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那第一課之后的日子,袁煜良和碎玉之間的師生日常算是再“正?!辈贿^了。
“教你這么久,我懷疑你的開蒙是不是沒作用?!彼橛袷治諘恚酥璞?,正襟危坐在窗戶前懶洋洋地說道。
“《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你隨便問!”
“讀你的書,別分神!”碎玉一橫眉,眼珠微微一轉(zhuǎn),如同獵鷹看見自己的食物一般兇狠。
“不是你問我的嗎?”袁煜良低下頭小聲嘀咕起來,還做起怪相。
“我聽得見!”碎玉的聲音里聽不出她有任何感情,讓人難以琢磨。
這時,袁煜良轉(zhuǎn)過身來,輕挑細眉:“‘蒙學’之物甚是無趣了些,想當年,我只是粗淺一學都比那些在私塾里坐著的頑劣小子學的要好。你這不問我問題就這樣看扁了我,我實在是氣不過,想要討教一番,爭口氣來!”
“說完了?”碎玉沒有抬頭,纖細的指間又翻過一頁書,眉目間難得的有些女子的氣息。
“沒完。”袁煜良要來個沒完沒了了,“碎玉老師,我既然尊稱你一句‘老師’,自然是要和你好好學習知識的,但是人品也是要向你學習的!”
罵我沒人品嗎?
碎玉頓了頓翻書的手,接著放下書卷,轉(zhuǎn)過身來,想要聽一聽這家伙想要說出個什么花兒來。
“老師,自是為人師表。既然如此應(yīng)該知道不能夠膚淺的去評判一個人的善惡,要究其本質(zhì)。若是與平常人家一樣,那般膚淺俗人樣兒,何能夠?qū)Φ闷鹨粋€‘師’字?”
碎玉點點頭,拿起書卷來繼續(xù)翻看,不理睬袁煜良的無理取鬧。
“老師不是說要認識身邊的人嗎?怎么,老師做不到?”袁煜良開始肆意挑釁。
“知道我對你的認識嗎?”碎玉邊翻著書卷邊笑著問。
袁煜良不答,吞了吞口水,身子往前靠了靠。
“不要輕易的搭理你,這只會讓你膨脹。”
嘩——
碎玉又翻過一頁紙,蛾峰眉舒展的很是漂亮,那種莫名的勝利感好似快要溢了出來。
剛剛過完了1923的新年,一堆堆的木箱子從外面搬進袁家院子里來。
碎玉也是趕巧了,碰上了這熱鬧事兒,心里好奇,可又不好意思問。
“猜,這些是什么?”袁煜良滿臉自豪的將箱子擺在書房里,雙手抱胸,眼睛炯炯有神看著碎玉的紅唇,急切的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不猜,你的東西與我無關(guān)!”碎玉坐在窗前拿起書卷繼續(xù)讀,看起來根本不受袁煜良的影響。
袁煜良猴急了,“別介,你猜猜!”
“……”
“是書!上海書局那邊訂的,這么快就到了!”
碎玉也是一個活了幾百年的死神了,什么書沒看過,特別是跟著白茶,閑暇時呆在死神廟里除了點燈聽故事以外就是看書。書,這個物件兒碎玉倒是一點兒都不稀奇。
“一共十二箱,一千兩!”
一千兩?搶劫吧!
“喪家犬!”碎玉脫口而出,說出來的時候竟然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怎么把自己的心里話就這么說出來了?
“碎玉姑娘,不,老師,說得好!說得好!”
“……”
碎玉表示這家伙胃大,倒是自己怎么罵他都接受。
“古有鄭國人形容孔子有喪家之犬的相貌,今有碎玉將這神圣的位置加冕于我,勝是感激,勝是慚愧!”
放屁!這一次碎玉算是管住了嘴,沒說話,一臉鄙夷的看著袁煜良。
“你不知道這‘喪家之犬’背后的故事吧!我說與你聽。”袁煜良說著手覆馬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娓娓道來,“你知道的孔子周游列國為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主張,輾轉(zhuǎn)流離先后到了魏國、曹國、宋國、鄭國。而在鄭國的孔子與子貢等學生走散了,學生去找孔子的路途中遇見了一個鄭國人,他們通過鄭國人的描述找到了孔子?!?p> “鄭國人形容孔子’大個子老頭,腦袋像帝王唐堯,頸脖像法官皋陶,.......看上去又累又瘦,像一條喪家之犬?!?p> “孔子聽了子貢的轉(zhuǎn)述,不僅沒生氣反而是發(fā)出了充滿凄涼和自嘲的感慨。”
“怎么,知道這個故事嗎?”
碎玉手中的書卷已經(jīng)停在某一行久久沒有翻動,見袁煜良說完這個故事,碎玉假裝沒有聽見般繼續(xù)翻動起書卷來。
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p> 這是孔子說的,可是也是白茶掛在碎玉耳邊的。
三個多月前白茶就交給自己一個給袁煜良當老師的任務(wù),當時自己還不解,好似在這么些日子的相處之中漸漸明白為什么白茶要把自己推到這里來了。
8
時光如白駒過隙,飛一般的到了1924年的正月。
那年的冬天,袁父袁母去了北方做生意,袁煜良一個人留在大大的袁家宅院里。臨行前袁母還抱著袁煜良哭了老半天,說是怕袁煜良一個人在家里不安全。哪里會不安全?。砍鋈サ搅吮狈讲挪话踩教幎加写来烙麆拥那秩胝?。
“老夫子叫你回‘歸來’過年?!?p> 聽碎玉這樣說,袁煜良便屁顛屁顛的跑到“歸來”去了。這是他回到小城后第一次回到“歸來”,到了‘歸來’的袁煜良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變了。
曾經(jīng)擺滿小木桌小木凳的院子搭了一個大棚子,棚子用粗布封起來,一塊塊兒的碎布拼接起來,好似一個“花房子”?!盎ǚ孔印本褪悄切o家可歸的孩子們的“家”,這樣至少算不上是“風餐露宿”。
“風餐露宿”這個詞兒是從一個只有袁煜良膝蓋那么高的小孩兒嘴里的來的,這讓袁煜良心里一緊。再問這個小孩兒他多大了,小孩兒說自己有三歲。
袁煜良長到了快二十歲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風餐露宿”,如今卻從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嘴里聽出世間蒼涼的悲痛。
碎玉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xiàn),袁煜良問周邊的小孩兒,他們也都只說“不知道”,別的什么也不說。一開始這這些小孩兒見有陌生人來了,都還躲著袁煜良。觀察一陣兒后,見袁煜良和老夫子很熟的樣子,就又一個個兒的跑出來抱住袁煜良的大腿,把他當作玩具。
幾個大一點兒的小孩兒則是問一些問題,譬如“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這句話出自哪一首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下一句”;更有“蘇軾一句‘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你怎么看?”諸如此類的問題層出不窮。
“‘歸來’里的小孩兒要不是在這個年代,每一個都可以是國家的棟梁之材!”袁煜良的耳邊飄過這么一句話,這是一次碎玉在他背書一直背不下來的時候碎碎念叨的一句,即使是隨便的一句,他袁煜良卻是記憶深刻。因為,那是他少有的一次在碎玉的眼里看見的動情。
“大哥哥,來吃菜,今天的菜比平時多很多!”一個小女孩兒紅彤彤的小手里端著一個破碗,碗里盛著滿滿的綠葉菜。袁煜良愣了愣,忽然覺得街邊的乞丐的碗都比這個看起來厚實。
到了晚上吃晚飯的時間,碎玉都還沒有回來,袁煜良有些失望。突然出現(xiàn)的小女孩兒倒是讓袁煜良回了個神兒。
“大哥哥,你應(yīng)該吃蘿卜,驅(qū)寒!”一個小男孩兒擠過小女孩兒,把一個更破舊的碗遞過來,轉(zhuǎn)過去對小女孩兒擠眉弄眼,嚴厲中少不了稚氣,“小環(huán),這碗菜你必須吃完,我一會兒檢查啊!”
“可是,白蘿卜便宜,大哥哥是客人,應(yīng)該吃好的?!毙∨何鼧O了,眼見白花花的淚水就要決堤。
“胡說什么呢你!”小男孩兒接過小女孩兒的碗,把裝有蘿卜的碗留給袁煜良后提著小女孩兒就走了,走前還深深鞠躬表示歉意。
袁煜良愣在原地,半天都沒有緩過神來,心里那一股莫名的感覺涌到鼻頭。
突然,又有什么涼涼的東西從天空中掉了下來。亮亮的東西觸碰到袁煜良的鼻尖的那一刻,不禁讓坐在花房子旁的空地上的袁煜良打了個激靈。
“下雪了?!?p> 一個聲音從黑暗的某處傳來,讓袁煜良脫口而出“碎玉?”。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碎玉就站在離袁煜良不遠處的稻谷堆后邊兒。
飛雪間,好像時間被定格了。袁煜良看著碎玉,碎玉看著微光中的飛雪。
悥相逢
我們多希望時光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因為你在哪里,我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