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虔暴斃而亡的消息不脛而走,轟動整座咸陽宮,暗中圖謀復辟的老氏族們心底透涼,特別是白發(fā)羽梟甘龍,自吊唁贏虔歸來后愈加戰(zhàn)戰(zhàn)兢兢,近日更是閉門不出,沒有人比他更深知‘颶風過崗,伏草惟存’的生存法則。
就在最近幾日,嬴過反復思考叔公的死因,覺著事發(fā)蹊蹺,秦非子神魂的出現(xiàn)必將引得斗戰(zhàn)司天神蚩尤下界,而他醒來時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心下疑慮萬分,莫非在別處發(fā)生過自己不知道的事。
閑來在咸陽宮南市轉(zhuǎn)悠,聽聞百姓們紛紛議論,公子虔暴斃當日陰云密布,有人親眼看見一道雷電追趕著烏云西去。
嬴過細心琢磨,這朵烏云不就是秦非子的虛影么?而雷電從天而降莫非就是天神蚩尤?看來兩人是離開咸陽朝西而去。
知道這些后,嬴過與繚子,趙麗姬辭別幾日,帶上小白狼離開咸陽,一路朝西尋蹤追跡,最后終于找到秦非子與蚩尤展開曠世大戰(zhàn)的西戎之地。
嬴過的目的并非僅僅如此,他最想找得到的東西是人涂劍,只有人涂劍才是他最后爭奪太子之位的底牌,所以這劍對他來說很重要。
看見方圓百里的狼藉,嬴過心中駭然,他怎么也想象不出當時毀天滅地的激烈戰(zhàn)斗場景,最后誰勝誰負不得而知,但當他在土坑里翻找到人涂劍時,他認定是天神蚩尤最終戰(zhàn)勝秦非子。
嬴過收好人涂劍,在戰(zhàn)場各處仔細勘察了一番,除了土坑內(nèi)一道深入地府的劍孔外,其他也沒發(fā)現(xiàn)別的什么。
三天后,嬴過和小白狼從西戎戰(zhàn)場回到咸陽,得知祖父病危。
那天的滂沱大雨又把嬴渠梁淋出大病來,他身子本就時好時壞,經(jīng)不起幾下折騰,這回真的是再也站不起來。
他這病情在幾天時間內(nèi)就傳遍山東六國,齊楚燕趙魏韓和洛陽周室,陸續(xù)派特使前來探視病情,目下都住在國賓驛館。
嬴渠梁無法下榻,接見列國使臣的大事就落在太子嬴稷的頭上,衛(wèi)鞅從商於封地趕回咸陽宮,一大早便急匆匆地來到太子府。
太子嬴稷立即吩咐總管恭敬接待,他慌慌張張地起來梳洗。片刻之后,來到正廳,嬴稷帶著歉意拱手做禮,“嬴稷怠惰,望商君見諒?!?p> 嬴稷請衛(wèi)鞅入座,自己坐在對面,畢恭畢敬地作禮開口:“嬴稷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料商君親自前來,慚愧之至?!?p> 衛(wèi)鞅沒有寒暄,開門見山地說道:“鞅今日前來,有大事相商。”
“山東列國紛紛來探視君上病情,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嬴稷以為,他們名為探病,實為探國。”
衛(wèi)鞅聽見太子嬴稷的回答后,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悠然拆解道:
“自春秋以來,國強一代者屢見不鮮,國強兩代者屈指可數(shù),國強三代者聞所未聞。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強不過三代,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如今我秦國歷經(jīng)變法幾十余年,已然成為天下第一強國。山東列國豈能甘心?他們所盼望的、、、、、、無非是秦國新法能在君上之后改弦更張,如此一來,秦國的強大便猶如彗星,一閃而逝。此話你明白與否?”
太子嬴稷自加冠成人之日起便一直跟著衛(wèi)鞅學習,他心中對衛(wèi)鞅鐵面無私的執(zhí)法形象烙印極深,所以隱隱有些懼怕他,但嬴稷并非愚昧膽小之輩,自然能聽懂商君此話的意思,而后摒住心神謹慎地回答道:
“商君以為此事該如何應對?”
“君上重病纏身,不能下榻接見特使。太子當正面列國質(zhì)問,言語間暗示秦國法治永不變,特使們自當識趣離秦,不再糾纏?!?p> “商君高明,既不使其知我本意,又叫其知難而退?!?p> 嬴稷和商君就接見列國特使一事商討許久,直到正午,商君才悻悻然離開太子府。
翌日,咸陽王宮大殿中,太子錦衣玉冠接見列國使臣,特使們的質(zhì)問早已被商君猜出,嬴稷意氣風發(fā),侃侃而談,使臣們心中暗暗驚嘆,秦孝公此子深具斂國氣象,舉手投足間已有幾分英主神態(tài)。
列國使臣憤憤然離秦而去,此事傳到秦孝公耳朵里,他本該高興的,但似乎病情卻加重許多,他緊緊握住榻前商君之手:
“明日、、、、、、隨我去函谷關(guān)看看,將太子和兩個王孫都帶上?!闭f完便頹然昏睡過去,衛(wèi)鞅眼中噙著淚,哽咽點頭。
深秋時節(jié)的清晨,雖萬物蕭條,但咸陽如同新生。
國尉車英親自率領(lǐng)三千鐵騎,護送著百十人馬隊開出咸陽東門。中間六尺高貴輕篷車顯得特別寬大,四面垂著厚厚的彩色綢緞布簾,車輪用皮革包裹三層,四匹馬均勻碎步,走得平穩(wěn)異常。車中嬴渠梁與衛(wèi)鞅君臣同坐,僅此一點便可看出,此等君臣天地間絕無僅有,也許這才是秦國變法冥冥中大成的關(guān)鍵。此華貴篷車之后還緊跟著一輛駢馬軺車,嬴政和嬴過兩人肅然站立在車上,客套寒暄之后便都不再多話,此時竟然形同路人般陌生。
行至櫟陽古城,勒馬在輕篷車一側(cè)緩行的嬴稷揚鞭遙指:“公父,前面已到櫟陽?!?p> 嬴渠梁掀開布簾,凝望著遠處的黑色古城,發(fā)自肺腑地呢喃道:
“雍城、櫟陽、咸陽,秦國幾經(jīng)沉浮,這段路一走就是四百來年。商君曾說,雍城太靠西,使秦逃不出戎狄荒蠻的圈子,櫟陽太靠東,使秦爭雄之心過于顯眼,注定飲馬河西,唯獨這雍城和櫟邑之間的咸陽得天獨厚,成王之大氣象,現(xiàn)在看來的確是真知灼見啊!”
車馬轔轔,穿行在洛水桃林塬的峽谷中。嬴渠梁懶散地靠在車廂上,命令內(nèi)侍揭掉車頂篷布,打開四面車簾。舉目望去,頭頂一線藍天,兩岸青山夾峙,鐵騎僅能成雙,車輛惟有單行,真乃兵家之險地。
其在此時,嬴稷興奮地揚鞭指向谷口:“前面就是函谷關(guān)——!”
車隊停在函谷關(guān)山麓下,眾人下馬步行,半晌后登上函谷關(guān),正是斜陽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時分。函谷關(guān)正在洛水桃林塬之巔,極目四望,蒼茫遠山被殘陽染得如血似火,東邊的滔滔大河橫亙在無際的原野,縷縷炊煙織成的村疇暮靄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間壯闊遼遠,深邃無垠。
嬴渠梁扶著垛口女墻,驟然間熱淚盈眶,望著如畫江山冷冽嘆息:
“懸崖勒馬的將,懸崖不勒馬的王!”
話音方落,他猛然噴出一股鮮血,身體軟軟后倒。
商君將他穩(wěn)穩(wěn)扶住,半刻后才微微展開雙眼,他緊緊握著商君之手,粗重地喘息著:
“我為青山,君為松柏,生死相扶,永不背離!”
“君上……”衛(wèi)鞅淚如泉涌,泣不成聲。
嬴渠梁看了一眼嬴稷,而后再看了一眼商君,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來:
“商君,秦之大業(yè)在人在天。嬴稷可扶,則扶。不可扶,商君可自立為秦王。”
“嬴稷,一定要記住公父剛才的話,你一定要記住啊!”
說完,嬴渠梁豁然倒在衛(wèi)鞅懷里,嬴稷身體顫顫巍巍,嘴角抖動,痛聲哭喊起來。
周圍臣工和函谷關(guān)將士一齊肅然跪倒。
城頭兩排長長的號角面對蒼山落日,低沉地嗚咽著,嘶鳴著。
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一代雄主秦孝公嬴渠梁闔然離世,時年四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