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甲板上的旅客一陣驚呼,客輪終于抵達彼岸下關港。海風拂過幾片白色的櫻花瓣。敬遠用手接住了它們,清陽下的花瓣晶瑩剔透,細微的紋理清晰可見,像極了阿苒那白潤的肌膚。他輕嗅著它遺留的殘香,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這位嬌柔的姑娘。
走下舷梯,船上偶遇的那對母女也緊隨其后并微笑著與他道別。
“那么,就此別過了?!蹦贻p婦人說道。
“后會有期?!彼概穗x去的身影,不禁出神,“她,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識……只可惜無緣再見了?!?p> 身處異國的他頓時感到久違的釋懷。他展開雙臂,感受著下關的微風,心情舒暢地捕捉著異國的氣息。陽春三月,櫻花也大抵綻放了。下關位于本州的最西端,櫻花自然也是綻放最早的。他想到了那美麗動人的傳說,眼前漸漸浮現出一位名叫木花開耶姬的姑娘,他決定追隨她的腳步一路向北緩行。
俗稱櫻開七日,美好的事物永遠那么短暫,不如一路向北而行追尋這轉瞬即逝的美麗。敬遠準備在此地停留一日,以緩解多日乘船的疲憊,隨后便用較為流利的日語詢問路人,不料路人沒有推薦他合適的住處,反而將當地有名的河豚料理店一一列舉出來。他對“河豚之鄉(xiāng)”下關早有耳聞,沒想到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港口羅列著大大小小的漁船,忙碌的工人正搬運著新鮮的河豚。
“既然如此那就享受一番再做打算吧?!彼詈粢豢跉猓D身凝望遠處屹立著的關門大橋,“這海上風景也許會讓人忘記悲傷?!?p> 他乘坐上出租車,詢問了司機河豚料理的位置。司機便欣然地將他載到目的地,一路熱情地講解起來,哪家店最正宗,哪家店容易排隊之類。
透過車窗望著兩旁街道緩緩而落的櫻花,幾個身著校服的可愛女生背著書包安靜地走著,時不時與同伴交流幾句。他不禁黯然神傷,心想:“如果此時阿苒能在我身邊……”阿苒最喜歡海,可是她卻沒能隨他見到大海。他終究還是食言了。
早上的河豚料理店還算是冷清的,幾乎沒有多少客人。敬遠沒有排隊便受到了熱情的款待。店長是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他親自將料理擺在他的面前,并寒暄了幾句。
“謝謝?!?p> “啊……不客氣??腿藦臇|京來的?”
“不是。中國來的?!?p> “抱歉,不過你的東京話很標準啊。”
“您過獎了?!?p> “客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寫寫稿子投給出版社以維持生計,僅此而已?!?p> “這樣啊。我也很喜歡文學呢?!?p> “那么店長喜歡誰的作品呢?”
“當然是川端康成了。最喜歡《雪國》了?!钡觊L開始回味起來,“這里面充滿了禪意呢?!?p> “何以見得?”
“得不到和已失去啊?!彼馕渡铋L的說道,語畢他便說了一句“抱歉,我要去工作了,您請慢用。”
聽完店長的這番話,他開始回憶起《雪國》中的情節(jié)。不過紅玫瑰也好,白玫瑰也罷,熱烈或柔情,得不到的才是最值得回味,然而無論她們最終屬不屬于自己,終究逃不過命運,隨風而散。
所謂相識皆歸于陌路,萬物皆歸于塵土,大抵就是如此吧。
三月的晚風早已褪去了寒冷的外表。敬遠佇立于燈火斑斕的關門大橋之上,任憑晚風肆意地吹襲著自己的臉龐。他望著遠處歸港的船只,遠處的燈塔不停地閃爍。
“我這只孤獨離岸的小船,哪里才是指引我返航的燈塔呢?!弊詮乃麙仐壛税④?,他再也沒有一個可以互訴衷腸的朋友了。
阿苒,我要走多遠才能尋到你的蹤跡呢。
十歲那年某個夏季的黃昏,他經過任蕭的同意,便騎車載著阿苒來到諧城南面的光明水庫,“三月三”便在水庫不遠處。這是他與她第一次騎車來到這么遠的地方,他記得阿苒那天穿著一身白色的小裙子,鞋子則是粉色的,潔凈的雙足就在自行車后座微微擺動,回響在敬遠耳畔的則是最熟悉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阿苒,馬上就要到了喔……”
“我也是第一次爬山呢……”
“別擔心,我牽著你的手一起爬上去。”
他們騎行在水庫旁的小道上,夕陽西下,粼粼水波閃爍著紅色的光芒,如同顆顆耀眼的水晶,幾只水鳥在水面撲棱了幾下翅膀便飛向遠方。
“好美啊?!卑④圩诤笞妗?p> “還有更美的你沒見到呢。等我們長大了,我?guī)闳タ春??!彼剡^頭看著她,夕陽下阿苒的容顏更加溫潤,長長的睫毛下閃爍著微光。他不禁看得癡迷起來,臉頰竟也發(fā)熱,久仍久不肯轉過頭去。
敬遠將自行車停放在山腳下,牽著阿苒的手便爬上山去?!叭氯鄙祥L滿了青松,郁郁蔥蔥,一眼望不到頂端。雖然這座山僅有百十米的高度,但小路也是曲曲折折,耗費體力。好算阿苒并未抱怨,她始終信心滿滿。兩個小時后,他和她才抵達山頂,二人喘著粗氣,彼此緊握的手早已被汗水浸濕卻渾然不知。
敬遠如今早已忘記他們在爬山途中經歷了什么。只記得當他們站在山頂之上,暖風吹拂著二人的臉龐。山頂上屹立一座陳舊褪色的小亭,原本是山間飯店特意在此建造,如今也是人去樓空,逐漸被人遺忘。他和她手牽手并坐在亭中,望著隨風而動的青松,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阿苒……”敬遠欲言又止。
“嗯……?”阿苒回過頭望著他,眼睛猶如山澗溪水,清澈見底。
他用雙手撫摸著她的指尖,久久不語。他含情脈脈地注視著阿苒纖細小巧的手——那只他緊緊握著的手。
他緩緩抬起頭來,她才看到他面如桃花,他有些不知所措。她正想著該對面前的他說些什么時,他卻笨拙地將嘴唇蹭了過來,吻在了她微合的唇上。他閉緊雙眼,而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地望著呼吸加快的敬遠,她將自己的唇貼得更緊了。
“敬遠,你知道嗎,我姐姐告訴我,喜歡一個人是可以吻他的嘴唇的?!?p> “阿苒……我……我喜歡你?!?p> 這時小亭子后面落石聲響起,青松搖曳得更加厲害。他倆才停止親吻。只見阿苒的脖頸也沾上幾滴汗珠,他便將右手伸過去替她擦拭了一下。
她起身拉起他,走到亭子外面的一棵松樹旁,“敬遠,你快看……”順著阿苒手指的方向則是夕陽下的水庫風景,仿佛被存放在他倆手里的畫卷之中。天色漸晚,阿苒感到心滿意足,便牽著他的手下山。
已入黑夜,阿苒卻并未著急回家,而是隨敬遠坐在水庫邊聽著晚風的輕吟。皎潔月光下的阿苒楚楚動人,他與她相擁著,久久沒有分離。
想必再也沒有這樣寧靜安逸的夜晚了。敬遠凝望著遠方閃爍的燈塔,點燃了一支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