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敬遠依舊選擇兩年前曾住過的那家賓館。他想在臨行之前再見一次秋若。
青島,這陌生的海濱城市,它從未屬于某一個人。他在此地無非是形形色色旅客之一,僅此而已。仿佛到哪里都是兩袖清風,不帶走半點掛念。不過也只有秋若可以算作是他在青島的唯一的朋友,如果這么考慮,那么是有好好告別的必要。
“明明是故地重游,為何同兩年前的感覺相比,自己更加壓抑了呢?”他如是想道,“只是因為自己將要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嗎?”
他憑借兩年前的記憶幾乎不費力氣地找了這家禮品店。只是周圍陰郁的空氣令人窒息,店面也早已破爛不堪,招牌也已褪色。沒有了以往那溫暖的光芒,也沒有了熟悉旋律的浮動。
“難道搬遷了?”他如是想道。稍后便推翻了這個假設?!爱吘故悄莻€女子的心愛之地,怎么能輕易拋棄呢?”
拋棄!拋棄!拋棄!……
不知大腦為何會產(chǎn)生“拋棄”這個令自己悲憤的詞語。
他不禁緊握左掌,咬牙切齒起來。一瞬間當年拋棄阿苒時她那空蕩的眼神浮現(xiàn)在自己眼前。除了自責,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情感表達。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房間內(nèi)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巨大的紫漆木柜以及歐洲水晶吊燈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個空啤酒罐隨意地躺著污穢不堪的地上。
順著月光向房間深處望去,只見一個灰色的身影蜷縮在那紋絲不動。他向前走去,灰影仿佛察覺到他的存在,憔悴的臉龐轉(zhuǎn)向敬遠。
沒錯,的確是她。只是她為何會變得如此模樣?
他正想著應該如何開口,她有氣無力地說出了三個字。
“他……死……了!”
他自然能夠得知她嘴中的那個“他”是誰。那個男子終究還是死了嗎?敬遠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
她揮動了一下手中的啤酒罐,邀他對飲。
“那么……你打算……”
“一年了!我這般頹廢,整整一年了!”
她咆哮道:“你懂嗎,你能懂嗎!我可以什么都沒有,唯獨不能失去他??!”說完,她低聲啜泣。
“我怎么不懂!你看我這樣子!”他也回予咆哮,隱藏多年的悲憤終于爆發(fā)了,“你說,我怎么不懂!生離死別?呵!”
如果你是一個旅客,偶然在春天來到泰山一隅名叫“諧城”的小城,你可以問這里有什么特色風景。路人便會這樣回答:“槐花街?!?p> 上世紀六十年代在諧城地下探測到豐富的煤炭資源,由此逐漸發(fā)展,成為附近幾個縣里較為富裕的小城。不過作為一個平凡的小城,最不平凡的景色便是春天的槐花街了。
槐花街道東西延伸數(shù)百米,只待一陣春風拂過,白色的槐花雨便會落在行人的肩頭。敬遠所在的小學便坐落于這槐花街之中,當然校園內(nèi)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槐花樹,諧城人最喜愛槐花,并以槐花街引以為豪。
敬遠獨自旅行期間,總會有陌生伙伴問他故土何方,他便會微微一笑,“泰山腳下,槐花深處”。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偶然來到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小城,請記得一定停下腳步,仔細欣賞那春天的槐花。
回想起十年前暖陽下的槐花竟開得如此燦爛。
至今他也會如此認為,阿苒的姐姐任蕭是個道道地地的清秀美人。
每天黃昏放學之際,他便會牽著阿苒的手離開校園。走過那短短的一百米,幼年最大的愿望便是校園的一百米再長一點,再長一點。每天最享受的時光,就是他與阿苒的一百米,而彼此卻近在咫尺。而任蕭總會佇立于校外槐樹下等待阿苒。
任蕭是最善解人意的姐姐,但他最嫉妒的人也是她。因為每當離校的那一瞬間,阿苒就像一只自由灑脫的海鷗飛離他這處孤島。為什么自己不是阿苒的親人呢?為什么自己不能完完全全地占有阿苒呢?
他反復觀摩著自己的手掌,上面殘留著阿苒的體溫。仿佛永遠都在此刻失去她的心。而這時任蕭便會接過他的職責,牽著阿苒的手,她每次都會回首對他微笑,“敬遠,明天見?!被被ㄏ碌娜问掛o若處子,宛如在水一方的伊人,溫柔美麗,令人陶醉。只是等到后來,他再也見不到她的容顏,只能無力地看她消失在記憶深處。
阿苒的姐姐死于那個春天的黃昏。
也許人們會漸漸遺忘那段往事。生活不會停滯不前,沒有人會在意諧城是否真實存在過一個名叫“任蕭”的女子。
阿苒有兩個星期消失于人們的視線。就連敬遠也不清楚她究竟去了哪里。只是當她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才察覺到她細微的變化。她變得沉默抑郁,朗誦詩歌時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滄桑感。
盡管她的人生變得不幸,但他仍然愛她,從未想過拋棄她。敬遠深知,她的生命中只剩下他,也只有他能夠陪伴她身邊了。她仍會對他微笑,仍會牽著他的手離校,只是槐花下再也沒有那個清秀美麗的身影了。
敬遠舉起啤酒罐啜飲幾口,浸潤他那干涸的咽喉。
“若非生活所迫!誰人不想閑云野鶴!”他將啤酒罐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落地聲在空房間里回響。
他仍記得那個平常的春日黃昏,他依舊牽著阿苒的手離校,而槐花下的等待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只是他倆剛踏出校門的一刻卻震驚地發(fā)現(xiàn)校門外已是人潮喧囂水泄不通。而那喧囂的中心正是蜷縮在地的任蕭。
眼前的她如同一只令人作嘔的蛆蟲。此時的她早已失去往日的優(yōu)雅和潔凈。敬遠奮力擠進人潮,只見衣衫不整的她嘴角淤青,額頭的鮮血緩緩流淌。
在他眼前的兩個女人無疑都是丑陋不堪的。無論是阿苒的姐姐,還是那個趾高氣昂的豐腴婦女。這豐腴婦女即使別人不提,敬遠也能一眼認出,她便是諧城人尊稱的“副礦長夫人”。
這位副礦長夫人仍不肯善罷甘休。表情猙獰至一種扭曲的境地,雙手撕扯著任蕭的長發(fā),不顧一切地破口大罵,唾沫如同隕星般飛落地面。
敬遠仍不愿回憶接下來的情景。這是他以及阿苒心中永遠的痛。
副礦長夫人停止了雙手對任蕭的侵襲,突然地站起了身子,伸出她那高貴的右腳,高跟自然地落在了任蕭的腹部,反反復復,無聲無息。
悲慘的一幕在他們的眼前發(fā)生,誰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高跟在任蕭的頭部猛然一擊,咔嗒一聲鈍響。她便永遠地閉緊了雙眼,停止了微弱的呼吸。這只渺小的蛆蟲摒除一切苦痛,終究死了。
敬遠此時早已泣不成聲,望著秋若說道:“你說,你說怎么能不懂!”
秋若滿懷憂傷,久久不語。二人唯有飲酒解憂。
無人知曉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外面的冷風也更加緊促了。女子望著窗外,她那消瘦的臉龐毫無光彩。
窗外的世界,沒有光。
她依舊望著窗外,手中緊握啤酒罐。
“考慮了好久,不過今晚才下定決心……”
“我準備移居國外?!?p> “離開這失意之地,我沒有任何理由繼續(xù)留在這了?!?p> “總之,還是要謝謝你?!?p> 他漸漸舒緩了左手。
“尋一處凈土,度過余生。僅此而已。”
第二天清晨,街道上仍有濕潤的痕跡。敬遠背著自己少有的行囊前來告別。
秋若與他深擁。臨行前,他轉(zhuǎn)過身來?!巴蝗挥幸痪湓捪牒湍愎裁恪!?p> “恐怕以后再也沒機會說了……”
看不見的人,終究是局外人;死人,終究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