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的清晨,司空綪雪正斜在榻上翻看游記,才發(fā)現原先要送給司空云霆的剪紙這些日子竟忘得一干二凈。猶疑著要不要走一趟的時候,將養(yǎng)好身子的碧竹提著一袋子如意糕奔過來,急切道:“小姐,奇怪得很,興伯領了一位滿面怒氣的華衣公子往大公子那邊去了。”
司空綪雪撈起剪紙便奔向蘭幽軒,傷疤都好了,湊熱鬧的心焉有不復蘇的道理。
很難得地,青木守在門口,竟是沒有阻攔。是而司空云霆隱了五分怒火的切齒之言撞入耳中:“這世上既有得不到的姻緣,便有該放手的姻緣。事到如今,殿下此行豈不唐突?”
錢云璧厲聲道:“該放手的是你!你得不到的就想毀掉嗎?”
“此局已定,多說無益。”
“沒想到這么多年我竟看錯了你!你若不能護她安好,那么我來。”
“我警告你,你最好什么都別做!你就沒有想過,許是你們這些心思,才釀成今日之果!”司空云霆幾是咆哮的聲音攜雷雨之勢,將司空綪雪定在門外,一只手停在半空,兀自琢磨話中意味。
房內好半天才有一些響動,錢云璧像是揣摩透了司空云霆的話,苦笑道:“原來如此。原來他,才是你要防的人。我竟忘了,你何曾將我放在眼中,自始至終你懼怕的只有他而已??赡阌袩o想過,花璃軍功赫赫,花隼一味內斂,朝局不穩(wěn),綪雪她生性純良,不諳世事,她入吳皇宮中如履薄冰,是你還是我能護她周全?!”
“咣”的一聲,司空綪雪猛然推開門,瞪著司空云霆,薄薄雙唇因生氣而輕輕顫著。
司空云霆鎮(zhèn)定地理了理袖子,直視司空綪雪的咄咄目光,半晌才慢條斯理道:“吳帝花琛欲同蕪茗山莊結姻親之好,遣使官前來提親,一兩日后便至。你是蕪茗唯一人選,不可拒婚?!?p> “都說蕪茗非等閑,如今卻也要屈尊他國皇族嗎?”司空綪雪的確想不通,蕪茗乃屬吳越,吳越太子尚且通達事理,不以皇權欺人,而吳國新主怎會無緣無故提出結親,蕪茗又豈能如此痛快答應。
“蕪茗得罪不起的是天下所有的皇族。便是吳越太子前來,蕪茗也得好生招待不是?!彼究赵砌f話間眼尾掃了掃錢云璧。
司空綪雪憋紅了眼,低頭沉吟片刻,咬著嘴唇像下了極大的決心,款款朝錢云璧福了一福道:“聽殿下剛才所言,似是頗為同情綪雪。念在你我相識一場,綪雪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殿下庇佑?!?p> 錢云璧聞言不禁一喜,正是這形于色的一喜,映在司空云霆眼中分外刺疼。他上前一步,攔在二人中間,斥了聲:“綪雪!”似乎這蘊含他所有情緒的一斥,能讓司空綪雪從此聽話一般,吐氣分外地重。
錢云璧一愣之下有所猶疑,司空綪雪自嘲一般輕笑道:“原就是荒唐的請求,殿下忘記便是?!闭f完,便抬腳要走。
司空云霆突然拽住她的手,萬般話哽在心頭,他還想勸她點什么,卻被司空綪雪拼盡全力一甩,另一只手扔了個什么東西摔在他臉上。司空綪雪道:“要嫁你嫁!我是不嫁!”
司空綪雪帶起一陣疾風,像一只逃亡的小鳥快速消失在蘭幽軒的影壁后。
“她輕功倒好?!卞X云璧撒了一通脾氣,此時舒服了些,又見司空綪雪這恁大的反應,不由得想看看司空云霆接下來如何安之。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小團東西,展開來,是司空綪雪因生氣捏得皺巴巴的一個紙人。他嘆了口氣冷笑道:“她原是巴巴地來給你送個小像,沒想到卻聽見這意外的婚約。你前腳離開江都,后腳求親旨意便至,你說她冰雪聰明,能不能將這兩者聯(lián)想到一處,悟出這幕后黑手原來是你,連王叔都不知情?”
見司空云霆若有所思,默不作聲,錢云璧又正色道:“我不知王叔做了什么讓你想出如此下策,但司空綪雪心意已明,你難道真要逼她嗎?”
“求親使團已在路上,不日便到蕪茗。如今箭在弦上,豈有收手的道理?!彼究赵砌蛱m幽軒的院門,飄渺道。
“如果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可以求父王……”
“不必!”司空云霆炯炯目光如火,道:“我定下的事情,從不后悔?!彼煨炱^頭來,幾分玩味的視線射向對面這張英氣勃發(fā),眉眼之中似有若無一絲良善之感的臉,這張還未來得及受吳越朝堂侵襲的臉,戲謔道:“沒想到太子的勢力已經滲透到吳國的廟堂了。才不過月余,哦,不,只怕你已早知此事,當是宮中典慶繁忙,才耽擱到今日的吧。”
錢云璧低頭一笑,搖了搖頭道:“我若不閑散,怎會愛來你這蕪茗。你口中的勢力,不過是父王從未放棄過忌憚這里罷了。吳國此番這樣大的動靜,不合規(guī)制地遣使來向一個芃芷之地的山莊求親,由不得父王不留心吧?!?p> “怎么,你父王還怕我勾結了吳國,謀了他的王位不成?”司空云霆吐字極輕,卻在安靜的空氣中攪起一陣無端的刺骨冷風。
錢云璧突然哈哈笑起來,面上卻鮮有的痛苦,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當初了,是嗎?”
司空云霆巍然玉立,臉上肌肉一動,終如泥牛入海,一絲痕跡也無。
錢云璧凜道:“你或許怨憤這命盤的翻轉,可我,何嘗不是失卻天下最逍遙的身份,囚于你曾經被囚的地方?!?p> 他斂緊披風,踏到門口,腳步一滯側頭道:“綪雪雖非我所愛,然交情固在。適才她開了口,我能力范圍之內自會全力護她,如若沖撞于你,還望……大公子海涵?!?p> 青木謙恭伺立在門側,曲腰行禮。
錢云璧才一轉出蕪茗大門,便有四名帶刀侍衛(wèi)聽聲而出,策馬回都。
空蕩蕩的樹林里,任他仔細辨識,也不見有什么暗衛(wèi)。然而,又總在他愈加膽大前,一身雪色勁衣的暗衛(wèi)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將他和手下默默團圍。他本不知蕪茗何以引得他父王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雖沒有直接行動,卻也不是沒有添置人手予以監(jiān)視。只是監(jiān)視的人,素來只在蕪茗外圍,竟連偌大的水域、恁廣的茂林都不能染指,足見其勢力雄厚,那時他只覺得這便是忌憚的理由。再后來,撥云見月恍悟蕪茗中究竟住著誰時,他那份溢于言表的激動撕扯開往事,他如提線木偶般求了旨意借口游歷增識,直奔蕪茗。
林間機關幾乎要了他的性命,連王宮侍衛(wèi)長尚且不能應付,卻于千鈞一發(fā)之際躥出一名白衣女子,離弦箭速救了他。自此他便無條件信她。他曾有一會的功夫以為那是司空綪雪,再后來他知曉她冒用司空綪雪的容顏,知曉她來去自若的背后定是奇詭不俗的武功甚或是非比尋常的意圖。然而這又如何呢?和著莊內司空綪雪的清平樂音,或舞于岸邊,或舞于林間,她的隱忍孤寂和絕世身姿早已嵌入腦海,揮之不去。
許久不曾見她了。
她卷走他全部的心神,衣袖邊是否還殘留他數次刻意的追尋。她似風,卻無風的癡纏;她似雨,卻無雨的滯留。她是天邊的一縷煙霞,耀目卻疏遠。
將出蕪茗的地界,他勒馬回望,寒冷孤清中的一方天地,有他最在意的親人和愛人。那里無論即將掀起如何的風雨,他只盼各方安好。遙遙西府,漫漫長途,他不曾守護得了什么,將來也不定能守護住什么,然而,他愿拼上這身份,盡力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