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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花燼

第一百零六章 山有木兮

緋花燼 冷畫燭 3863 2019-07-25 12:48:00

  十年未變。

  一直以來都那樣冷漠驕傲的女子,就這樣在漫天的白骨劫灰中,毫無掩飾地失聲痛哭。

  轟隆的巨響繼續(xù)從高處傳來,巨石沿著臺階滾落下來——那是天心月輪被摧毀后、引起的神殿全面倒塌。

  一切都摧毀了……無論神力還是惡靈。

  今日,是清算所有罪孽的一天吧?

  巧兒祭了圣湖,母親被惡靈撕咬致死,而她的哥哥卻在靈鷲山頂,鎮(zhèn)壓了萬世的惡靈。

  整個(gè)世間,只有她一個(gè)人了。

  干枯的圣湖一片雪白,那是無數(shù)的骷髏和骨架鋪滿了地面,帶著幾百年來不見天日形成的幽暗,那些骷髏帶著黑洞洞的眼窩、張大了口靜默地仰對蒼天,那凝固了幾生幾世的怨毒終于在一刻的盡情宣泄之后永遠(yuǎn)平靜。

  最盡端處、那一道萬斤閘門死寂的封在那里,阻斷了陰陽兩界。

  神殿還在繼續(xù)坍塌,不時(shí)有碎石落到她身上,然而阿婧毫不閃避,眼睛空空蕩蕩。

  不過幸好的是,月神像上面月神的靈力還在,除了神廟坍塌而已,其他的地方還是完好無損的。

  那一個(gè)長的可怕的夜終于逝去,天色已經(jīng)微微透亮。

  淡藍(lán)色的天光透過薄云散落下來,那些蒼白的劫灰在光里飄轉(zhuǎn)著,消弭毀滅。

  我們都是能狠下心來的男人,彼此都能為了自己的想要的東西而不惜一切——但是,唯一牽掛的就是那些會為你哭泣的人。

  知道她們即使能洞徹過去未來、擁有舉世罕匹的力量,卻依然是個(gè)女子、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這樣慘烈的計(jì)劃——所以,你才會讓沈絳帶走阿婧吧?

  不讓她親眼看見這樣的一幕,那便是你所能做的最后的回護(hù)。

  然而,終究這一切、都還是不得不在我們最不希望看見的人的眼前進(jìn)行——如今阿婧這樣的痛哭、這樣的死寂,在幽冥那一邊的你、還能感覺到么?

  你的心底,是否也會感到一絲的歉疚和絕望?

  原來,就算盡了全力,還是有些東西終究無法守護(hù)。

  天色剛剛蒙蒙亮,蒼白一片,天光穿透了那些漫天的劫灰射下來,在光影中,阿婧看見了還留在地面上的護(hù)花鈴。

  那是她哥哥的護(hù)花鈴,跟自己脖子上帶著的是一對,阿婧緩緩拿出自己頸間的鈴鐺,上面一個(gè)刻了“夏”、一個(gè)刻了“媚”,兄妹二人,一人一個(gè),此生說好的不離不棄,她的哥哥還是騙了她。

  還是走了。

  一切都忽然沉寂下去了,天光從云層后透出,絲絲縷縷照射下來,籠罩天地。

  那些劫灰依然在空中飄浮著,然而不等落到他們衣襟上,就紛紛在半空的光與影中湮滅了蹤跡。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沈絳站在山門外,四顧白骨累累,一眼望不到邊際。

  眼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慟哭的阿靖——而他一個(gè)人站在這茫茫的白骨荒原之間,陡然間仿佛有什么極度悲涼辛酸的利劍,一分分刺穿他的心臟。

  驀然感到說不出的痛苦,雪羽樓主捂著心口彎下腰去,卻依然不說一句話。

  當(dāng)所有的語言都已經(jīng)無能為力,他已不求再在她的面前分解一言一語。

  在靈鷲山頂聽到鳧晨合盤托出最終的計(jì)劃,并開口請求他的援手時(shí),他內(nèi)心瞬間的震動無以言表——對于一個(gè)已經(jīng)操控天地、俯仰古今的人來說,有什么還能值得他為之付出這樣放棄永生、永閉地底的代價(jià)?

  或者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然,那是佛家的慈悲,卻不料卻在這樣操縱邪術(shù)的大祭司舉止中真正的實(shí)現(xiàn)。

  她即使了解了真像,無法再責(zé)備他什么,但是心里那樣的陰郁卻永遠(yuǎn)不會再散去。

  ——那將是他們之間永遠(yuǎn)無法再逾越的鴻溝。

  阿婧、阿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樣毫不掩飾的痛哭,放下了一切刺人的驕傲和自衛(wèi)的矜持,就像一個(gè)迷途小孩一般的慟哭。

  你的真性情,從未在我面前這樣的流露過。

  那個(gè)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風(fēng)里不再有那個(gè)溫柔的聲音,只是漸漸遠(yuǎn)離,消失無蹤。

  “神女!神女!”出神之際,耳邊忽然聽到了人聲——這一次,是確確實(shí)實(shí)的有人在叫。

  熟悉的聲音,那是——?

  “神女,祭司大人他......”

  “死了......都死了......冥星,我還是躲不過了?!毙¢恐皇钦疾返搅锁D晨的星蘊(yùn)隕落,但是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是冥星照名,交合的一切都不得好死。

  眼神冷凝,忽然,右手中刀光一閃,左腕中已被割了一道,殷紅的血一滴滴急速滲入圣湖地底的泥土,沈絳仰頭蒼天,一字一字對著天地說出誓約:“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沈絳在此立誓:有生之年,聽雪樓人馬不過瀾滄。”

  聽到這話,阿婧只覺得可笑,人已離去,再立誓還有什么用呢?

  眼前白骨森森,天高地廣,然而阿婧忽然間不知該說什么。

  阿婧站在神殿里,手指間握著一片鑲嵌著藍(lán)寶石的玉石碎片——那是天心月輪的殘片,如今靈鷲山上月沉宮傾,神殿坍塌圣湖枯竭,一切,仿佛都是末世般的景象。

  當(dāng)神已無能為力,那便是魔渡眾生。

  那一句話,她在大祭司書房的一個(gè)神龕上看見過,如今,她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即使化身為魔、也要渡盡眾生——鳧晨、或者說息止夏的心里,居然還有這樣隱秘而堅(jiān)定的愿望。

  漫地的悲苦中,只有這個(gè)阿婧的眼眸是明凈的,那是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幻滅和復(fù)生的嬰兒的眼睛,純白得有如那朵夢曇花。

  “神女,就這么放他們離開嗎?”

  冤冤相報(bào)何時(shí)了,這是她母親給她的最后的忠告!

  可是拜月教今日的恥辱,今日的遭遇,雪羽樓就當(dāng)真不留下些什么嗎?

  “什么獨(dú)步天下、無上靈力,即使有了這些又如何?那樣睥睨的一生、最后還不是難逃那一日——哥哥就是最好的明證了?!?p>  然而沉默許久,看著如血的夕陽,沈絳的聲音卻是蕭瑟的:“從未開始,何謂完結(jié)?”

  回去吧——

  中原大舉北上返回洛陽,沈絳在離開的最后一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他的阿婧,他的妻子,永遠(yuǎn)都不會跟他回去了。

  暮色籠罩大地的時(shí)候,圣湖底上卻是一片火光,宛如紅蓮盛開。

  夜色里,那些火堆宛如一朵朵蓮花。

  焚盡三界邪惡的紅蓮烈焰。

  教中子弟尚未從悲痛中恢復(fù),而小榭卻已經(jīng)趕來,站在火堆旁,默默念起了超度經(jīng)文。

  阿婧一襲白衣如雪,火炬明滅映著她蒼白清秀的臉,眉間的神色卻是復(fù)雜的看不到盡頭,怔怔望著那一堆堆的白骨在烈火中焚燒為灰燼。

  夜風(fēng)吹來,繞著火堆旋舞,有片片的飛灰吹到人臉上,宛如劫灰一閃而滅。

  ——這其中,有無母親宛然長逝、湮滅入輪回的芳魂?

  原來,一切,都不過如此而已……都不過如此而已!

  “教中沒了教主和祭祭司,還情請神女能夠主持大局?!?p>  將火把扔入最后一個(gè)白骨的堞堆,阿婧再也不看那些死去的骨殖一眼,回首對著小榭招呼,眼神冷冽,“白曛.....命號,白曛?!?p>  她已經(jīng)不能夠?yàn)樗约夯盍恕?p>  有一滴熱血,從額角流下,淌了很久很久,才劃過她清麗蒼白的臉頰、停在腮上,在晨曦的冷風(fēng)里漸漸冷凝如冰。

  “出發(fā)?!睋苻D(zhuǎn)馬頭,雪羽樓主冷然下達(dá)指令,馬蹄聲得得響起,人馬開拔。

  離開靈鷲山。離開南疆。離開這片碧藍(lán)天空下、紛亂的過往一切。

  然而,在頭也不回地領(lǐng)著隊(duì)伍離開的時(shí)候,心里卻有深入骨髓的痛意,仿佛有什么看不見的絲線、將他的心生生系在了這里,每策馬離開一分、就被血淋淋的扯裂開一分。

  “陡彼高崗,汝劍鏗鏘。

  “溯彼深源,草野蒼黃。

  “上呼者蒼,下俯者莽。

  “汝魂何歸?茫茫大荒!”

  “……”

  隱約間,聽到有歌詠之聲從靈鷲山頂?shù)脑旗F中飄來,悲涼凄切,仿佛回聲一般縹緲不可琢磨,一陣一陣隨風(fēng)吹散入耳畔。

  沈絳猛然勒馬,回首看向隱入云中的月宮——那是…那是拜月教子弟,在為死靈唱挽歌祭奠?

  “呼彼鳧晨,其音朗朗。

  “念彼肢干,百熱俱涼。

  “歲之暮矣,日之夕矣。

  “吾歡吾愛,得不久長?”

  “……”

  果然。

  果然是鳧晨的葬禮吧?只是這樣的歌詞,深味其中哀苦悲涼,又是出自于誰之手?

  那朵薔薇,命運(yùn)的紡錘?

  ——然而那人心喪如死,目前應(yīng)該依然幾不可思想和行動,又如何能再執(zhí)筆寫出這樣的挽歌……

  想及此處,他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在天風(fēng)浩蕩中,黯然策馬北歸,耳邊那誦唱的聲音如縷不絕:

  “水色深瞳,已斂已藏。

  “招魂不至,且玄且黃。

  “上仰者蒼,下俯則莽。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歲月淹及,失我迦郎!”

  永失所愛……然而,死別比之生離,又不知那個(gè)更為殘酷?

  但在他們離去的瞬間,有琴音絕壁而來,前方的路被震起,馬嘶,一片混亂。

  右無數(shù)靈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徐徐晃晃,漸漸清晰,直到看清楚來人之后,鳧晨才懂了最后一刻的心思。

  “你們當(dāng)我拜月教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那個(gè)剎那,他忽然覺得無法呼吸。

  “阿婧,最近的事情都是我的意思,你要是想報(bào)仇,找我就是,不要濫殺無辜”

  “無辜?你也知道什么是無辜?”

  “阿婧,你哥哥的事兒.....”

  “不要叫我阿婧......你的阿婧,在你選擇花溪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死了,你聽清楚了,我是拜月教的白曛教主,名號息媚允!”

  這一刻起,她真的是做回她的拜月教主,不再是中原人,不再是沈絳的妻子,一切從頭開始。

  “母親告訴過我,冤冤相報(bào)何時(shí)了,讓我不要報(bào)仇......可你們當(dāng)真不給我一個(gè)說法嗎?”

  不知道是勉力壓抑著內(nèi)心什么樣翻騰著的情緒,阿婧緩緩拿出袖中的冰弦劍,這把冰弦劍殺人無數(shù),早就已經(jīng)不是什么好的神兵利器了。

  包括她的哥哥也是死在這把兵器之下,哪怕是血契,哪怕是逆反,她也寧愿毀了它。

  只是瞬間,阿婧手中幻化的紅蓮圣火就將那把劍化為齏粉,在場的無數(shù)人都看在眼里。曾經(jīng)的人中龍鳳,曾經(jīng)的湮祭冰弦,拜月教一一之后,永遠(yuǎn)的失去了。

  “我把東西還給你......今日起,瀾滄為界,你我南北不再往來!”

  阿婧將頭上的鳳釵拔了下來,那是沈絳成婚那日送她的東西,包含了他們曾經(jīng)十六年的光陰和青春的回憶,難道真的回不去了嗎?

  在沈絳正準(zhǔn)備接住的時(shí)候,阿婧的身體漸漸虛化,靈蝶開始飛舞起來,沈絳還沒有拿到那支朱釵,阿婧便已經(jīng)幻化成了靈蝶,那只簪子也徐徐落在了地上。

  曾經(jīng)的一切,現(xiàn)在終于浮煙,再也回不來了——

  ——想來,回去正好是洛陽鮮花盛開的時(shí)節(jié),然而那樣的繁花和繁華,在他看來卻已是死灰。

  南疆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透出一種奇異的鮮艷的藍(lán)色,風(fēng)里有落花和歌聲。

  他策馬緩緩而歸。

  拜月教大祭司死了,神殿毀了,圣湖枯了,白骨成灰,母親解脫……他所有出征的意圖都已經(jīng)得到了滿足,一切仿佛都已經(jīng)圓滿。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或許這句話,永遠(yuǎn)停留在了他們成婚的那一刻,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有誰能知道他在這里輸?shù)袅耸裁矗?p>  他終其一生想守護(hù)的東西、卻最終如同指間流沙一般劃落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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