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經在心中推布演算無數次會面時的情形,李炎也絕沒想到如今的狀況,自動輪椅轉過身來時,與會者露出的面容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讓他深感措手不及。
他張嘴欲言,半天只能說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
“你……你你……”
“你好,初次見面,敝姓柴,名誠葵,是目前負責這個前線世界的降臨者,很高興見到你,李先生?!?p> 對方的確是分身體無誤,相似的面容與五官,以及隱約熟悉的氣質,都與記憶中的那幾位有所聯系,只是——
披肩的長發(fā)、一雙俏麗的大眼、雪黛冰肌的面容與素裹的漢服,甚至胸部那微弱的隆起,都在清楚地告訴李炎,眼前的這位柴誠葵后面,要加“小姐”或“女士”的稱呼。
李炎忍不住再次確認道:“你是女的?”
“不理解,博士的生物特征與衣裝特征如此明確,并未具備誤導性,無法理解你的提問,亦無法理解為何艾麗莎小姐和與你這樣的人同行?!?p> 不等對方開口問答,一直侍立在側的三名女性中,擁有一頭粉藍色短發(fā)的女性用電子感十足的聲線為李炎解答了疑惑,她一雙赤紅色的瞳孔緊盯著李炎。
雖然臉頰幾乎沒有表情,李炎卻還是從她的眉宇間找到了一絲不滿。
這時,柴誠葵輕輕拍了拍手,手腕上掛著的一串佛珠碰撞而響:“謝謝你,深幽,接下來讓我自己來回答就好,這么多人擠著也怪怪的,請你和克羅伊、艾達小姐三人先到山丘下等我吧,安可兒,你也去吧,接下來就讓我和李先生單獨談談吧。”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這三人連同安可兒都聽從了柴誠葵的要求,開始挪動腳步。
那名叫做深幽的女性立刻轉頭與不?;仡^觀望著博士的棕發(fā)女子走下山丘,剩下一名穿著紅色吊帶裙的亞洲女性則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李炎,向著另一邊的花叢走去。
最后挪步的安可兒,則是拍了拍李炎的肩膀,在彼此越肩低語了一句“有麻煩用腦波信號直接叫我”后,才走下山丘。
在保持了一段距離后停下,安可兒不時張望在巨樹蔭下對視的兩人,有些擔心的模樣。
看到老朋友站在自己這邊的舉動,感動不已的李炎這才放下心來。
他轉頭看向面對面的少女,對方隨即開口。
“別見怪,深幽她和派駐到你這具軀體里的艾麗莎關系很好,是我強下命令的緣故,深幽不想責怪我,就把氣撒在你身上了,如果你感覺到冒犯,我代她向你道歉?!?p> 柴誠葵綿言細語的音量與溫柔和煦的言辭很容易讓人產生親近之感。
李炎瞇起眼,情緒復雜,他著實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分身體居然還能變性……
與柴新相似的面孔,扣上了女性柔美的面紗,這改變不大不小,卻讓他始終如鯁在喉,犯起了難。
原先準備好的質問之語被臨時殺出的程咬金打斷,在這種氣氛之下,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問了。
“額……你怎么會是女性?”
說完,他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明明是已經確認的問題,自己還喋喋不休,簡直是浪費時間。
“嘻?!?p> 看著李炎因焦急開始泛紅的臉頰,柴誠葵忍不住笑了起來。
聲音如同夏季的風鈴,清澈靈動。
“李先生,你好像很吃驚我是女性這件事,是因為,你原先以為在這里會遇見的,是個男性吧,可是誰也沒有說,我們C.C系列就必然是以原型相同的性別制造出來,更何況,對降臨者而言,異樣的經歷、人生,甚至性別,哪怕再不合理,都必須去適應習慣。”
“……確實沒人提過……不說這個,你能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嗎?”
“你可以盡情提問,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會盡可能告知,如果是我也不知道的情況,那就請恕我孤陋寡聞了。”
柴誠葵點了點頭,她的表情十分坦然,李炎也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一種偽裝,還是真誠如一,本來在這場問答中,無從驗證的他就處于弱勢,但就此放過眼前的機會,也太過可惜。
一個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漂浮而過,每一個問題都是當下對他而言迫在眉睫,李炎短暫糾結后,挑選了其中一個問題作為切入點。
“為什么,‘19th’要殺死安娜?”
沖突的起點,源自這場無由的屠殺,他始終無法明白,安娜斯塔西亞與身為降臨者的19th之間會有什么樣的仇怨,導致后者要對一位女流之輩痛下殺手。
李炎屏息以待。
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問題提出后,柴誠葵的神色微微一動。
那表情全然不像是戴罪者等候審判,而更像是,聽到了一件與事實截然相反的玩笑。
于是,不知道該不該笑,僵硬的笑意扯著嘴角,又因為不太禮貌,而迅速恢復了平常的模樣。
“安娜斯塔西亞是指,‘Fire Keeper’嗎?讓我想想……應該糾正一點,她雖然被殺,可是卻沒有死呢?!?p> 少女的答案,如同石子投入沉靜的池塘,掀起陣陣波濤,令李炎呆立在了原地。
這的確是個他從未想過的可能性。
但,真的可能嗎?
“什么……”
李炎張了張嘴,遞上質問的眼神,卻不想又被反問堵住了退路。
“李先生才是,竟然會特別在意這個問題,可您對陸安娜中校又了解多少呢?雖然可能會惹您生氣,但是被殺對于陸安娜中校來說,只是一種家常便飯?!?p> 柴誠葵的一字一句刺痛了李炎的心,雖然有想過安娜的幕后隱藏著什么未知的陰謀,但這一點被揭露的時刻,還是讓他心痛非常。
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問出真相。
他想知道,那天夜里,她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和自己定下約定。
于是,他又鼓起勇氣,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那么,你能告訴我關于這位陸安娜小姐多少信息呢?”
“我記得的東西不多,不過還是有一些可以推論的,年紀輕輕就已經入身校級軍官的職級,說明陸安娜小姐已經完成過身為降臨者的使命,而中校這個職級,說明她過去啃掉的那個世界一定非常艱難,如此,便一目了然了……
柴誠葵惋惜地說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卻要背負常人難以想象的艱巨任務,如果沒有一顆頑強的心靈,早就已經崩潰了吧,本不應該由我越阻代庖,但如果我也選擇沉默的話,你與我們之間的心結就無法解開了……對不起,安娜小姐?!?p> 接著,像是在觀察李炎的反應,柴誠葵轉而注視起他,試探道:“李先生,你真的想知道安娜小姐的過去嗎,哪怕這過去是在血腥里打滾,你也愿意背負知情的責任嗎?”
“我……”
李炎遲疑了一瞬。
毫無疑問,柴誠葵的言辭如同一根冰封已久的寒針,刺進了他的心頭。
自從開始適應降臨者的身份后,越來越多常人不會接觸到的規(guī)則、定理,以及各式各樣混亂不堪令人難以理清頭緒的事物接踵而至。
知曉后,又能如何?
或許什么也無法改變,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
但……那又如何呢?
都走到了這個地步,輕易放棄的選擇,早就被他丟棄了。
李炎張開嘴笑道:“你說吧,我聽著,約定就是約定,我不想做個不守約的人?!?p> 即使知曉了答案,情況也不會更糟了,時間照常流逝,生活總在繼續(xù),那些即將或已經發(fā)生的事并不會因為逃避而消失。
“原來如此,我開始理解為何阿哥對你評價很高了?!?p> 柴誠葵看著如此認真的李炎,雙眼凝視之處卻似在遙遠的地方,懷念著某些過去與故人。
“之前說過了,我不能越俎代庖,代替陸小姐完成約定,但作為中間人就沒什么問題了,這個你拿去吧——”
在李炎的注視中,坐在輪椅上的少女從自動輪椅上的收納袋中,取出了一封早已密封好的紙質信件。
在這個網絡信息發(fā)達的時代,這種手制信件倒是顯得稀奇了。
李炎不明所以接過信封,顯得一頭霧水。
柴誠葵沒有賣關子,她直接了當地告訴了李炎這封信的來處。
“她想告訴你的事,都寫在這封信里了,內容我也沒看過,什么時候拆封隨你的意,我能做的就只有如此了……咳咳咳……”
話說到一半,柴誠葵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呼吸也開始紊亂。
緊密的雙眼與眉間的弧度向李炎揭示了她身體所感受到的痛楚。
看到這一幕,那三名女性護衛(wèi)連同安可兒立刻沖了過來。
叫做克羅伊的女性立刻從收納袋中取了幾顆白色小藥丸,喂進柴誠葵的嘴里,又小心給她喂了一些溫水,直到后者的不適慢慢安定下來。
安可兒在一旁勸解道:“博士,您應該回無菌房了,繼續(xù)呆在外面對您的身體不好?!?p> “……沒……事……我只是……太高興了,有些……激動……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柴誠葵虛弱地躺倒在椅背上,身體的痙攣逐漸緩和,即使如此,她面上的冷汗還是暴露了身體真實的狀況。
“……麻煩你們,再給我一個小時,我想和李先生,再好好談談,之后我會乖乖聽話的,拜托你們了。”
“……博士,哎,我們知道了,請您抓緊時間?!?p> 安可兒無奈之余,叮囑似地看了一眼李炎,在得到回應后,才又回到了剛才的位置。
見幾名女性護衛(wèi)與自己保持了足夠的距離,柴誠葵這才重新開口:“讓你見笑了……這副身子骨,也確實吃不消了。”
李炎沉默不語,剛剛一瞬間,對方身體異常之時,他的雙眼看到了一些白色的能量從柴誠葵身體上逸散而出,少女胸口微弱燃燒的命火,象征著她的生命如同風中殘燭,一不留神就會消散。
猶豫再三后,李炎問道:“……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我已經……活了五十年了,外表不會老化,但內里卻……按照……普通人的一生來算,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天人尚有五衰,更何況凡人呢……生老病死,生死輪回,這副身體自然……也是避不過的,這個世界沒有主神,我也沒有機會兌換延壽的藥物,所以時日已無良多……
柴誠葵勉強笑道,病弱的神情強撐著:“李先生,我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我能感覺到,你的路會走得很長遠,至少比我更遠,所以我不愿意對你說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果能解開你的心結,也算是我的功德吧,渡人人渡,得其自在啊……你若還有疑問,就請?zhí)岚伞?p> 李炎“嗯”了一聲,所有的猶豫都在緊張的時限中被沖刷殆盡。
“……我還想問,我和裴寂的仇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