聲,顯是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臨了對李巖說道:“李公子武功高強,來日還要請教?!边@才去了。
阿史那瑕見李巖滿面疑惑,便對他道:“凌云武功名滿天下,藏是藏不住的,越是遮掩,越是引人懷疑,便直接告訴他們,讓他們自己疑神疑鬼去。即便被查出你是于前輩的傳人那又如何,到時自能找到說辭?!崩顜r知她擔了風險,只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罷了,阿史那瑕自去更換衣物。
旁邊崒干卻不管那么多,自顧將宇文信賜的寶劍拔了出來,劍長四尺,烏沉沉的劍刃,倒是與定海有幾分相似,只是造型古樸得多。崒干隨手揮舞了幾下,正巧阿史那瑕更換了便服歸來,見到崒干手中之劍,抽了一口冷氣,道:“宇文信好大的手筆。”崒干和李巖都是一愣,道“怎么?”
阿史那瑕指著劍柄上的銘文道:“你們看這是什么字?”
崒干、李巖盯著兩個怎么看起來都不像字的銘文看了半晌,面面相覷。崒干倒沒什么,李巖很是慚愧地說道:“還望公主賜教?!卑⑹纺氰u了搖頭,說道:“并不是我認得,而是我見過這把劍。這是千余年前吳越地區(qū)的一種文字,形狀若飛鳥,稱為鳥篆。這兩個字念作‘湛盧’?!?p> 李巖失聲道:“湛盧,傳說中的王道之劍?”
阿史那瑕將劍從崒干手中拿來,細細觀察,最后才道:“不錯,便是古時吳越之王持之爭霸天下所用的湛盧了。傳說是鑄劍大師歐冶子集神鐵圣泉所鑄。劍成時氣沖斗牛,王者可用,霸者不可用,實是一件仁者之器?!?
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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