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濁急道:“那怎么成?人家是此地的名人,豈能冒充得了?”風(fēng)倦月顰眉道:“怕什么?聽茶老板的意思,宮里的人還沒見過他,怎么不能冒充?”
許清濁暗道:“這倒也是。”可總覺太過犯險,又道:“人家都乘轎子進宮了,咱們再假扮他,一下子就露餡了?!憋L(fēng)倦月道:“我喝茶時,盯著那轎子沒進宮門,往旁邊小巷里去了?!?p> 言談之間,兩人已至那巷口。風(fēng)倦月托住許清濁手肘,縱身躍起,一同落在瓦檐上,往下望去,兩個轎夫和那引路太監(jiān)守在巷口。轎子卻停在幾十步外,兩名仆從立于轎前,一人舉著鏡子,一人端著個小箱。
許清濁、風(fēng)倦月悄步靠近,便聽轎子中的人道:“行了,拿鏡子來。”那仆人送入鏡子,隔了一會兒,里面的人道:“嗯,還過得去了。倘如儀止有損,惹諸位公公不喜,便不好了?!闭f著,一只托盤連著鏡子從轎中遞出。
許清濁定睛一看,見那托盤上都是眉筆、胭脂、艾草等熏香化妝之物。另一名從人將這些裝進小箱內(nèi),賠笑道:“少爺美名流傳,每每出行,婦女成群圍觀,麻煩得緊,竟連整衣正容,也得躲到這小巷子才行。”
許清濁暗暗好笑,心想:“這位馮公子自惜容貌,倒比月娃還愛美。”忽地眼前人影一閃,風(fēng)倦月已跳了下去,閃電般連出兩指,將兩名仆從點倒。轎內(nèi)之人聽聞動靜,探頭一看,又給她一掌砍中后頸,提在手中。
許清濁沒料她出手這么快,唯有跟著躍下。風(fēng)倦月揪起那人頭發(fā),往其面上掃了幾眼,道:“他確實比你好看那么一丁點。”許清濁見那小馮翰林人雖俊美,可玉面帶妝,顯得如女子一般姣媚。
許清濁道:“我可沒他這么女里女氣的。”風(fēng)倦月笑道:“幸虧你長得也不差,扮成他進宮,人家不會懷疑。”許清濁笑嘻嘻地道:“我便是個丑八怪,還有你在,女扮男裝,論美貌也賽過這小馮翰林了?!?p> 兩人雖然說笑,知外有轎夫等候,不可拖延,除去那小馮翰林的外裳,許清濁換上了。風(fēng)倦月又把一名從人的外衣扒了,鉆進轎子里更衣,片刻走出,已變作一位俊秀的書僮。
風(fēng)倦月為了情郎,連強盜都扮過,此刻改作僮仆裝束,自不計較。何況小馮翰林主仆衣著整潔鮮亮,換來沒那么抵觸。她一手一個,提住小馮翰林和那仆人,躍上墻頭,把他們?nèi)舆M隔壁院子的花叢里。
這二人穴道被封,沒個一日醒不來。風(fēng)倦月叫許清濁坐進轎內(nèi),把另一個仆人拍醒,順手點了啞穴。那仆人見主人同伴變成了其他人,魂飛魄散,忙要呼喊外面的轎夫,卻喊不出聲來,一臉驚駭。
許清濁笑道:“別怕,咱們均為良民,絕非歹人。我有冤情向盧公公報訴,無奈狀告無門,只得暫借你家公子的身份,去與盧公公會面。懇請你幫忙,替咱倆遮掩,不使別人拆穿?!?p> 他好言安慰一番,那仆人得知主子性命無礙,方才鎮(zhèn)定幾分,只是不敢答應(yīng)干這事,不住地搖頭。風(fēng)倦月不耐道:“你要不聽話,我一掌就打死你了?!泵蛽粢徽疲虻脡γ媸埏w濺。
那仆人面如土色,無法再拒,連連點頭。風(fēng)倦月解開他啞穴,低聲道:“你可以說話了,卻不許瞎說。走在前面,拿身子擋著我,敢亂來我先拍死你?!蹦瞧腿嗣Φ溃骸安桓?,不敢?!?p> 許清濁坐回轎中,風(fēng)倦月略低了頭,打個手勢。那仆人清了清嗓子,喚道:“陳公公,轎夫大哥,我家少爺準備妥了,便請上路?!眱蓚€轎夫聞聲走來,未覺有異,抬起轎子,走出巷口,隨那陳姓太監(jiān)行往東安門。
轎夫是臨時雇來的,這陳太監(jiān)也僅是奉大太監(jiān)盧受之令,來接小馮翰林入宮。三人均與馮家主仆不熟,加上風(fēng)倦月有意走在后面,他們壓根不知已經(jīng)換了個人。
一行人過了東安門,過內(nèi)中門后,往北走了不久,設(shè)有一門,更立崗哨。當值的侍衛(wèi)認得陳太監(jiān),知是盧公公親信,不敢細查,見幾人沒有攜帶兵刃,便即放行。陳太監(jiān)道:“督主在內(nèi)廠相候?!?p> 東廠分內(nèi)外廠,內(nèi)廠雖帶個“內(nèi)”字,其實不在紫禁城內(nèi),而在東華門外,光祿寺附近,一路上,多有文武官員和太監(jiān)走動。道旁大樹成蔭,碧草鋪地,郁郁蔥蔥,叫人心曠神怡。
更走一盞茶工夫,來到一座深院之中,北面是間大廳,掛著一幅岳飛像。陳太監(jiān)將許清濁等人請到西首一小屋旁,道:“小馮翰林稍待,容我前去通報督主?!?p> 他見許清濁走出轎子,打量幾眼,暗喝一聲采:“確是個濁世佳公子,無怪督主賞見。”轉(zhuǎn)身邁入大廳。兩個轎夫是仆役,不能多留,送許清濁進了屋,自去廠外等候。
風(fēng)倦月和那仆人卻算作“小馮翰林”的伴當,跟隨了進去,風(fēng)倦月瞧那仆人偷眼亂瞟,知他萌生逃走之念,往他背心輕輕打了一掌,令他倒在桌邊昏睡。
片刻,一個小太監(jiān)送茶水進屋,瞧那仆人呼呼大睡,甚是好奇。許清濁笑道:“我家仆人勞累過度,借貴處歇一歇,不打緊吧?”那小太監(jiān)道:“無妨,請小馮翰林隨意?!?p> 許清濁瞧他要走,忙問:“請問小公公,你們東廠近來是不是新抓了許多犯人?”那小太監(jiān)道:“似乎是有此事,小人職位低微,不知細況。不過犯人都押在外廠,不在此地。”
許清濁一怔,脫口道:“外廠?”那小太監(jiān)笑道:“對呀,便在東安門外,小馮翰林不知道么?當值的是錦衣衛(wèi)掌刑千戶大人。此處是內(nèi)署,督主有時候在這辦案子,犯人卻都送外廠關(guān)押?!?p> 原來東廠的首領(lǐng)雖是太監(jiān),然而手下辦差的官吏,多從錦衣衛(wèi)調(diào)來,聽從廠公差遣。提督東廠者,向來為司禮監(jiān)掌印或秉筆太監(jiān)兼任,盧受便是掌印太監(jiān),值房在養(yǎng)心殿,離內(nèi)廠已頗遠,更極少出宮,有事只是派人傳令。
許清濁裝作不在意,隨口問了幾句,略知大概,暗想:“早知東廠大牢在皇城外,何必冒充別人到來這里?”轉(zhuǎn)念一想,東廠大牢有錦衣衛(wèi)把守,防范必然嚴密,興許比這兒還難進。
他無心劫獄,而是要面謁審案太監(jiān),揭穿鄭家的陰謀,免得他們把罪過全推給谷師伯的鏢局。當然,他也明白此事干系極大,貿(mào)然揭發(fā),弄不好自己連著師伯等人,都得被皇帝滅口。
若無把握,他不會輕舉妄動,尋思先探訪一番,再見機行事。坐了好久,沒見陳太監(jiān)回來,許清濁和風(fēng)倦月對望一眼,走出屋子,庭院中也沒幾個人影。忽聽正廳東頭,似有人爭吵。
兩人悄悄繞到東墻下,找到傳出人語的小室,沾濕窗紙,往里窺去。只見室內(nèi)裝飾古雅,有點像衙門大堂,一人高坐案前,穿戴華貴,卻是背對許清濁、風(fēng)倦月。有一老者立于案下,清癯病容,卻是不怒自威。
陳太監(jiān)和另外幾個太監(jiān),縮在門角,埋首沉默,顯然與案前案下二人身份懸殊,雖有事不敢稟報。便聽那老者道:“督主,而今圣上不豫,你不在跟前伺候,倒有閑暇,來會見什么馮公子?”
許清濁暗想:“坐著的人就是盧受了?!北R受干笑幾聲,道:“王公公息怒?;噬献蛉辗渺`丹,精神好轉(zhuǎn)不少,太子殿下又嚴守孝子之行,親自服侍皇上用膳用藥,也用不著我這老奴在旁礙事。”
許清濁在窗外奇怪,心道:“這老人也是個太監(jiān)?盧受乃首領(lǐng)太監(jiān),怎么對他這般客氣?”那老太監(jiān)聽他贊揚太子,神色稍馳,道:“那也不該輕率擅離,假使皇上急召,督主不在身邊,豈不有負皇恩?”
盧受呵呵笑道:“誰不知你王安法眼如炬,我哪敢胡來?這不是趁著皇上安歇,到此理一理那案子嘛。聽聞小馮翰林編修國史,順道兒請他一同參詳參詳,問問前朝有沒有先例,以助判決。”
那老太監(jiān)王安搖頭道:“督主此言差矣,你執(zhí)掌東廠,便有刑名不熟,也該垂詢錦衣官,何必假借外人之力?老朽倒聽聞,你是被幾個小太監(jiān)慫恿的。這群孩兒不安分當差,專會起哄瞎鬧,督主干嘛搭理!當年你縱容他們橫行街市,為人彈劾,致遭皇上責(zé)備。今日這節(jié)骨眼上,怎么還犯老毛病?”
盧受管理寬散,一向任由屬下親信胡作非為。此次小馮翰林入宮,也是幾個小太監(jiān)輕浮,久聞其美少年的大名,好奇難耐,想親眼瞧瞧,于是懇求盧受以廠公之尊,召其覲見。所謂詢問刑名等等,不過是借口罷了。
盧受哈哈笑道:“好了,好了,王公公別生氣,兄弟知錯了!來人,給王公公搬張椅子,你們一點都不懂事么,焉能叫他老人家站著說話!”幾個太監(jiān)忙去外堂搬座椅。
王安擺手道:“不必了!既然督主有心審案,老朽非東廠中人,不敢留此叨擾。只盼督主秉公執(zhí)法,查個水落石出,梃擊慘禍,猶在眼前。而今更有不法之徒,藏兇入宮,絕不可放過幕后真兇。”
盧受笑道:“您老別著急,我瞧也未必是沖著太子來的?!蓖醢矑吡怂谎?,轉(zhuǎn)身道:“但愿如此。也希望督主不受后宮皇親之流蠱惑,錯將此案草草了事?!闭f完踏步而去,兩旁小太監(jiān)為其威嚴,紛紛避讓。
盧受見他走了,長吐一口氣,罵道:“終于送走這老東西了?!彼m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東廠督主,可老太監(jiān)王安卻是太子伴讀,東宮第一內(nèi)臣,德高望重,素來受人擁戴。
何況萬歷皇帝健康每況愈下,太子即將繼位。新皇登基,定要提拔王安。屆時盧受多半退居其后,是以不敢得罪此老。他心中憋屈萬分,一招手,幾個小太監(jiān)急忙上前,給他按背捶腿。
盧受往案下一瞥,問道:“小馮翰林呢?快去叫來,讓我瞧瞧,是否跟傳聞中一樣。”陳太監(jiān)笑道:“是,督主少待,小的這就去請他。”匆匆跑出門去。
盧受召見小馮翰林,乃為屬下慫恿,未必真有興趣結(jié)交。但他剛被王安氣得發(fā)悶,只覺這督主當?shù)妹桓睂?,也想擺擺威風(fēng),聽人奉承自己幾句。小馮翰林一個翰林院檢討,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安能不討好他?
不料陳太監(jiān)驚慌失措,沖進屋里,叫道:“督主,奇怪了!小馮翰林和他的伴當,一轉(zhuǎn)眼人都不見了!”盧受道:“怎么不見了?”陳太監(jiān)喏喏地道:“或許是等得太久,出門游逛去了,小的這就派人去找......”
盧受大怒,暗想:“這小吏也來欺我!”一拍案臺,喝道:“不用找了!等他回來,直接叫他滾出宮去!”站起身來,拂袖走進內(nèi)室。堂中小太監(jiān)們面面相覷,不敢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