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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跡上的鈴蘭

第六章第五節(jié) 南水領主——白水宮條約

遺跡上的鈴蘭 霧雨挽歌 10506 2019-08-16 00:20:57

  【五】白水宮條約

  大炮的轟鳴聲響徹了羅薩雷斯海峽。

  本以為和平到來的羅薩雷斯島,再一次陷入了恐懼之中。

  白水宮里也亂作一團。

  月季大公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慌慌張張地派人去聯(lián)系老提督海棠,自己則無助地在白水宮辦公大堂里,不知道該干什么。

  可是過了很久,還是沒有海棠的消息傳來。

  炮聲停息之后,一名官員慌張地跑進大堂,他的臉色煞白,聲音不住地顫抖。

  這樣的情況連那天羅薩雷斯島全面大潰敗的時候,都沒有出現(xiàn)過。

  “大,大公閣下!島上……島上有敵人的內應,他們奪取了海岸要塞,然后……然后用要塞的炮臺,向我們艦隊開火了……”

  越是說到后面,官員的聲音就越小。

  聽到這里,月季呆呆地張大了嘴巴,傻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敵人是誰?內應是誰的內應?艦隊怎么樣了?月季什么都沒搞明白。

  另外幾個官員在一旁一直看著月季,可是不管他們等多久,也沒有等到任何一個字的命令。

  許久之后,月季才問了一個問題:“海……海棠呢?”

  在場的官員們面面相覷,紛紛搖頭以示不知。

  不過就在下一刻,月季得到了答案。

  “大公閣下!”老邁而渾厚的聲音從大堂外面?zhèn)鱽?,海棠穿著名為“倒吊人”的胸甲,提著帶血的軍刀,混著一身火藥味與血腥味就走進了大堂,這個架勢把在場所有人都嚇退了好幾步,不由自主地為他讓出一條道路來。

  “快跟我來!”海棠如同命令一般對他的領主月季大公說道,然后他也不等月季的答復轉身就往外走。

  月季沒有思考,本能一般就站起來,跟著海棠走了出去。

  其他官員們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他們很快就確信,海棠是打算帶著月季乘船逃走。于是海棠和月季剛走,他們就連忙離開了辦公大堂,四處逃散。

  “我已經吩咐一艘快船過來接我們,現(xiàn)在我們必須要迅速離開這里。”在跨過鷗橋的時候,海棠對月季說。

  “為……為什么?”月季問。

  “他們派人偷偷渡過海峽,占領了我們的海岸要塞。在要塞大炮的掩護下,他們的主力部隊沖過了石橋?!焙L恼f,“現(xiàn)在他們在羅薩雷斯島如入無人之境。我們再不走,就會淪為他們的刀下亡魂了?!?p>  “可……可是,洛斯蘭的軍隊不是都已經投降了嗎?”

  “蠢材!”海棠怒斥道,“進攻我們的不是洛斯蘭的軍隊,是納西索斯近衛(wèi)軍!”

  月季一下就呆住了,以至于連腳步都停了下來。

  “快點,我們必須在他們來到白水宮之前,帶上他們的女皇一起離開!”海棠再次像命令一般對停下腳步的月季說道。

  走過鷗橋之后,在這里站崗待命的水兵們全都看向了海棠提督。

  “把女皇帶下來!”海棠命令道。

  “等,等等……”剛剛像孩子一樣順從的月季,現(xiàn)在突然猶豫了,“為……為什么要逃跑?您是說……女皇陛下是和石楠一樣要殺我們嗎?”

  “月季!”焦躁與憤怒在年老的海棠臉上,顯得有些嚇人,“現(xiàn)在是我們控制著女皇,控制著未來的帝國,如果近衛(wèi)軍沖進白水宮,情況就會完全相反,到時候我們就會變成帝國的附屬!”

  “可是……我們本來不就是帝國的封臣嗎?”月季不解地問。

  “你們還在等什么,快把女皇帶下來!”海棠沒有再理會月季的疑問,轉而斥責旁邊的水兵們。

  “等等!”然而,月季卻大聲而又顫抖著地喊了出來,“這是挾……挾持女皇,是叛國死罪,我……我是南水大公,你們聽我命令,不能擅自行動!”

  “蠢材,你如何對得起你的父親??!”

  海棠轉過身,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月季的側臉上。月季連慘叫都來不及,就被打退了好幾步遠,跌坐在鷗橋的橋頭上。

  “你早已成年了,為何還要像一個孩子一樣不顧大局、蠻不講理!”海棠怒吼道,“你的父親將整個南水交給你,你卻這樣輕易就要敗掉它嗎!”

  坐在地上的月季捂著紅腫的臉,淚水不受控制地從他的雙眼中掉落。

  “我……沒錯,我早已經……成年了,所以我才……我才是大公,你不再是攝政,我有我自己的主張……”月季哭著說,盡管像是在和海棠對抗,但他的語序混亂,語氣已經完全沒有了斗志,隨著他的哽咽,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后消失了。

  “跟我來!”海棠不再管月季,他對水兵們喊了一句之后,就帶頭沖進了鈴蘭所居住的別墅。

  鈴蘭所居住的別墅一共有兩層樓,鈴蘭自己的臥室在二樓。而當海棠帶著幾個水兵試圖上樓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樓梯被一張翻到的木桌擋住了,鈴蘭的護衛(wèi)山茶正舉著馬刀站在木桌后面,早有準備地等待著他們。

  樓梯上最多只能并排走兩個人,如果要揮刀作戰(zhàn)的話,一個人就已經是極限了。山茶站在翻倒的桌子后面,一個人就能輕松守住整個樓梯。

  但是面對這陣勢,海棠絲毫沒有慌亂,他果斷向水兵們命令:“所有人,跟著我上!”

  “他們來了?!鄙讲鑼竺娣块g里的鈴蘭說,然后他后退半步,平舉著他父親給他的馬刀“隱者”,擺出了進攻的架勢。

  當海棠跨上翻倒的桌子上時,山茶果斷先手向對方劈刺過去,海棠則用軍刀格擋住。招式上來說山茶并未占到便宜,但是當兩人的武器牢牢鎖在一起之后,海棠便逐漸落于下風。畢竟海棠已是一個遲暮的老人,而山茶正值少年。

  不過,強大的意志支撐著這個老人。

  “啊啊啊啊——”海棠如同一頭年邁的猛獸一般大吼了起來,整個別墅的樓道都開始為其而顫抖。水兵們看到這一幕,紛紛從背后沖上去,推著他們的老提督向前。

  本來即將被山茶逼落樓梯的海棠,在水兵們的幫助下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很快將對面的山茶反壓回來。

  翻到的桌子也隨著兩人的力量對抗而移動起來。

  最終,力量敵不過多人的山茶選擇了后退,然而在后退時他把所有力量集中在手腕上一扭,海棠原本就已僵硬的手沒能抓穩(wěn)他的軍刀,于是軍刀就那樣飛了出去。

  沒有了武器的海棠,卻浮現(xiàn)出了一個念頭:“贏了!”

  由于山茶的后退,海棠和其中兩個水兵已經登上樓梯,此時的山茶已經無險可守。這兩個水兵立刻舉起彎刀向山茶撲過去,而后面的水兵也正從樓梯間蜂擁而至。

  海棠沒有管山茶,他的目標是女皇鈴蘭,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讓鈴蘭有機會逃走。于是海棠連掉落在遠處的軍刀都沒有去撿,而是直接拔出腰后面的小刀,趁著山茶與水兵們交手的時間,沖進了鈴蘭所居住的臥室里。

  然而,對于海棠來說,這是一個致命的失誤。

  在酒館里,在西島大劇院里,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傳唱著鈴蘭的故事,這些故事固然是虛構的,背后卻也有著不可忽略的意義。然而海棠從來沒有認真去看待過這些故事,他只將鈴蘭看作是一個狡猾、有野心的小女孩,卻從未注意到她那一身軍裝和皇后佩劍。

  鈴蘭揚起嘴角,宛如下棋時穩(wěn)操勝券的棋手走出最后一步,說道:“將軍!”

  藍寶石的光芒撕開空氣,劍鋒如同暴雨一般向海棠連續(xù)襲來。

  海棠先是在海岸要塞與奪取要塞的近衛(wèi)軍戰(zhàn)斗,后來又在街道上指揮防守過橋的近衛(wèi)軍,接著又一路跑到白水宮,最后拼了全力與山茶較量。現(xiàn)在的老提督筋疲力盡,手中的軍刀也已丟失,面對鈴蘭那宛如戰(zhàn)場上職業(yè)軍人般的猛烈攻勢,他再也無法招架。

  “呃——”隨著海棠一聲苦叫,皇后佩劍刺入了他的右手手腕,他最后的武器——小刀也掉落到了地板上。他連忙后退,試圖躲開鈴蘭的攻擊,并希望得到門外水兵們的支援。

  可是鈴蘭的步伐太快了,她輕松追上海棠,用已經帶染上鮮血的劍鋒,刺入海棠的腋下,那里是“倒吊人”胸甲也無法護住的弱點。

  海棠的身體因為疼痛而向一邊傾斜,緊接著他被自己后退的腳步絆倒,整個老邁的身軀歪斜著,“咚”地一下摔倒在了墻邊。

  沒有絲毫遲疑,皇后佩劍的劍鋒精準地壓在海棠的喉嚨上,老提督距離死亡只差最后一厘米。

  這一刻,勝負已定。

  “海棠已經被制服,所有人給我住手!”鈴蘭手中的劍停住了,她作為勝利者,向周圍大聲宣告。

  隨著她的宣告,原本打算支援海棠的水兵們,還有在和山茶戰(zhàn)斗的水兵們,全部都停了下來。

  倒在墻邊的海棠抬著頭看向鈴蘭,他頭發(fā)散亂,滿身滿臉都是新舊的血污。盡管已經落敗,但他還在想著反敗為勝的方法,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徹底宣告了他的失敗。

  密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別墅的外面響了起來。

  “不許動,所有人都出來!”一個聲音在別墅門外喊道。

  海棠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垂下雙眼,無力而又痛苦地舒了口氣。

  門外喊話的聲音,正是曼珠沙華。

  納西索斯第一近衛(wèi)軍已經控制了白水宮。

  海風吹來,滿帶著北方所不可能感受得到的南水冬天的味道。

  在海風經過的鷗橋上,鈴蘭終于和闊別多日的部下,納西索斯第一近衛(wèi)軍軍長曼珠沙華重逢。顯然,這個一直以來就對鈴蘭抱有意見的將軍,早已積蓄了一肚子的怨言。包括這次的作戰(zhàn)方案也是,在他看來定然是有著更穩(wěn)妥的選擇,結果卻又差點變成鈴蘭以命相搏的結果。

  但是,當他站在鷗橋上,看著女皇笑著向他走來時,滿腹怨言卻全部被咽回到肚子里。

  “太棒了,曼珠沙華,你們近衛(wèi)軍真是做得太棒了!”鈴蘭夸獎著他,夸獎著近衛(wèi)軍,不過從滿滿的笑容上,她倒是更像是在夸獎自己。

  曼珠沙華也沒有多說什么,他向久別重逢的女皇敬了禮,然后便跟著鈴蘭,一起向白水宮的辦公大堂走去。

  一進大堂,鈴蘭便看到了在近衛(wèi)軍士兵看守下,蜷縮在座椅上瑟瑟發(fā)抖的月季。而月季看到鈴蘭和曼珠沙華進來,更是顫抖得幾乎連坐都坐不穩(wěn)了。

  鈴蘭穿過大堂,走到了月季的面前,然后在他旁邊坐下。

  “陛……陛下……”月季的聲音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他現(xiàn)在不明白面前的女孩到底是敵是友,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現(xiàn)在毫無反抗能力。

  “嗯,”鈴蘭點了點頭,說,“放心吧,這并不是你的錯?!?p>  “誒……錯?”月季小心翼翼地看了著鈴蘭,慌張的他完全不理解鈴蘭的意思。

  “快打起精神來,你可是南水大公,整個南水的戰(zhàn)后重建工作,還都要依靠你才行?!扁徧m對這個大她十歲的男人安慰道。

  月季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鈴蘭接著說:“嗯,我和近衛(wèi)軍會在這里幫你一段時間,開春的時候我會去往千鎮(zhèn),到時候南水就要由你一個人來統(tǒng)領了?!扁徧m說。

  月季唯唯諾諾地點著頭。

  現(xiàn)在他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點,剛剛鈴蘭那句“南水就要由你一個人來統(tǒng)領了?!彼坪鯇λ麃碚f是一個安慰,但仔細一想,便又一個疑問浮上心頭。

  一個人來統(tǒng)領是什么意思?月季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句話背后的含義。

  “海……海棠……呢?”月季慌張地問道。

  聽到海棠的名字,鈴蘭的臉色變了,她用冰冷的聲音說:“他是挾持、監(jiān)禁,以及試圖傷害一個帝國女皇的人,如今已經成為我的囚犯,我會給予他應有的懲罰。”鈴蘭回答說。

  月季聽到這里,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情緒又變得慌亂起來。

  “走吧,曼珠沙華,我們去城里看看。”鈴蘭站了起來,一邊對曼珠沙華說,一邊轉身準備離開。

  “陛……陛下!”月季喊住了鈴蘭。

  鈴蘭回過頭來。

  月季撲通一聲,雙膝跪在了地下。

  宛如一個犯了錯的奴隸,在渴求主人的原諒。

  月季說:“陛下……您……可以放過海棠嗎?”

  鈴蘭沒有說話,但冷峻的表情緩解了一些。

  “他……他已經年老了,即便不判死刑,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月季低著頭,用懇求般的聲音說,“他……他也不是故意要傷害陛下……而是,而是為了我才這么做?!?p>  “我知道,”鈴蘭說,“但帝國的法律就是如此?!?p>  “陛下!”月季抬起頭說,“那我可以用錢贖他嗎?要多少錢都可以,或者別的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都行!”

  鈴蘭沒有說話。

  “求求您了,陛下……”月季哀求的聲音變得哽咽,“不要讓他死……從我小的時候開始,他就是我的老師,就像我的親人一樣。我成為大公之后,也是他全副身心地在替我管理整個南水……海棠他……海棠他……”

  說著說著,月季這個堂堂南水公國的大公,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有那么幾秒鐘,鈴蘭想起了過去的自己。在納西索斯,在利利安,在千鎮(zhèn)時候,那個離開了老師款冬,便一事無成的自己。

  片刻之后,鈴蘭說:“我答應你,但是我會提出相應的贖金條件?!?p>  “嗯,嗯!”月季抬起頭,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回答,“不論……不論贖金多少,我都愿意!”

  聽到月季的表態(tài),鈴蘭不再說什么,轉身就向白水宮門外走去。

  現(xiàn)在,月季也好、海棠也好、還有那些羅薩雷斯島的水兵也好,再也沒有人盯著她了。當海風吹拂在臉上的時候,她露出了開心笑容。

  “陛下,您這是在敲詐他?!弊咴谝慌缘穆樯橙A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提醒道。

  “沒錯?!扁徧m坦然承認,我來羅薩雷斯島,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這個,“不然我拿什么養(yǎng)活你們這群官兵呢?”

  罕見地,曼珠沙華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當然,短短幾秒之后,他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向鈴蘭問道:“但是,把海棠重新放出來,會不會太危險了?!?p>  “放心吧,等他出來的時候,羅薩雷斯島已經不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了?!扁徧m說,“更何況,還有一張控制南水的王牌,在我們的手里。”

  “王牌?”曼珠沙華不解地問。

  “你知道,我的父皇,他是怎么控制南水公國的嗎?”鈴蘭反問。

  曼珠沙華愣在那里,不知不覺中連腳步也停了下來。鈴蘭沒有等他,而是自顧自地繼續(xù)往前走??粗@個女孩的背影,曼珠沙華隱隱感覺到了那種久違的熟悉。

  就像當初看著那位皇帝陛下的時候一樣。

  就這樣,鈴蘭控制了白水宮,也通過月季大公間接控制了整個南水公國。鈴蘭對海棠老提督的監(jiān)禁,帶來了權力的真空和混亂,但這一舉動并沒有得罪南水的各界權貴,相反還受到了他們的歡迎。畢竟,那個騎在自己頭上的“大權臣”沒有了,貴族們慶祝都來不及。

  至于平民之中,鈴蘭的聲望更是高漲。因為對平民來說,世界上沒有比結束戰(zhàn)爭更幸福的事情了。這位女皇的確有如歌劇里所贊頌的那樣傳奇,在她的幫助下,原本昏庸又懶惰的大公也變得勤政、親民起來,南水公國再也沒有不歡迎她的理由。

  不過,該走的終究還是要走。

  冬天已然結束。

  從羅薩雷斯島啟程之前,鈴蘭女皇與月季大公一同,簽署了白水宮條約。

  白水宮條約為南水公國的內戰(zhàn)徹底畫上句號,鈴蘭親自露面,宣布月季為南水大公,宣布石楠為篡權者。洛斯蘭及其他被千鎮(zhèn)所占領的地方,全部將歸還南水,但是洛斯蘭的戰(zhàn)俘、還有那些向千鎮(zhèn)投降的軍隊則全部劃歸鈴蘭所有。由于石楠本人被懷疑策劃了對女皇的謀殺行動,因此被交予女皇進行進一步的調查和審判。

  至于在白水宮被逮捕的海棠,鈴蘭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將他交還給了月季。

  當然,月季也要兌現(xiàn)他的承諾——支付贖金給鈴蘭。

  鈴蘭讓近衛(wèi)軍從白水宮去取贖金,而這個取贖金的過程,即便用“劫掠”來形容也毫不過分。

  白水宮舉世聞名的原因之一,是它獨一無二的“展示廳”,在這座大廳里面存放了無數(shù)的金銀財寶,聚集了來自整個大陸兩個宗教數(shù)個王國的各式各樣的藝術品。近衛(wèi)軍出動數(shù)百名士兵,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將這里搬空。連曼珠沙華本人站在車隊前的時候,都徹徹底底看呆了。

  那一夜,月季呆呆地站在展示廳外,看著紅衣士兵們把白水宮的珍寶一件一件地搬走。有些珍寶在這里存放了數(shù)個世紀,有些甚至連他自己都還沒好好了解過。最終,士兵們撤走的時候,展示廳里只剩下一個小角落,散落著那些看上去不值錢的“垃圾”。

  月季走過去,然后一點一點地看起這些從來沒入過他眼的東西來。

  這里有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幾個世紀前的,繪制得還不準確的南水地圖,那是他的祖輩們用過的地圖。小盒子旁邊還有一枚古老的銅幣,那是南水公國成立之后所發(fā)行的第一代貨幣。再往遠一點的地方,可以看到已經生銹的盔甲和長劍,這些裝備的風格看上去像是兩個世紀前的東西,大概也是他的祖輩們在戰(zhàn)場上所用過的。

  他也許不知道,這些“不值錢”的東西正是鈴蘭要求不能搬走的,但至少現(xiàn)在,他第一次感覺到,這些一直被他所忽視的東西,也許是比那些被搬走的東西是更珍貴的財寶。

  就如同他腰間的,名為“節(jié)制”的,樸素的腰帶一樣。

  很快,鈴蘭的隊伍就從羅薩雷斯島出發(fā)了。鈴蘭和曼珠沙華所率領的近衛(wèi)軍,在距離洛斯蘭城堡不遠的小鎮(zhèn)外,與煙堇伯爵所率領的千鎮(zhèn)軍隊匯合。

  鈴蘭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了與之戰(zhàn)斗了大半個冬天的敵人,如今已成為階下囚的石楠。

  石楠的外貌與月季相差甚遠,很難想象到這兩人是血親。年近四十的石楠身材更高,皮膚更黑,體型也更加精壯,他此時雖然坐在囚車里,卻依然抬著頭,流露出一名貴族特有的,不卑不亢的氣質。

  或許大家說的是對的,比起軟弱昏庸的月季,石楠才更應該成為南水的大公。

  鈴蘭來到了囚車前,做了一件讓近衛(wèi)軍的士兵們都感到意外的事。

  她把石楠放了出來。

  “我知道,在羅薩雷斯島殺我的并不是你。”鈴蘭對他說,“你在戰(zhàn)場上已經穩(wěn)操勝券,大可不必再做這種節(jié)外生枝的蠢事,對吧?”

  石楠站在那里,他的手腳鐐銬被解開,可他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鈴蘭早已有了答案。

  “刺客的背后老板是誰,我也基本已經猜到了?!扁徧m說,“因為一年前,我就已經被他們好好招待了一番?!?p>  石楠仍然沒有說話。

  “現(xiàn)在的你已經是一個死囚?!扁徧m繼續(xù)說,“不過請放心,你只要跟我來就好,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千鎮(zhèn),替你洗刷你的冤屈?!?p>  鈴蘭說到這里的時候,石楠突然向著鈴蘭深深地鞠了一躬。

  因為他明白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石楠已經經歷過一遍了。

  石斛蘭老皇帝曾經將他納入麾下,一方面發(fā)揮他的軍事才能,一方面用來鉗制距離納西索斯遙遠的南水公國。顯然今天,老皇帝的女兒要將她父親的戲碼再從頭上演一遍。

  “現(xiàn)在我將你暫時劃歸納西索斯第一近衛(wèi)軍,接受曼珠沙華將軍指揮,希望你能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有所表現(xiàn)?!扁徧m說著指了指不遠處,正將目光聚向此處的眾多洛斯蘭降軍士兵,“你看到那些士兵了嗎?他們曾經是你是士兵,現(xiàn)在效忠于我了,不過我希望以后有一天,他們能再次成為你的士兵?!?p>  石楠單膝跪了下去,向女皇行禮,并說道:“我將為您盡忠至死,陛下。”

  石楠用渾厚而略帶沙啞的聲音高呼著,在他的嘴角卻偷偷地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

  春天已經來臨,千鎮(zhèn)的山峰從遠處映入眼簾,可以看見那里的積雪已經融化。

  鈴蘭騎著馬往前走,與她并排前行的,是千鎮(zhèn)軍的統(tǒng)帥煙堇。

  煙堇似乎與他的堂兄罌粟一樣,是個不愛言辭的男人。不同的是他沒有用厚實的頭盔面罩將自己的面容藏起來,他的表情鈴蘭看得一清二楚。

  “女皇陛下,您為何要一直看著在下?”煙堇主動問,他似乎不太適應鈴蘭的視線。

  “我只是覺得你和罌粟先生有幾分相似?!扁徧m回答說,“一年多之前,我在千鎮(zhèn)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一年多之前,鈴蘭的確在千鎮(zhèn)和罌粟有過“一面之緣”,罌粟拿下頭盔面罩之后所露出來的相貌,鈴蘭就只見過那一次,不知為何一直在鈴蘭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或許是因為這位騎士那令人無奈的結局吧。

  “罌粟先生的死和我有著直接關系,他是你的堂兄,我也應該向你賠罪才是?!扁徧m想到這里,便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煙堇看了看掛在旁邊馬背上的龍紋盾牌“塔”,微微向女皇低了低頭,說:“請不要如此,女皇陛下,我想這大概只是眾神的一個惡作劇罷了。”

  鈴蘭歪了歪頭,說:“罌粟先生從不叫我‘女皇陛下’,他只稱我為‘王后殿下’。”

  煙堇說:“這大概也只是神明的一個惡作劇吧。”

  這個騎士雖然和之前那個一樣不愛言辭,但是說起話來卻意外地有些幽默感。

  鈴蘭淺淺地笑了。

  煙堇沉默了幾秒,又說:“他如果還活著,現(xiàn)在也一定會稱您為‘女皇陛下’的?!?p>  鈴蘭知道,煙堇說得沒錯。

  并不是因為鈴蘭是女皇,所以擁有權勢,而是因為鈴蘭擁有權勢,她才是女皇。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鈴蘭還是納西索斯街頭的孩子王時就已經明白,只是過去那段時間里,自己忘掉了而已。

  就在鈴蘭與煙堇交談的時候,后方的軍隊中出現(xiàn)了小小的騷亂。

  一匹快馬從南方疾馳而來,追上了正在行進的大軍。馬背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身材瘦小的東方少年,另一個是一條腿殘疾的貴族少女。

  聽到馬蹄聲,鈴蘭回過頭來。

  “陛下~女皇陛下~”少年一看到鈴蘭,遠遠就高喊起來。

  鈴蘭這邊卻少有地呆住了。

  那個少年正是鈴蘭最近一直在派人尋找的蘆葦,自從西島大劇院分別,她就再沒能聯(lián)系上他。但是讓鈴蘭呆住的不是蘆葦,而是蘆葦身后的少女,阿澤利亞家的大小姐丁香。

  她不應該在這里。

  很快,馬匹來到鈴蘭面前停下,蘆葦先是從馬背上跳下,然后在他的幫扶下,丁香也跳下馬來。蘆葦轉身向鈴蘭敬了個禮,掛著滿臉笑容說:“陛下,我回來了?!?p>  鈴蘭一眼也沒有看蘆葦。

  而且她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陛下?!倍∠愕拖骂^,對鈴蘭恭敬地說道。

  周圍的士兵們都將目光投向這里,鈴蘭身上的氣場幾乎每個士兵都能感受得到,似乎這里將要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要發(fā)生。

  結果什么也沒有。

  忽然間,鈴蘭咧開嘴,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她翻身下馬,來到丁香面前,然后給了她一個簡單又直接的擁抱。

  鈴蘭說:“好久不見了,丁香?!?p>  這個擁抱也許太過用力,只靠一條腿站立的丁香搖晃了幾下。

  “陛下……”丁香再度開口,可是之前面對蘆葦、面對刺客時,那個傲氣十足的她仿佛消失了。站在這里的,只是一個普通的,甚至有點謙卑的女孩。

  鈴蘭松開手,說:“不要叫我陛下,叫我鈴蘭?!?p>  “鈴蘭……”丁香點了點頭,可是她的語氣不像是答應朋友的請求,更像是執(zhí)行君主的命令。

  這一瞬間,鈴蘭的眼里閃過了一絲落寞,但是下一瞬間,那一絲落后又被她藏了起來。

  丁香說:“鈴蘭,我們院長大人有信給您?!?p>  聽到“院長”這兩個字,鈴蘭的眼中又閃過新的光芒。她一邊從丁香手里接過信件,一邊問:“院長?是你們羅薩雷斯島大學神學院的院長嗎?”

  丁香點了點頭。

  鈴蘭先是細細端詳起信封,和普通信封不同,這個信封上面一個字也沒有,紙面也是出奇地整潔。封口的印泥上面,蓋了一個八角星形狀的印章。

  八角星代表著遺跡信仰,代表著八位神明。

  她拆開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張紙,上面寫著寥寥幾行字。

  我們在千鎮(zhèn)王國的灰燼城堡,靜候您的到來?!陷?遺跡觀測團圣女

  這不是什么信件,而是一封邀請函。

  遺跡觀測團,還有紫菀,那都是遺跡信徒們如雷貫耳的名字。多少人前往千鎮(zhèn),翻越陡峭的高山,穿越深邃的溪谷,就位了能到達遺跡觀測團所在地進行朝拜,就位了能見一面?zhèn)髡f中的圣女本尊。只是遺跡觀測團隱居在灰燼城堡,圣女本人更是幾乎從不露面,她的外貌絕大多數(shù)人都無從知曉。

  不過,圣女紫菀有一個雙胞胎姐妹,那就是人盡皆知的舞伎蒲公英。蒲公英那足以迷倒全世界男人的美貌,也成為了人們腦海中對圣女紫菀相貌的想象。

  鈴蘭把邀請函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收到馬鞍邊上掛著的小袋子里。接著她重新把視線轉移到丁香身上,說:“謝謝你,丁香。謝謝你為我送信,也謝謝你之前冒險為我借船。”

  正因為從神學院那里借來了船只,曼珠沙華才得以派人偷渡海峽,襲擊海岸要塞,從而近衛(wèi)軍主力才能突破海軍封鎖,沖過石橋,占領羅薩雷斯島和白水宮。

  丁香低下頭來,視線落在的鈴蘭的雙腳下,說:“那么,我可以要報酬嗎?”

  “當然了。”鈴蘭馬上答應,“你要什么報酬……”

  話音未落,丁香就搶先回答:“我要跟著你,一起去納西索斯?!?p>  面對這個要求,鈴蘭卻沉默了。她也像丁香一樣低下頭,當然,她看到的,只有丁香的一只腳。

  “不行?!扁徧m開口說,“木犀先生還被……”

  “我的父親還被叛徒關在牢房里。”丁香打斷鈴蘭,再次搶先說出來,“你是害怕叛徒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然后借此加害我父親。”

  “既然你知道,為什么還要跟我走呢?”鈴蘭問。

  “因為叛徒是否會加害父親,在于叛徒而不在于我?!倍∠阏f,“我應該做的事情,是回去納西索斯,打敗他們,然后把父親救出來。而且這件事情,必須由我親力親為?!?p>  鈴蘭愣了一愣。

  確實如此,她應該比丁香更明白權力斗爭的道理,只不過涉及到自己親近之人的身上,又莫名地動搖了。

  “好,我答應你,會去把木犀先生救出來?!扁徧m的視線仍然停留在丁香的一條腿上面,她說,“但是你不用跟我們一起,行軍、作戰(zhàn)是疲勞又危險的事情,你沒必要讓自己……”

  “不,我剛才說了,這件事必須由我親力親為?!倍∠阌忠淮未驍噔徧m,她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清晰響亮了?!拔沂前衫麃喖业暮⒆樱l也不能奪走我的權利和責任?!?p>  “如果我不答應呢?”鈴蘭問。

  “我會自己再想其他辦法,回去納西索斯,把父親救出來的?!倍∠慊卮稹?p>  鈴蘭明白了。

  過去在納西索斯的時候,她是孩子們的王,可是總有那么一個人跟她一樣好強,總是在重要的事情上不服從她的“指揮”,還總要和她爭個對錯。

  而每次爭到最后,鈴蘭都會自己讓步來遷就她。

  經歷了這兩年的風風雨雨之后,鈴蘭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自己,她還是她。

  “我知道了。”鈴蘭答應道。

  聽到鈴蘭的應許,丁香抬起頭來,看向鈴蘭。

  這時,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蘆葦知道了,原來這位大小姐,并不是永遠都只有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大小姐笑起來,比平時還要更加好看。

  但是鈴蘭沒有像丁香一樣抬頭去看對方,凝固的神情也沒有絲毫緩和,她只自顧自地轉身,抓著馬鞍回到馬背上。

  “對了,當初和你一起來的流蘇呢?”鈴蘭問。

  “……”丁香聽到這個問題,一瞬間沒法回答。

  流蘇是丁香父親派來,陪同丁香到羅薩雷斯島求學的隨從和護衛(wèi)。他不同意丁香跟隨鈴蘭前往納西索斯,結果丁香用計謀把他綁在了學院的寢室里。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恐怕他已經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并救出來了吧。

  即便他被救出來,現(xiàn)在也追不上丁香了。

  不過,身邊的人不同意她回納西索斯這件事,丁香卻沒辦法對鈴蘭說出口。

  鈴蘭倒也沒有再追問,相反,她把目光移到了蘆葦身上。

  不用等鈴蘭開口,蘆葦就知道有任務要來了。

  鈴蘭說:“蘆葦,你違背了我的命令,準備好接受處罰了嗎?”

  蘆葦點了點頭,雖然鈴蘭說了“懲罰”兩個字,但是蘆葦知道這絕不是真正的懲罰。

  “克洛瓦的蘆葦,你違反了我的命令,不但在丁香大小姐面前暴露身份,還把她帶到我這里來,這是背叛女皇的行為。按照常理,我應該將你逮捕并治罪。但是考慮到在大劇院保護我和借船進攻海岸要塞這兩件事上的功勞,我減輕對你的處罰。你的罪責我不予追究,但是你以后就不再是我的隨從了?!?p>  聽到這里,蘆葦?shù)拖铝祟^。

  鈴蘭接著說:“現(xiàn)在我將你贈予阿澤利亞伯爵,從今以后,你就是阿澤利亞家的人。去納西索斯的路上,倘若阿澤利亞伯爵的女兒出了什么意外,我將會那你問罪,明白了嗎?”

  “明白了,陛下!”

  蘆葦大聲地答應道。

  看到蘆葦答應,鈴蘭就轉身跨上馬背。她沒有再去看丁香一眼,沒有去和丁香再說一句話,便騎著馬,連頭也不回就朝遠處去了。

  聽著噠噠的馬蹄聲,看著鈴蘭遠去的背影,丁香站在那里久久沒有動作。

  蘆葦在一旁靜靜地等著。

  很久很久之后,鈴蘭、煙堇、曼珠沙華等一行人的身影,都已經消失在了隊伍的前面。周圍的士兵、民夫、車隊也已經換了好幾輪。

  終于,丁香的臉色一點一點地變回來了,站在這里的又是那個高傲的大小姐了。

  大小姐把視線移向了她的新仆人,蘆葦。

  蘆葦問:“大小姐,我們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呢?”

  丁香想了想,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了兩枚納西索斯銀幣,把它們放在蘆葦手中。

  她說:“我累了,不想再騎馬了,我們找一輛馬車吧?!?p>  “好的,大小姐,請在這里等我?!?p>  “快一點,五分鐘之內?!?p>  “這,這可不行?!?p>  “那十分鐘之內?!?p>  “沒問題!”

  蘆葦答應著,將銀幣收到自己的小背包里,然后跨步上馬,向鈴蘭剛才消失的方向跑去。剩下丁香一個人,拄著一根拐杖站在那里。

  趁著誰也不在的這瞬間,她偷偷地舒了口氣,再彎起眼睛,長長的睫毛下面終于露出了小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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