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女情淺
蝶紋帶著那樣游刃有余的笑。
明明她應(yīng)該屬于被設(shè)計的一方,但是她的神情,卻像是已把對方窺破。
事實上,默穹的計劃,的確已照最初偏移了很遠,方向幾乎全被蝶紋牽制了。
既然這樣,她應(yīng)該不會老老實實地給自己正確的提示吧。
他微微瞇起了眼眸,隨著他的輕輕吟念,瞳仁竟也褪色成白——眼眶中安放的,不像是眼珠,反而更像是蚌中之珠,天邊皎月。
啟了冥瞳,開始讀心么。
蝶紋注意到了他雙眸的變化,笑得更加燦爛。
她的心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默穹的耳中。
其實,他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
無論如何,他必須要放棄計劃??雌饋?,他可以拿蝶紋開刀,事實上這條路他也是沒的走的——一旦抓起了蝶紋,她也有辦法,把他父王的思路引到她主動找茬上。
還真是可惜啊,我本來還想著反過來玩玩您呢。結(jié)果整個心都被看了個干干凈凈,也沒辦法了呢,仙君大人。
蝶紋心內(nèi)這樣的話語,也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他的耳中。
默穹握了握拳,沉默良久。
他重新睜開眼,墨色將瞳仁點染,他終緩緩脫口了兩個字“可惡”。
“嘻,仙君大人您可真是——這么喜歡偷窺吶。不知道您是偷窺了人家的腦,人家的心而覺得我有點狡猾呢——還是單純看到了我衣衫后的身軀,覺得別有一番風(fēng)韻,要是對這樣的身體用刑,怎么都太可惜了,而決定把我放過了呢?”
她明明再清楚不過,他的瞳術(shù)是用來窺心和觀察脈絡(luò)的,不然也就不會在心內(nèi)發(fā)出嘲諷——可是,她卻非要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把話題往讓他難堪的地方引。
默穹的臉上雖然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但他極輕的一聲咬牙,卻把他的想法和決定出賣了——他對她的靈巧,相當(dāng)厭惡。
“啊哈,我說對了么。”蝶紋故作嬌羞,用甜膩膩的聲音道:“想不到仙君對夫人一心一意,卻還會對我這種小丫鬟動心吞口水。不過呢,我建議仙君還是不要總用您的瞳術(shù)為好,萬一哪日看到了更柔美的軀,一個難以自制,您那癡心專一的形象,可就全崩塌了喲?!?p> “齷齪?!蹦吩谝凰查g的動搖后,已然恢復(fù)氣度翩然的常態(tài),用凜然的口吻道:“上乘之術(shù)哪里會出現(xiàn)如此骯臟的用途?虧你還是個未嫁之女,口無遮攔說出這種不堪入耳之言,竟半點也不嫌惡心——你的前任主人無論犯了何罪,終究是個優(yōu)雅淑慧之輩,她若是在世,恐怕你也不是這般。足見沐魂雖是個病秧子,你看上去僅僅是為了笙歌忠于他,實際上……嘖嘖……這細細推敲起來,還真有點可怕……”
“父親!您不要太過分了!”若離瞪大了眼,冷冷打斷了默穹:“才沒有那種事情,請不要用您的狹隘想法去想別人!”
默穹望著若離,眼神中遍溢失望悲哀,無奈地嘆了聲:“阿離,有時,我真想不明白你,總和假情假意外人一心,完全看不清誰才是為你好——”當(dāng)他眼角掠過仍然羞答答,帶著輕佻眼神凝視他的蝶紋,憂傷之音更重:“甚至一涉及到我,連起碼的是非觀都沒了。寧愿幫一個沒規(guī)沒矩,滿口污言穢語,還一點都不喜歡你的下賤女子,也不愿意站在為父這正義一方。”
無論是誰,哪怕只是個陌生人,聽到了這樣誠懇而傷感的語氣,都很容易被默穹打動——不自覺地想,這還真是個可憐的父親。
偏偏若離的心就像是冰凝的,半點不為所動,鹿目中寒意反更深,冷笑道:“正義?我可半點沒看出來。我看到的,只有個試圖傷及無辜的偽君子在演戲。連對親生女兒,都還是沒一點點真情,就會用那唱戲文似的調(diào)子說些討煩的話?!?p> 默穹像是被她的話噎到了似的,單手抓著頭發(fā),模樣很是痛苦。
“不是說,血濃于水,父女連心嗎?為什么你會連我為了什么而演戲都不知?”他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緩緩道:“我遲早會讓你看到全部的真相,也遲早會把你從沐魂的身邊奪回來的——讓你知道,這天底下只有為父才是你最溫暖的歸宿?!?p> 話語畢,眼眶打轉(zhuǎn)的淚水,映著若離的影子,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
他想等若離的反應(yīng),孰知若離這次卻一言不發(fā),連看都不再看他,只是溫柔地撫摸著終于安靜下來,昏睡過去的沐魂的頭發(fā)。
“你——你——”默穹狠狠地咬著嘴唇,終于,脫力了似的垂下了頭,苦笑喃喃道:“我好像又適得其反,失敗了呢……明明我只是想要取回屬于我的東西而已,明明只是因為我在乎而已,為什么……就是不被理解啊?!?p> 他輕輕地打了個響指:“走吧赤炎,去百草堂療傷吧,別在這躺了?!?p> 赤炎聽到了響指聲,“噌”地躥起,完好的那只手喚出了一面鏡,對著倒影把眉心的銀針拔了出來,撫摸著額頭上流著血的小小針孔,心疼地直咧嘴。他跺跺腳,揮舞著水袖,翹著蘭花指指著蝶紋:“你這賤胚!呆會我一定要默穹叔叔重重罰你,把你的臉蛋也毀了,看你還是不是這樣囂張了?”
“啊啊,該不會你這假孫子還真以為仙君大人能把你出氣吧?”蝶紋朝赤炎身后一指:“可惜啊,仙君大人似乎完全沒這個意思……”
赤炎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默穹有些哀涼的背影,正慢換換地離開他的視線之內(nèi)。
赤炎立時急了,拖著一瘸一拐的腿,忙忙地跑去追默穹。
蝶紋見狀,終于松懈了下來。方才的傲然立時消失得干干凈凈,看起來倍顯憔悴疲倦。
但她仍帶著笑容,走近若離,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雖然我煩你煩得不行,但是,看在姐夫需要休息的份上,我還是勉為其難地也帶上你好了——不過你對姐夫治愈法力的輸送可不能偷懶,不然我就把你從半空拋下去。讓你這高貴的神女也摔個狗啃泥,讓旁人好好撿個樂子……”
“蝶紋?!比綦x打斷了她,柔聲道:“謝謝你。”
蝶紋愣了愣,因笑道:“你謝什么謝?要只是你自己的話,管你是被娘娘腔擄走還是被奇葩的親爹逼迫,我才懶得——這也不過是不想姐夫受算計受傷而已。斑點為你考慮的意思都沒有,你沒必要感謝。而我為姐夫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他也根本不需要謝我。所以我實在不知道,你這句話到底有什么意義?!?p> 若離聽到蝶紋的話,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她對她,總是這樣,口是心非,不能坦率把真實想法好好說出來。
不過,這大概也是她的可愛之處吧。
若離順著沐魂的氣,關(guān)切地問蝶紋道:“你的傷,不要緊的嗎?”
“我皮糙肉厚,就這一點點的小傷小痛,回去睡一覺,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比起我來,可能你要更辛苦一點了——我沒法子再替姐夫熬藥,反而回去后還要拜托你替療傷……”
“這都是小事情?!比綦x柔聲道:“反正你把藥碗摔了,我也得重新再熬,不差多你一碗的量。”
蝶紋一怔,假裝生氣地道:“你這家伙真是——明知道我討厭你討厭得不得了,還非要不知好歹地學(xué)我的口氣說話?!?p> “這倒奇了。難道這天下只有你一個用這種口吻的么?只有你能用,別的人用了就會爛了舌頭?”離若淡淡道:“為什么我舌頭還好好在口中,沒有爛掉的跡象呢?”
“你呀?!钡y搖搖頭:“對著外人都是那么冷,結(jié)果倒和我們這些碧羽宮的下人們?nèi)患友陲椖??!?p> “那當(dāng)然。你們都是沐魂叔的同伴,我還裝模作樣,就無甚意思了?!?p> 赤炎看到蝶紋的雙翅生了出來,若離將手搭在了她的手上,不禁有些急了,加快了腳步,一把拽住了始終對他的呼喚無甚反應(yīng)的默穹衣袖。
“怎么了?”默穹終于停下來,呆滯地瞥了他一眼他的腿:“哦,你是腿腳也有些傷了,需要我搭把手嗎?”
他朝手肘處指了指:“來,不用客氣。挽著罷?!?p> 赤炎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道了句謝,就挽起了他的胳膊,被半拖著剛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頓住。
“不,不對啊!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赤炎拽住默穹:“計劃!”
“計劃?什么計劃?”
“說好的計劃呢?不繼續(xù)了么?”
默穹冷冷道:“你剛才應(yīng)該也聽出來了——全都暴露了,還怎么繼續(xù)下去?只不過是給自己找麻煩罷了?!?p> “可是……默穹叔叔……我們只是沒法子整治沐魂了而已……”赤炎斜眼看向蝶紋:“不是還可以拿那丫頭發(fā)泄一下火氣么?”
“胡鬧?!蹦繁梢牡氐溃骸暗灭埲颂幥茵埲?,既然無法把沐魂怎樣,傷一個無辜的下人除了能得點安慰,還能有什么用處?”
赤炎有些驚詫地“咦”了聲:“您會是這種想法?少騙我了——您在別人面前裝正人君子就罷了,在我跟前還這樣子就沒趣了。”
默穹白了他一眼,看起來似乎有點生氣。
“難不成是說……”赤炎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亮了一下,小聲道:“那丫頭說的是真的,您真用冥瞳偷看她的胴體,然后……憐香惜玉的心上來,舍不得了?”
“難怪阿離會嫌棄你,估計撬開你的腦殼,里面全是污水罷?!蹦窛M臉的鄙夷:“我可從來不知道冥瞳有這個用處。即使有,我對除陌兒之外的女子都毫無興趣,自然也不會用至那般無聊的用途。”
他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媚媚一笑:“既然您把自己說的情圣一樣,那就不該對她手下留情,而是應(yīng)該好好教教她規(guī)矩啊?”
“我已經(jīng)說了,到此為止。你要是再糾纏下去,我倒要好好教教你規(guī)矩了。”
“哎呀,行啦默穹叔,這副腔調(diào)說得我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和我還是好好的說話……”
當(dāng)赤炎發(fā)覺蝶紋從頭上飛過,不由頓住了話頭。
而默穹的漠然任由,更讓他驚詫。
他這才意識到,這次默穹所說的放過,并不是欲擒故縱。而是真的,要把這件事當(dāng)作沒發(fā)生過一般。
“您……難道您……真的就這么放過他們?”
“你不滿?”
“開什么玩笑!我當(dāng)然不滿!”赤炎指著自己的青紫的眼眶,流血的額頭:“那我不是白挨了頓揍,如花似玉的臉蛋,不也白被劃花了?”
默穹冷笑:“哈,你這家伙在投奔我父王之前,也沒少挨揍不是么,就算過了兩年安閑日子沒有那樣禁打了,就這兩拳還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吧。要是你怕你自己破相了更應(yīng)該快些去百草堂,才能防止留疤,而不是在這里耽誤時間?!?p> 赤炎對連默穹也這么對他說話相當(dāng)氣悶,可是,他又是現(xiàn)在這階段他最大的依靠和指望,無論心中多憋悶,也半點不能發(fā)泄出來。
他逼著自己擠出笑容,嗲聲嗲氣地道:“哎呀,默穹叔叔要是不提醒人家的話,我差點忘了這臉上的傷疤是拖不得的。不就放過他們嗎?有什么大不了的,之后有的是機會報復(fù),也不急在此刻,哈哈哈……”
默穹對他的干笑沒有任何回應(yīng),但赤炎知道,如果他沒有明確否定——那就是默認了,他還是不會停止行動的。
“那個……下次您可要周密著點,我可不想再白挨打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