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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大文豪

第五十三章 不瘋魔不成詩

紅樓大文豪 一條茶梗 6282 2017-10-15 00:31:10

  展眼已到十月,史凡聽說薛蟠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于是抽空前去慰問了一番。此時,薛蟠身上的疼痛雖愈,傷痕卻未平。然而,眼下這個時節(jié),因有各鋪面伙計內(nèi)有算年賬要回家的,少不得家里治酒餞行。

  內(nèi)有一個張德輝,自幼在薛蟠當(dāng)鋪內(nèi)攬總,家內(nèi)也有了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道:

  “今年紙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fā)大小兒上來,當(dāng)鋪里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就販些紙札香扇來賣。除去關(guān)稅花銷,稍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p>  薛蟠聽了,心下忖度:

  “如今我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避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常法兒。況且我長了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fēng)俗、遠(yuǎn)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心內(nèi)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氣平心與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晚間,薛蟠告訴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喜歡,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叫他去,只說:

  “你好歹跟著我,我還放心些。況且也不用這個買賣,等不著這幾百銀子使?!?p>  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說:

  “天天又說我不知世務(wù),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xué)。如今我發(fā)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xué)習(xí)買賣,又不準(zhǔn)我了。叫我怎么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guān)在家里,何日是個了手?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有年紀(jì)的,咱們和他是世家,我同他怎么得有錯?我就有一時半刻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里,私自打點了走,明年發(fā)了財回來,才知道我呢!”

  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

  “哥哥果然要經(jīng)歷正事,倒也罷了。只是他在家里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fù)發(fā),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罷了。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干不得事,今年關(guān)在家里,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媽就打量著丟了一千、八百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伙計幫著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了助興的人,又沒有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了這樣,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

  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說的是!就當(dāng)花兩個錢叫他學(xué)些乖來也值?!鄙套h已定,一宿無話。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后廊下隔著窗子,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照管。張德輝滿口應(yīng)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

  “十四日是上好的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雇下騾子,十四日一早就長行了。”

  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

  薛姨媽和寶釵香菱并兩個年老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蒼頭一名,當(dāng)年諳事舊仆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名: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nèi)養(yǎng)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母舅,然后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xì)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只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并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yīng)陳設(shè)玩器并簾帳等物盡行搬進(jìn)來收貯,命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進(jìn)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里也收拾嚴(yán)緊,將門鎖了,晚上和她去睡。

  寶釵聽了,說道:“媽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里又空,夜長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

  薛姨媽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她和你去才是。我前日還和你哥哥說,文杏又小,到三不著兩的,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p>  寶釵道:“買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錢事小,沒的淘氣。倒是慢慢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p>  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并臻兒送至蘅蕪院去,然后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

  香菱向?qū)氣O道:“我原要和太太說的,等大爺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怕太太多心,說我貪著園里來玩,誰知你竟說了?!?p>  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的了,只是沒有個空兒。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著機(jī)會,越發(fā)住上一年,我也多個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p>  香菱笑道:“好姑娘!趁著這個功夫,我想找林姑娘學(xué)習(xí)如何做詩去,之前在詩社活動上,林姑娘給了我一本《王摩詰全集》,我都讀完了!”

  寶釵笑道:“我勸你且緩一緩,今兒頭一日進(jìn)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搬進(jìn)園來。若有提起因由兒的,你只帶口說我?guī)Я四氵M(jìn)來做伴兒就完了?;貋磉M(jìn)了園,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p>  香菱點頭答應(yīng)著。

  過了幾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王摩詰全集》這本書來,又要換杜律。

  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

  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p>  黛玉道:“可領(lǐng)略了些滋味沒有?”

  香菱笑道:“領(lǐng)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p>  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jìn)。你且說來我聽。”

  香菱笑道:“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p>  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yuǎn)遠(yuǎn)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她講詩。

  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xiàn)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

  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p>  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fā)倒學(xué)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p>  探春笑道:“明兒我補(bǔ)一個柬來,請你入社?!?p>  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里羨慕,才學(xué)著頑罷了。”

  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rèn)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rèn)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p>  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p>  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么?”

  寶玉笑道:“說慌的是那架上的鸚哥。”

  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

  寶玉道:“這怕什么!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闭f著,只見惜春打發(fā)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

  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p>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

  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fā)弄成個呆子了。”

  寶釵喊黛玉叫顰兒,原是因為寶玉聽說黛玉無字,便要送林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說是《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倍主煊衩技馊趱荆萌∵@兩個字,豈不兩妙!寶釵聽說后覺得不錯,便用“顰兒”來稱呼黛玉。

  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币幻嬲f,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

  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說?!毕懔饴犃?,便拿了詩找黛玉。

  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tuán)團(tuán)。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p>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lián)竿粒瑏硗娜硕荚尞?。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山坡上瞧看她。只見她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

  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p>  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她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梢娞斓刂凉!?p>  寶釵笑道:“你能夠像她這苦心就好了,學(xué)什么有個不成的?!?p>  寶玉不答。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

  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闭f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

  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她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

  黛玉道:“自然算難為她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作。”

  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道: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hù)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

  香菱自為這首妙絕,聽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她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閑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

  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閑閑罷?!?p>  香菱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北娙寺犃?,不覺大笑起來。

  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

  黛玉道:“圣人說,誨人不倦,她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p>  李紈笑道:“咱們拉了她往四姑娘房里去,引她瞧瞧畫兒,叫她醒一醒才好?!?p>  說著,真?zhèn)€出來拉了她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

  香菱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著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p>  探春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xué)罷?!闭f著,頑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她安穩(wěn)睡了,心下想:“她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她?!?p>  正想著,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

  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她,問她:“得了什么?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xué)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币幻嬲f,一面梳洗了,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

  原來香菱苦志學(xué)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于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錄出來,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姊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她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

  眾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

  香菱見眾人正說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首詩,要使得,我就還學(xué),要還不好,我就死了這做詩的心了?!闭f著,把詩遞與眾人。

  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yīng)自問:何緣不使永團(tuán)圓?

  眾人看了都心知肚明,這第三首詩和前兩首最大的不同之處不在于用詞和想象,而是在于角度。前兩首詩都是從一個在地球上的人觀察月亮?xí)r的感受來寫的,而在第三首詩里,香菱完全是從月亮的自述和所見所聞來寫的!

  第一句是月亮說,我的精魂和風(fēng)姿是難以掩蓋的,我的影子是娟娟倩影,魂魄則是寒冷如冰。

  第二句是月亮看到大地上的廣闊的景象:夜晚洗衣服的人們一起敲砧,反射的白光連綿千里,我才把臉別過去一半,早晨就到了,雄雞開始此起彼伏地打鳴。

  第三句是月亮看到和感受到的一些細(xì)節(jié):在秋天遼闊的江面上,披著綠蓑衣的游子,在船上悵然地聽著笛聲,思念著某人,而在另一個時空里,這個紅妝女子在高樓上倚著欄桿看著夜空,同樣思念著她。

  最后一句更是說,如果自己就是月神嫦娥,在看到這么多互相思念的人之后,又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會問自己,上天為什么不讓我們永遠(yuǎn)團(tuán)圓呢?

  李紈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芍渍Z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請你了!”

  香菱聽了,臉上露出笑容,顯然驚喜不已,然而心下仍是不信,料著是他們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然而,香菱滿心滿意只想作詩,又不敢十分啰唆寶釵,便去尋湘云請教。可巧湘云又是極愛說話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請教她談詩,越發(fā)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湘云道:

  “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jīng)事講起來,叫有學(xué)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么個話口袋子,滿嘴里說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xiàn)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湘云聽了,忙笑問道:“是哪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p>  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云之話多。”湘云香菱聽了,都笑起來。

  又聽見湘云叮囑香菱道:“你平時可別亂到處走動,就好好呆在這個園子里,只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zé)o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jìn)去,那屋里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闭f的寶釵、香菱、鶯兒等都笑了。

  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rèn)他作親妹妹罷了?!?p>  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jìn)來了。只見黛玉穿著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

  湘云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

  黛玉見湘云穿著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fā)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fēng)領(lǐng),于是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也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蚤達(dá)子來?!?p>  湘云笑道:“你們瞧瞧我里頭打扮的?!币幻嬲f,一面脫了褂子。

  只見湘云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lǐng)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jié)子長穗五色宮絳,腳下也穿著Ж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

  眾人都笑道:“偏她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p>  正說著,只聽見小丫頭子來說:“大奶奶才打發(fā)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眾人于是同往稻香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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