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按捏賈母雙肩的素手緩和下來，凝眸平視賈琮，這位八歲的小爺，是有備而來？她能感受到老太太的情緒，自始至終波瀾不驚，好似戲臺下看戲的人，笑看他人演戲，但戲外的人生劇情，何嘗不在戲里，鴛鴦是個公道人，不過她能理解王熙鳳當(dāng)家的苦處、難處，璉奶奶有老太太撐腰，琮爺?shù)淖C據(jù)夠硬么？不是為誰擔(dān)心，她為眼前氣氛的緊張而緊張。
“你有何證據(jù)，我會秉公處理，琮兒，你近來伶俐了好多，可知道，假使你無端誣陷親嫂，我也是不依的！”賈母動了動身子，斜靠于軟榻引枕，瞪眼正視，言辭增了幾分嚴(yán)厲。
“孫兒明白，這里有人證、物證，但不知璉嫂子可敢當(dāng)堂對證？”賈琮已經(jīng)起立，口氣無多少咄咄逼人，娓娓道來：“老太太，孫兒近日不時到書鋪買書，無意中偶遇三人，常在府外門口徘徊，幾番交談，說是為璉奶奶印子錢所逼，傾家蕩產(chǎn)，憚于王家權(quán)勢，求告無門。孫兒這么做，不僅是不忿于璉嫂子的克扣、挪用，更為的是我們府上的清譽(yù)?！?p> 話就是要這么說，不管賈府里面怎么斗，怎么骯臟，賈璉與賈赦小老婆眉目傳情，賈珍賈蓉父子亂搞尤二姐、尤三姐……在族人面前、在外人面前，都是要臉的，就是所謂的“清譽(yù)”。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話！王熙鳳眉宇間的煞氣蕩漾至眼瞼，扶住賈母半邊身子，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開玩笑似的：“我行得正，坐得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為此老祖宗才叫我?guī)蛬鹱赢?dāng)家，琮弟如此說來，倒是說老祖宗沒眼光，選了我這般不知禮數(shù)的人？”
拿賈母來擋，倒也在賈琮意料之中。
“哈哈哈！”賈母正是喜愛王熙鳳討她歡心、調(diào)動氣氛的這一點(diǎn)，這真是巧言令色、脅肩讒笑了，賈母道：“好，既然你明白后果，又有證據(jù)，鳳丫頭說自己行得正、坐得直，那便對證給我瞧瞧，我也來一回‘包公斷案’。”
王夫人想說什么，止住了口，手捏檀木佛珠，邢夫人是賈琮嫡母，自然搪塞說幾句“琮兒若是無端誣陷，我會管教的”，賈母把一切盡收眼底。
賈琮早準(zhǔn)備好一切，待賈母一點(diǎn)頭，返身到門外，叫孫福把羅高才、陳百富、田有福的文契帶過來，那三人便在榮國府后門外躊躇，并不進(jìn)來。
雙手拖起三份文書，交予坐上賈母，賈母一觀，文書后面的署名果然有“來旺”，還有手印畫押。這下子，老太太臉色不好看了：“鳳丫頭，琮兒說得不假，文契寫明五分利，利滾利將近上千兩，究竟收幾分未知……上面有坊正做中保?！?p> 邢夫人冷笑。
王夫人撥動檀木佛珠的手靜止了。
賈琮安安靜靜地看戲、演戲，她知道王熙鳳絕對不會承認(rèn)的，她又要玩過河拆橋，拿來旺夫婦做擋箭牌，賈琮太了解王熙鳳的秉性、心機(jī)了，沒關(guān)系，他有無數(shù)后手。
……
高利貸，在明、清的史書記載之中，害人不淺，真實(shí)案例不勝枚舉，把一家人害成乞丐還算輕的。雖然說，放貸與借貸是你情我愿，沒人逼你，但是，高利貸一旦超出合法規(guī)定，影響的是經(jīng)濟(jì)流通，白花花的銀子被豪門束之高閣，甚至影響社會穩(wěn)定，只要不是愚蠢的政府，都會對高利貸有律法規(guī)定、明文限制。賈琮前世看過這方面的史書，慘不忍睹，若是淺薄了解，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劉和平的《大明王朝1566》可觀一二。
然而，封建時代的很多律法，實(shí)際上束縛力、貫徹落實(shí)程度極低，無異于一紙空文，王熙鳳可借叔叔王子騰的權(quán)勢，就算寫明是五分，逼羅高才三人交七分利銀，他們敢告官么？不敢！
君不見王熙鳳借王子騰的名義，與水月庵老尼姑合謀，一封書信傳到長安縣，逼死某守備之子和張金哥，王熙鳳到手三千兩？
君不見王熙鳳唆使張華告狀，借王子騰的名義，一封書信并銀子傳到西城都察院，那堂官都按她的意愿辦事？
利用完張華，王熙鳳立即趕盡殺絕，張華沒了未婚妻尤二姐不說，還有性命之憂，何其無辜？！何罪之有？！
這種人命案子，要么斬、要么絞，薛蟠打死馮淵，逍遙法外，倚仗四大家族官官相護(hù)的勢力，應(yīng)天府知府賈雨村斷案更是狗屁不通。
徇私枉法、草菅人命，說的就是王熙鳳、薛蟠、賈雨村這類人，這種毒婦、惡少、貪官，少一個，世間就多一分正義和安寧。
王熙鳳一生只做過兩件善事，一是善待劉姥姥，二是善待邢岫煙。她身上黑的，沒必要洗白，因為本來就黑，抹不掉。白的，也沒必要抹黑。但是，王熙鳳惡遠(yuǎn)遠(yuǎn)多于善，黑遠(yuǎn)遠(yuǎn)多于白。
按說別人怎么毒辣，亦不關(guān)賈琮的事，世間惡人除之不盡，但王熙鳳欺到他頭上來了，沒得說，干掉！
……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蓖跷貘P一直瞅著那三張文契，待賈母說出來，不禁驚憂，心念電轉(zhuǎn)，便有了分辯、推卸的對策。
這種暗地里收的七分利銀，即是借貸者借一兩銀子，一月收利息七錢，第二月一兩七錢又是本金，按它的十分之七來收……本金越大，時間越長，賺得越多。
假使合理、合法撅取財富，賈母也不會多說什么，哪個大戶人家不會倚仗權(quán)力斂財呢？但賈府最重視面子、羽毛，倘若挪用官中銀子、七分利銀害人的事情坐實(shí)，王熙鳳的管家權(quán)力便動搖了，她自然不會承認(rèn)。
她這時對小叔子賈琮已是恨意滔滔、咬牙切齒了，王熙鳳盈盈下跪，淚眼婆娑：“老太太，文契上的畫押、署名是來旺的，此乃其一。其二，來旺、來旺媳婦跟我辦事，難免有打我旗號作惡之舉，琮弟如何便一口斷定是我做的？我竟不知與琮弟有何仇怨，琮弟何必如此陷害于我？”
“其三，府里下人的難管，老太太、二太太比我清楚，如那東府的焦大，仗著救過太爺（賈代化），連主子也敢罵，西府的下人，管庫房的、守門的、巡夜的、廚房的……林林總總，亦有鉆空子、管不過來的人，他們又和這個主子、那個主子有關(guān)系，因此，我總有疏漏之處。這事焉能不是來旺夫婦自作主張的？琮弟為何認(rèn)定乃我一人所為呢？”
王夫人、賈母相繼松氣，王熙鳳是賈母所寵愛的，賈母道：“琮兒，你這是誤會你嫂子了，還不快賠罪領(lǐng)罰？印子錢的事兒不光彩，把來旺夫婦攆出去也就是了，嚴(yán)令下人不要再行此事。說來琮兒也是為了府上清譽(yù)，我不會重罰你的?！?p> 就知道王熙鳳會玩這一招，攆走來旺夫婦不是賈琮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撤掉王熙鳳的管家權(quán)力，賈母究竟是看不清還是故意的？無論如何，賈琮也不甘心就此放手，那樣王熙鳳又會反擊他，他道：“老太太，孫兒認(rèn)為此舉有失公允，來旺夫婦是璉嫂子的親信，既然嫂子認(rèn)為我之言是片面之詞，嫂子之言，何嘗不是片面之詞？”
賈琮話音落下，確實(shí)如此，王熙鳳即便說得入情入理，誰也不能斷定真假，一陣沉默，賈母道：“那你覺得如何才是公斷？”
“回老太太的話，來旺夫婦是璉嫂子的親信，闔府下人皆知，璉嫂子手段嚴(yán)厲，令他們對證豈不是有互通嫌疑？很多下人，在璉嫂子的眼神下，也不敢說真話，怕事后受處罰。老太太想看真相，最是簡單不過，私底下隨意叫幾個婆子、丫頭、小廝一問，且只能暗中詢問，這樣一來，他們也就不必害怕處罰，璉嫂子是否挪用官中銀子，豈不一目了然？”
賈琮一字一句地說完，退到一邊默立，極是沉穩(wěn)。
邢夫人見時機(jī)到了，笑道：“趙姨奶奶敢說真話，老太太何妨問問她？假使趙姨奶奶也胡鬧了些，不是尚有周姨奶奶么？她們及丫頭的月例銀子，全是鳳丫頭管，如若鳳丫頭真的挪用，且行不法之事，老太太，我這個做婆婆的，便也有失責(zé)之處?！?p> 在賈琮的步步緊逼，邢夫人的神補(bǔ)刀、神助攻之下，王熙鳳、王夫人勃然變色！
賈母瞅瞅賈琮，再瞅瞅邢夫人，舉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