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前。
第十二次要求見族長罕巴卻仍然被各種理由搪塞拒絕的燕回悻悻而歸,甫站定在自己帳前時,他忽然不想入帳,不想看見楚云起吊兒郎當(dāng)?shù)男δ槪幌虢邮鼙虇倘缢臏厝帷?p> 他的目光,望向隨風(fēng)而倒的青草,望向隱在云端的山,望向高闊天空中盤旋的鷹。腦中盡是幼時入京后十幾年種種。
那年他不過八歲。
圖蘭朵沒來送他,因為他大哥燕綏病了。
送世子入京是樁大事,要迎接入境的來接燕回的云猊軍,要經(jīng)過一道道繁復(fù)的大齊禮節(jié),要接受嚓瑪?shù)南炊Y,事情太多,所有人都忙不過來,沒有人顧得上燕綏,所以圖蘭朵不能離開,她要看顧燕綏。
待到他將離開草原的時候,他還是傻傻的盯著王庭的方向,希冀著他的母親能來送他,那時的他覺著,只要能看圖蘭朵一眼,離開或許也不能算是一種遺憾,因為他終究還是會回來的。
可圖蘭朵最后還是沒有來,而他也一直未開口,顯得很溫順,讓前來接他的官員很是滿意。
原本應(yīng)該是要坐上述京準(zhǔn)備的馬車的,可燕柝拉著燕回小小的手,不容置喙的走過了那輛四面鏤空的馬車,瞪得那官員有話不敢說。
燕柝將燕回抱上自己的戰(zhàn)馬,自己也翻身坐上。
那年的山更高,天更藍(lán),父親在耳邊的諄諄教誨比起母親的避而不見,顯得那般溫暖。
燕回靠在父親堅實的懷抱里,聽他輕輕說:“回兒,此去述京,你要記得,不能好好讀書,也不能不好好讀書,不能爭,不能搶,不能出頭,要忍著、受著。等將來有一日,我親自迎你回草原,這里天高地闊,你還有大好年華可以飛。這里才是你的家,這里有你的子民。不是高位才能讓人得享尊榮,安居一隅并不窩囊,無論別人怎么說你,如何罵你,你要記得,燕柝在這里等著你,圖蘭朵在這里等著你,你的子民都在這里等著你?,F(xiàn)在與你說這些,你可能不懂,但你要牢牢記住,知道嗎?”
燕柝旁若無人的帶著他策馬,輕緩的走在這個隊伍的最前頭,馬蹄踏踏,和燕柝的話語聲一齊落在燕回耳中。
小小的燕回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用力點了點頭,輕輕撞在燕柝的胸前,就好像兩個人做了一個承諾,一個男人之間的承諾。
燕回一直記著那些話,所以十幾年來,他被罵作縮頭烏龜、窩囊廢、軟骨頭,他一聲不吭。也曾氣過,也曾和人打作一團(tuán),怨恨過父親為何要如此教他做人,可在述京的日子越長,他漸漸長大,也就漸漸明白了燕柝的苦心。所以不再據(jù)理力爭,甚至在聽到別人如此罵他時,也能一笑而過。
可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他回來了,父親卻沒有如約相迎,更或許生死未卜。
而他的子民也對他全無忠誠,甚至做出背叛之舉。
燕回摸著腰間的馭獸笛,這個陪他在述京度過無數(shù)個難捱的夜晚的物件,寄托了多少他的希望,換回來的,卻是這樣的結(jié)局。他開始迷茫,迷茫于他十幾年來所做到底是對是錯!
如果他沒有聽他父親的話,如果他好好讀書,如果他私下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如果他能讓大齊皇帝信任于他,如果他能在大齊官場混個一官半職,如果他也有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是不是一切就會有所不同?
或許現(xiàn)在,他可以領(lǐng)著他的人,直接殺進(jìn)草原,尋到父親,驕傲的坐在他自己的戰(zhàn)馬上,向他父親證明,燕柝是錯的,燕回才是對的,燕回是能讓呼隴草原更加繁盛,讓草原子民永不再受世人詬病、看世人眼色而活著!
可這一切,只是如果。
他背后的大帳里,楚云起的笑容時時刻刻都在鉆他的心,碧喬的溫柔似乎是想要讓他軟下來、停下來,而他所停留的這個部族,本應(yīng)該忠心于他,助他回到王庭,輔佐他登上王位的部族,可能在密謀如何殺了他。
他此刻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該強(qiáng)硬起來,還是該等待。
燕回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時恰對上正掀簾而出的楚云起。他有些驚訝,楚云起這幾日一直呆在帳內(nèi),什么事都是吩咐碧喬去做,今日怎么舍得出來了?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楚云起掠過燕回臉上黯然神色,心中起了淡淡笑意。
在敖魯部不過停留兩日,這小子不過被拒絕見族長罷了,沒有辦法正式入草原、進(jìn)王庭,卻不來尋自己這個合作伙伴商討解決辦法。燕回啊燕回,述京十幾載都蟄伏隱忍了過來,卻在臨近草原最高權(quán)位之時沒了章法,真真是個骨子里倔犟的男人。
這頭草原上的狼,可是快要失去耐心了。
楚云起嘻嘻一笑,把玩著手中物什走過去,“燕回,干嘛呢?哭喪個臉,傷春悲秋?小娘子跟人跑了?”他晃了晃腦袋,假裝正經(jīng)道:“這小娘子跟人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看敖魯部這些女子各個......”他很及時的住了嘴,看了眼臉色又很臭的燕回,“敖魯部又是你的阿娘的母族,你再挑個十個八個的?!彼籼裘?,對上燕回看過來的眼神,忽然神秘兮兮湊過去低聲道:“若是看不慣草原的,我宅里那十二個美嬌娘,要不要送你幾個?”
燕回擰眉,“皇帝賜婚玉家小姐,你......”
楚云起翻了個白眼,又是個對她有意的對手?她......想起她,心底卻泛起一絲漣漪。他臉色沉下來,不再開玩笑,手中物什朝燕回遞過去。
遠(yuǎn)遠(yuǎn)的碧喬正往這兒來,看見兩人交談,在三丈處停下。
燕回瞧見碧喬就頭疼,一把抓了楚云起手中物什,背過身去。
那物什觸手冰涼,形狀摸在手中甚為奇特,燕回低頭一瞧,“鑰匙?”他抬頭,面帶疑色的望向楚云起。
“這是......安置大鐘之地的鑰匙?”燕回拈起手中三把鑰匙中的一把,“鎖鐘的鑰匙,歷來都是由族中的族長、最強(qiáng)的勇士和一位普通族民收藏。敖魯部勇士手中的鑰匙好找,可如今罕巴不在族中,鑰匙應(yīng)是隨身攜帶。不過,”燕回看了眼眸中總是含著溫柔笑意的碧喬,“你有塵網(wǎng),倒是能弄到手??蛇@最后一把,當(dāng)初分配之時,由盲匠打造數(shù)把幾近相同的鑰匙,分別置于不同盒中,每位族民都能得到盒子,有些是空盒,有些有鑰匙,到底最后誰拿到了真鑰匙,卻無人得知。所以......”
“所以我是怎么找到的?”楚云起接過話茬,勾勾手。
碧喬款款走過來,燕回瞧著碧喬水色長衫的袍邊在草原的青草地上拖過,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的袍邊怎么不臟呢?
這么想著,碧喬已經(jīng)到了他的面前,遞上一個白色絹帛,絹帛撩開,里頭空無一物。
燕回納悶的盯著那絹帛,碧喬一笑,又將絹帛往前遞了一遞,“請世子,與我一同演一出戲。”
燕回猶疑的把手中三把鑰匙放入絹帛之中,正想問什么戲,如何演,遠(yuǎn)處驀然人生鼎沸,突然就亂起來。
草原的風(fēng)忽然盤旋猛烈,嘩啦啦卷著半人高的草,呼嘯著逼近三人。
燕回來不及張望遠(yuǎn)處的情形,已被這風(fēng)攜著的熱浪直襲面門,抬袖掩面,他蹙眉一讓,透過翻飛的袖擺望過去。
這風(fēng)里,隱隱一股焦味。
遠(yuǎn)處的情形和動靜,這才入了燕回的眼。
火光,沖天的火光。
尖叫聲、咒罵聲、哭泣聲、帳篷倒地轟然聲、紛亂雜沓步聲......
燕回眸瞳一縮,抬腳就要奔過去,一個身形瞬間閃過去擋在他的身前,燕回雙眉一擰,橫臂推在楚云起胸前,“草場起了火,若不及早撲滅,可能就是滅族之災(zāi)!照這風(fēng)勢,恐要殃及臨近部族!”
“哎。”楚云起抬肘擱在燕回肩頭,順勢一倒,半個身子都倒在了燕回身上,他瞇眼一笑,“世子殿下,風(fēng)是可以小的,火是可以滅的,人是可以見的,鐘是可以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