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嘆息了一聲,徐徐駛出站臺。車廂里的乘客不再左顧右盼,焦躁急迫的心平靜下來。窗外的景色不斷退去,承載了四年青春的城市,離別終于來臨了。
自勝倚著車窗,面色凝重。此刻的心緒,是苦澀,是欣喜,是緬懷,還是其他什么,他自己也分不清,也許也是多種心緒雜糅其中吧。
徐綻離校后,表面上的堅強、不在乎已撕得粉碎,他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脆弱、難過,對她如此得日思夜想。想象中的淡然在真的離去之后是莫可名狀地難受,也許只有體會了痛苦,留下永久的傷疤才能顯出離去的人的珍貴。
幾天來昏昏沉沉,不知道日夜是如何過去的。徐綻的離開帶走了陽光與憧憬,世界變得灰暗,前方不再是坦途,他跟她就這樣分別了?自勝不敢細想下去!
生活從來不是憧憬與規(guī)劃,生活是直面現(xiàn)實。生活是走一步看一步,生活是無數(shù)巧合,生活是在紙上作畫,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筆畫在什么地方。也許生活本身就是迷途,不大可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四年青春的時光一閃而過,一切像在昨天,但一切也如前行的列車,遠去了。自勝不時回望著退卻的景色,在將來的某一天也許他會重回校園,那時徐綻會在何方?想到這牙關(guān)打了好幾個冷顫。猛然間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臉上布滿慘淡的笑影。
列車開出鬧市,車輪撞擊鐵軌的頻率急驟起來,窗外的風(fēng)聲呼呼響著從窗口灌進來,風(fēng)力增大了。自勝把窗戶往下拉小,倚著靠背靜思起來。頭腦里一片混亂,紛紛擾擾理不出頭緒。四年來的點點滴滴像是匯入了江河湖海的水珠般難以再單獨挑揀出來。人的一生,也許像細水長流的小溪,隨著成長,與越來越多的人有了交集,好比溪流穿山越嶺匯合到一塊,才構(gòu)成了波瀾壯闊的長河。
四年在一生中占據(jù)什么位置?徐綻的分量又有多大?愛恨情仇、酸甜苦辣都是人生的滋味,但又難以量化出來。朝思暮想、心有不甘也許都有一定期限,隨著時光沖刷,一切都會淡忘吧。淡忘?想到這,自勝淚水奪眶而出,他慌忙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淡忘是解負向前還是沒有良心?
生活,都要找到來時的路,都要找到起點在哪里,畢竟我們不是隨風(fēng)飄蕩的蒲公英,也不是隨波逐流的浮萍。生活有他的起點與歸宿,過程雖不盡如人意,但完璧無瑕就沒有缺憾?對于強者,風(fēng)雨的歷練只會鑄就堅強不屈的心。
兩天來,沒睡個安穩(wěn)覺,思緒、情感的沖撞讓人心乏,自勝勝疲倦了。過去的都已經(jīng)過去,一味地追思回想只是徒勞,他得暫時歇一歇,把感情封存起來,待往后的歲月回味緬懷。
七月是高原陽光、雨水充沛的時節(jié),窗外山腳下的低地連成成片的綠海,荒蕪灰白的高原多了點綴。列車開過山嶺夾著的平地,穿過長短不一的隧道,在頻繁的明暗轉(zhuǎn)換中開離高原。
四年了,來來去去十幾次,沒有哪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留戀窗外的風(fēng)光。他在做著告別,告別的不只是大學(xué)時光,告別的更是青澀的歲月。離開校園,身上擔起了責任,未來的一切都靠自己去拼搏。但是努力的方向在哪里,畢業(yè)證、學(xué)位證都沒拿上,自勝像個在曠野中沒帶指南針的探險者,太陽將要落山,但又找不到方向,不由得心悸、發(fā)慌。
能干什么?跟家里怎么交代?上了四年學(xué),不但研究生沒考上,畢業(yè)證、學(xué)位證還要遲拿一年,怎么跟父母說?有什么臉面見人,你啊你,你真是自作自受……
第二天一大早,列車已開出高原,下午三點多到了長沙。車廂走出來,迎來的熱浪馬上讓人汗水淋漓。自勝出了站坐上公共汽車?;丶?,回家,不知為什么,他從來沒有因為快到家而產(chǎn)生這么大的情感波動。家也許是個港灣,在外面再怎樣心灰意冷,家總會張開懷抱來接納他,給他撫慰、休憩,給他重振的勇氣。
不久自勝下了公交車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草木迎風(fēng)招擺,像是在歡迎他的歸來。走到樓下,抬頭望著自家的窗戶,心怦怦跳起來。
父母對他寄予厚望,現(xiàn)在兩手空空、一事無成,怎么面對他們期盼的目光。不讓他們知道,難道就能心安?
進了樓道,三層的樓梯從來沒有走得這么沉重跟緩慢。下樓跟他擦肩而過的人不斷地回過頭看他。總算到家門口了!
猛然間,自勝想退卻。他有什么臉面回家,有什么臉面見父母,自勝又轉(zhuǎn)身走下幾個臺階,站定,長吸了幾口氣!
我是這樣的無能?這樣的懦弱?他用拳頭狠狠地捶擊著胸膛。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現(xiàn)在這副樣子,能怪誰了!現(xiàn)在的懺悔于事有補?你真是活該!活該是這個樣子!沒用的家伙!你上個大學(xué)有屁用,學(xué)了什么東西?你又能干出個什么事來?沒用的家伙!
拷問、自省,對過去的悔意,對未來的迷茫,不由得讓人意氣消沉。
屋里的腳步聲越來越大,父母要出門了?
自勝慌忙調(diào)整表情,轉(zhuǎn)身做出上樓的姿勢。等了片刻,門并沒有開,就這點時間他強迫著讓情緒平靜下來。
一事無成不敢進家門的滋味真切地感受到了,知恥而后勇,也許切身地體驗后會形成上進的動力吧。一個人如果能確定目標持之以恒,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到!
自勝總算把神情恢復(fù)到像是沒有發(fā)生什么,他大步踏上臺階,鼓起勇氣敲了家門。
媽媽把門打開,里面煙味撲鼻而來,父親跟單位的張遠坐沙發(fā)上看著電視,自勝拘謹?shù)匦α诵Α?p> “到家也不提前說一聲,早知道多準備幾個菜?!蹦赣H上下打量著他。
“學(xué)?;锸巢缓冒桑茨阌质萘?。晚上想吃什么菜,媽媽給你買去。”邊說邊捏著他的胳膊。
“不用買什么菜?!弊詣僬f著把行李放到了房間。
“一個人待房間干嗎,出來吃西瓜,剛切的?!?p> 自勝不得已回到了客廳。
“自勝應(yīng)該快畢業(yè)了吧?”張遠問著。
“畢業(yè)了?!弊詣俾曇魶]有什么力量。
“你是哪個學(xué)校?記得好像是西北的一個學(xué)校?”
“嗯,是西北的學(xué)校?!?p> “西北好像重點院校很少。你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不管學(xué)什么,最好考個研,你考了沒?”
自勝漲紅了臉,他剛欲張口,父親說道:“他啊,他想早點出來工作,沒考?!?p> “哦,早點出來工作也好。我們張盛比你大一歲,他可優(yōu)秀了,參加了很多活動,考試從來都是前幾名,去年保送了重點院校公費研究生,今年研二。他跟我說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幾篇學(xué)術(shù)論文,學(xué)校里老師要他直博然后留校教書?,F(xiàn)在學(xué)費不用交,每個月還能拿兩三千塊錢。自勝是不是在學(xué)校談戀愛了,沒時間考研?”張遠嘴角掠過一絲捉摸不來的笑影。
“我們自勝不稀罕什么研究生,他想靠能力吃飯,而不是靠學(xué)歷混日子?!备赣H說完猛抽了幾口煙。
張遠撣了撣煙灰尷尬地笑了笑,繼續(xù)道:“你不讀研,工作找好了嗎?本科學(xué)歷要找個好工作恐怕不容易吧?”
“找好了?!弊詣僮詰M形穢。
“什么單位?”
“深圳的一個私企。”現(xiàn)在自勝可不敢說是深圳的國企,深圳的國企有多難進,張遠最清楚了。
“私企?”張遠像是聽到條驚詫的新聞,“你進什么私企,雖然只是本科學(xué)歷,那也是大材小用啊。隨便什么國企、事業(yè)單位不都好得多!”
父親把煙頭摁滅道:“他啊,他嫌國企階層固化沒前景,想自己闖闖?!?p> 自勝驚奇地看著父親,父親不是一直要他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嗎?恍然間,似乎又有所悟。
“想闖闖那也是好,要闖出個名堂恐怕也難。我們家張盛還沒畢業(yè)就有很多好單位搶著要?!?p> 父親勉強恭維了他。
“這樣,今天我來也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單位好開展工作,就先跟你說一聲,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認清形勢!這個社會還不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也識相點,我上去了也不虧待你的,希望處級干部選任內(nèi)部民主投票時能投我一票,這也是單位領(lǐng)導(dǎo)們的統(tǒng)一意見。為了進步,我們都得統(tǒng)一思想團結(jié)在一起。我也不久坐了,得忙工作去。今天我說的這些話希望你能聽懂了!”
父親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等張遠出了門,自勝不知姓張的跟父親之間又有什么事,他又如何面對父親。他等待著暴風(fēng)驟雨,但好久過去,風(fēng)雨也沒有到來。
父親坐沙發(fā)上低頭抽著悶煙,自勝盯著電視熒屏,各有所思。
好久父親抬起頭道:“事情已是這樣,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今后得努力,你還年輕,早點摔跟頭吸取教訓(xùn)也不算壞事。爸爸也是希望你能有出息,以前也許表達方式不對,希望你能體諒。自己有本事才不會受人氣,像今天這個姓張的,單位要提干,他上面有關(guān)系,上次我給他背了個黑鍋,今天又過來要我投他一票,我真是咽不下這口氣!窩囊啊!”
自勝盯著熒屏,盡量克制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我去把行李整理下去?!闭f完到了房間,淚水止不住地嘩嘩而下。
家庭的溫馨使先前的情緒暫時躲藏了起來,真的,在你人生失意的時候,只有家才會呵護你、關(guān)愛你,給你再次前行的力量。
晚飯桌子上擺了滿滿一桌菜。父親不斷地給他倒著啤酒,這是把他當大人看了。自勝百感交集,這還是以前那么嚴厲的父親?
桌上邊吃邊拉拉雜雜說了許多話,父子間甚至還開起了玩笑,母親一邊插著話,其樂融融。
吃過晚飯,一家人又看起了電視,在電視劇的廣告間,父親說道:“你長大了,大學(xué)都畢業(yè)了,再也不是小孩,今后你跟爸爸是平等的,我話要是說得不對,你就直接反駁。以前對你嚴厲,也是怕你不學(xué)好,沒出息?,F(xiàn)在總不用我再操心了?!?p> 自勝瞟了眼父親,十多年來心里對父親的不滿幾乎被這一句話化解,他盯著電視熒屏沒有作聲。
“工作真是定在深圳?沒找好的話爸爸給你想辦法,看能不能進個好單位。”
“找好了,找好了?!弊詣俨坏雀赣H的話落音盡量平靜地說道。
“私企不穩(wěn)定,又離家這么遠的,還是國企好,雖然收入不是很高,但有保障?!?p> “你還是叫你同學(xué)幫下忙,把自勝安插到他們電力局去。”母親說著。
“不必了,跟深圳那邊都簽了勞動合同?!?p> 母親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自勝不為所動。既然兒子有自己的想法,做母親的得尊重他。
夜晚沒有白晝的炎熱,風(fēng)從窗戶吹進來,涼爽爽的。
自勝側(cè)身躺在涼席上,望著窗外的夜色久久平靜不下來。
當他說出工作簽在深圳,父母的失意落在他眼里像針扎似的痛。但有什么辦法?在本地靠父母關(guān)系端個鐵飯碗,自己就沒有一點自立的能力,一輩子要依靠父母?他總想證明點什么。一輩子窩在一個單位上班、下班,雖然能過安逸日子,但也沒什么奔頭。人生如果安穩(wěn)到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沒有新希望,那生活的意義又在哪里?他默想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早上醒來汗水浸濕了涼席。
本來打算盡快南下,父母增添的白發(fā),老去的容顏讓他不忍心這么匆忙。上高中以來在家的時間就少了,在去深圳之前,他想好好陪陪他們。
于是他說接到公司通知,可以延遲報到,聽他這么說,父母當然樂意,他們巴不得兒子多待幾天。
幾天的時間倏忽而過,短暫的時間里,家庭的溫馨強烈地感染著人。父親的面孔慈祥了很多,他們甚至還說起了各自的生活,對一些事情的看法。自勝一開始不自在,但在父親的溫情下,他的防御心理總算撤了下來。父親以平等的身份跟他交流,觀點不同時也尊重他。如此大的變化自勝固然欣慰,但父親的輕言細語又讓人懷念逝去的年華,某些時刻他甚至懷念以前氣勢洶洶呵斥他的父親。
每天都是歡聲笑語,每天都是歡樂溫馨,生活是這么美好,好像一切的擔憂畏懼都遠去了。
“什么時候給我?guī)€媳婦回來?”一天,母親半開玩笑問道。
自勝自然的想到了徐綻,臉色立馬暗淡下來。母親不知道說錯了什么,也就不再言語。
幾天后,自勝帶上幾套夏天的衣服,南下深圳。
接下來,等待他的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