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蟲
林月還在生林父的氣，也生蘇梅的氣，最近她聽人說蘇梅和陳世龍談戀愛，心里說不出的滋味兒。班主任明令禁止，不允許早戀，如果被老師發(fā)現(xiàn)早戀，要么被通報全校點名批評，要么勒令退學(xué)，但凡有一點點苗頭，全被扼殺在搖籃，青春期的男女都不敢輕易觸動那根紅線。
不管校規(guī)如何威嚴(yán)，都會有個別特殊的。墻打出頭鳥，不知道哪個嘴快的把蘇梅和陳世龍的事報給班主任，如果是其他學(xué)生，班主任最多罵幾句，但一聽是蘇梅和陳世龍，立刻火冒三丈。在班主任看來，班里誰都會早戀，唯獨蘇梅不會。班里一大群孩子，大部分有資格不好好學(xué)習(xí)，蘇梅卻沒有。蘇梅來自農(nóng)村，而且還是學(xué)習(xí)的好苗子，將來必定走的路比其他學(xué)生更遠(yuǎn)，也比其他學(xué)生飛的更高。班主任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怒，真是千想萬想也想不到蘇梅頭上。班主任對陳世龍的家庭早有耳聞，雖然陳世龍調(diào)皮搗蛋，不愛學(xué)習(xí)，但也沒犯什么嚴(yán)重錯誤，也沒觸犯道德底線。班主任對陳世龍的印象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最多歸納為陳世龍是一匹還未馴服的小馬駒，將來歷練后說不定也是一個人才。班主任認(rèn)為陳世龍適合當(dāng)兵，問陳世龍想當(dāng)什么兵，陳世龍說要當(dāng)就當(dāng)最神奇的兵，要不然還不如當(dāng)農(nóng)民種地。班主任若有所思的看著陳世龍問，那最神奇的兵是什么兵。陳世龍說在天上自由翱翔的才最神氣，自然是空軍。班主任一臉驚訝，沒想到這個不著調(diào)的少年竟然志向如此高遠(yuǎn)。班主任年少過，也瘋狂過，聽到陳世龍的豪言壯語后笑了，說：“我精神支持你，陳世龍同學(xué)，有夢想比沒有夢想好，加油！”陳世龍也沒想到，讓他是為敵人的班主任竟然說這樣的話，而且是第一位支持他想法的人，還聽他說了這么多心里話。他的心里話竟然說給班主任，而不是自己引以為傲自己崇拜的父親。陳世龍心里難過起來，無比傷感的說：“要是老師您是我爸爸，該多好啊！”班主任含著笑，拍了拍陳世龍肩膀，說：“你爸終有一天會理解你，支持你想法的。”陳世龍仿佛看到希望之光，面露神色地說：“老師，您說的都是真的？”老師點了點頭，又說：“陳世龍同學(xué)，不管你當(dāng)什么兵，將來做什么，你現(xiàn)在是學(xué)生，就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抓緊時間提高自己的知識水平，加強自己的素質(zhì)，你才能有機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空軍。如果這件事你都做不好，怎么能當(dāng)好一名空軍呢？何況，空軍也沒你想象那么容易，那么簡單。據(jù)我了解，空軍需要層層選拔，不斷篩選，一遍又一遍地篩選，不僅要有強健的體魄豐富的知識，更得要有敢于犧牲的精神，當(dāng)空軍不是鬧著玩的，登上飛機的那刻，命運就交到死神手里了?！标愂例埪犕臧嘀魅蔚倪@番話，深深地低著頭不說話，感覺自己被理解，被認(rèn)同，同時被點醒，猶如醍醐灌頂。陳世龍說：“老師，我不怕死，真的，我一點也不怕死，我要是怕死，就不當(dāng)空軍了。”陳世龍說著內(nèi)心激動起來，洶涌澎湃，而且也為自己成為空軍而驕傲，更感覺無上的神圣榮耀，莊嚴(yán)起來。他的血液在沸騰、燃燒、游走在每個細(xì)胞，讓他的手和腳無緣無故的熱起來，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班主任笑了，笑著說：“要么我就說你將來是個優(yōu)秀的空軍了，我看出來了，將來你就是我的驕傲我的自豪，我會以你為榮的，陳世龍同學(xué)?！标愂例堃贿吢犞贿呇蹨I撲簌撲簌往下掉，仿佛那些眼淚能砸出地面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大大坑，那個坑里蓄滿了他的眼淚，那是心聲的眼淚，是感動的眼淚，又是一個少年赤子之心的眼淚。陳世龍沒有擦眼淚，任憑眼淚自由的做著完美的自由落體運動，仿佛在下流星雨。
班主任沒想到自己的話，能讓陳世龍掉淚，為此很意外，同時他又得出一個特別重要的結(jié)論，那就是他說的話，得到陳世龍的認(rèn)同，說到陳世龍心里去了，也證明他的話多少起作用了，陳世龍多少聽進(jìn)去了。
班主任說：“陳世龍同學(xué)，改天你讓你爸來學(xué)校一趟，我好好和他談?wù)?。你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是怎么對你的，看把你委屈的。記住，男兒有淚不輕彈，以后你人生路上遇到的困難、危險，將會比這多的多，也將會比這大的更大，但是有一點不能灰心，不能氣餒。問題總有辦法解決，找到問題，對癥下藥就不難了。你現(xiàn)在唯一辦法就是心無旁騖的學(xué)習(xí)，得到老師、同學(xué)、父母的認(rèn)可。你要讓她們看看你是個優(yōu)秀的人，不是個孬種，你不少胳膊不少腿，腦袋瓜子也不遲鈍，也可以成為優(yōu)秀的學(xué)生，也可以考年級第一。我就不信你爸還會不同意你的想法，你現(xiàn)在這樣，他就是對你沒信心，學(xué)習(xí)都學(xué)不好，當(dāng)兵就能當(dāng)好，你說是不是？”
陳世龍不說話，擦了擦眼淚。
班主任語重心長地說：“當(dāng)別人不認(rèn)同你時，不要生氣，也不要灰心，你需要靠時間積蓄能力，慢慢沉淀自己，你能證明自己，時間也能證明你，記住時間能證明一切，包括人心！”
陳世龍擦著眼淚說：“老師，我知道錯了，我會按照你說的做的?！卑嘀魅慰吹疥愂例埖膽B(tài)度，拍了拍他肩膀，說：“回去吧！”陳世龍離開班主任后又轉(zhuǎn)身，回頭說，遲疑幾秒，說：“謝謝您，老師！”
關(guān)于這兩個孩子，班主任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里，萬一鬧出笑話，這輩子他是沒臉見人，就是自己也過不了心里那道坎，這種悲劇就不能出現(xiàn)在他的班上。
班主任想起自己初中那會自己的女同桌和自己的哥們好上了，女同桌懷孕了，后來聽說女同桌上吊死了，死時挺著一個大肚子。哥們兒從此也變成另外一個人，神志不清，就以撿破爛為生，再后來聽說那哥們兒在垃圾箱里撿到了一個女嬰，父女倆相依為命。哥們兒從來不讓女嬰喊他爸，而是喊他叔。哥們兒說他不配當(dāng)爸爸，這輩子都不配當(dāng)父親，他害死了兩條生命，背負(fù)著兩條命的債，這輩子再也還不清，怎么也還不清！
班主任想著想著不由鼻酸起來，心里一陣痛。班主任暗戀自己女同桌，可從來不敢給她說。當(dāng)他知道女同桌上吊死時，心里萬分悲痛，好長時間才走出來。聽人說當(dāng)她家人知道她未婚先孕，她父親堅決與她劃清關(guān)系。女同桌不僅要承受外面的惡言毒語，還要承受來自家人的決裂，那時她才十六歲，十六歲如小荷含苞待放的年紀(jì)，她竟然上吊了，她一定是對這個冰冷的世界絕望透頂?；蛟S她身邊有一個陪著她的人，什么也不做，只是靜靜的陪著她，也不至淪落如此。
那時他并不知道她的處境，他兩又不是一個地方，消息閉塞。高中畢業(yè)時，他才聽同學(xué)說起，才知道這件事！
班主任那時就立志當(dāng)一名人民教師，他要從源頭阻止這樣的悲劇，他要教化人們封建落后的思想，可他不確定自己的使命有沒有做到。這么多年的教學(xué)生涯，他逐漸在乎職稱職級。如果不是蘇梅和陳世龍這件事，他將會離初心背道而馳。原來那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蘊含多么深的道理，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恐怕沒有這么深，這么痛的領(lǐng)悟吧！
班主任決定去祭拜女同桌，去給她掃墓。他今年35歲，見女同桌最后一次面的時候，他才15歲。一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了，歲月真是不饒人吶，他從年少懵懂的少年變成鬢角略帶白發(fā)的中年人，班主任心頭一時五味雜陳，心里不是滋味。
班主任打聽到女同桌墳?zāi)顾谖恢茫苣T著自行車去了。
那里是一個墳連著一個墳，一個小土丘連著一個小土丘，連在一塊兒看不到尾。剛走到墳頭，便感到一股冰冷刺骨。不遠(yuǎn)處偶爾有幾聲老鴉聲，聽上去無比凄涼，女同桌的墳?zāi)?，最終埋在了自己家墳地。她的父親接納了她，只不過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這里的墳，除了黃土，還有幾塊磚，就什么都沒了，連塊墓碑都沒有。除了大戶人家有聲望的人，矗立著一個成年人高的墓碑，直直的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放眼望去，真是讓人以接受。班主任教了大半輩子書，竟然糊涂起來，人活著是為了什么？為了名利嗎？為了享受嗎？可當(dāng)人們前赴后繼，追求世俗以外的東西時，卻是用生命換來的，沒有快樂，只有死亡。死亡這個詞眼，讓班主任心不由冷顫一下，抖了一下，活著真可怕。如果活成平庸的人，連塊墓碑也沒有，甚至無法知曉是誰。如果活成偉人，可世上有幾個偉人，偉人就那么一兩個，多的再也沒有。平凡的人卻如螻蟻那般多，多的看不過來，數(shù)不過來，蕓蕓眾生啊，怪不得說蕓蕓眾生，滄海一粟。
班主任一邊想著一邊往里走著，越往里走越感覺冷的慌。這兩畝墳地被麥苗包圍著，麥苗才露出一個頭伏在地上，像耷拉的腦袋像極不情愿面對這塊慌亂的墳地。世間萬物都有靈性，動物和人一樣，只是不會像人會說話。它們也有自己語言、智慧和世世代代積累的生存經(jīng)驗。植物也一樣，它們高興就開花，它們深沉就結(jié)果。它們白天呼吸，晚上睡覺，吸收二氧化碳，吐露氧氣。怪不得這世界必須有植物，沒有植物，人們怎么呼吸，靠什么生存。人和動物植物的共同體，誰也離不開誰，世世代代生死相依！
班主任根據(jù)事先打聽好的消息，找到女同桌的墳地。女同桌的墳地又瘦又矮，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像十五歲的女同桌。女同桌容貌清秀，可這土卻不是，土是黃的，女同桌的臉是白的，有時也是粉的，有時是紅的。班主任最喜歡看她低頭害羞的樣子，就像一朵嬌滴滴的未開的荷花，著名的詩人徐志摩就有一首著名的詩，仿佛寫的就是她的女同桌：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甜蜜的憂愁，沙揚娜拉！班主任當(dāng)時背給女同桌聽時，女同桌就像徐志摩詩里寫的女子那樣。大學(xué)時班主任一直想找這樣的女孩，當(dāng)一輩子的人生伴侶，可沒找到，也沒等到。像女同桌那樣的女孩兒少了，越來越少，到最后一個也不存在。班主任想起這些，仿佛就像昨天剛發(fā)生一樣，歷歷在目。青春是最難忘的，一生難忘。因為那段甜蜜又苦惱的暗戀，帶著傷痛。人一輩子是難返青春，很難回去了，時光總是這么殘忍，一去就不復(fù)返。
冬風(fēng)吹著女同學(xué)的墳?zāi)?，黃土被吹得活躍起來。冬風(fēng)吹著口哨，發(fā)出“呼”的響聲，聽上去振奮人心。在班主任看來，冬風(fēng)好像在打他的臉，一直打他左臉，左臉生疼生疼，火辣火辣?；蛟S女同桌再怪他吧，怪他這么多年才想起她，才來看她；或許女同桌又很孤獨，一個人埋在這深不見光的地方；或許女同桌哭泣吧，為她肚子里還未出世的孩子。
班主任什么話也沒說，說不出任何話，臉皺成一團(tuán)。班主任先是繞著女同桌的墳地用棍子畫了一個圈，棍子是在來的路上臨時找的。班主任畫圈是擔(dān)心別的鬼魂搶燒給她的東西，從塑料袋里拿出蘋果、梨、煮熟的雞蛋，一一擺在墳頭上，；又拿出黃紙、燃香、打火機，剛打了一個火，被冬風(fēng)無情吹滅了。班主任背對著寒風(fēng)，左手捂著黃紙，右手拿著打火機，“嘭！”打了一下，火苗竄到黃紙上，黃紙瞬間著了，越來越旺。班主任感到自己的手越來越燙，臉頰越來越燙，心也越來越燙，燙的感覺不像冬天，而是夏天。他的額頭沁出熱汗，轉(zhuǎn)過身來，冬風(fēng)一吹身體不覺冷的顫了一下，還是冷的，畢竟是冬天。
黃紙“嗶嗶啵啵！”地響著，燃燒的火苗躥的老高，冬風(fēng)把火苗吹向了東側(cè)，東風(fēng)不要命似的刮著，仿佛看不慣這里唯一的一把火，非要把這火吹滅，非要把這紙吹跑。班主任把一捧香就著火苗點燃，左右上下全用火撩了一遍，香被火燒的通紅通紅，香煙熏的班主任眼睛火辣辣的，眼睛迷糊一片，眼前的世界模糊了。他把點燃的香煙插在墳頭地上，又把蘋果、梨、剝皮后的雞蛋全扔在火里，像是縱身一跳，葬身火海。他的眼淚就涌出來了，像放閘的河水，由于長時間困阻后傾瀉而出，一下流到嘴角。他說：“芳兒，我來看你了！”說完這句話，他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聲，藏在心里多年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班主任來時醞釀好多的話要對女同桌講，可隨著一聲芳兒化為烏有。似乎那兩個字芳兒，就足以說明一切。他沒有忘記她，一直沒有忘記，他仍然記得她的名字，記得她叫芳兒，記得她害羞，記得她很多很多的事。班主任心里不停自責(zé)不停悔恨，心想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如果你來找我，我一定會幫你，一定不會讓你一個人絕望地離開。班主任的眼淚掉進(jìn)火里，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仿佛在和他說話，在和風(fēng)說話，訴不完的衷腸。班主任把黃紙往里攏了攏，把燃燒的碎紙片靠在一起，讓它們盡情的燃燒。班主任的眼淚鼻涕一大把，像一根面條，快要掉到嘴里。班主任用手使勁掐了一下鼻子，狠狠甩了出去，那條“面條”不知甩到了什么地方，甩在了哪里。
班主任來時拿著一把鐵锨，從麥苗地里的土壟上挖了一些黃土，蓋在女同桌墳上。好久沒人來過這了，別的墳頭前都有燒紙剩下的灰燼和來過的痕跡，灰燼里還有各種被燒的吃的，班主任給墳地重新封了一圈新土，新土還帶著土腥味兒，泛著潮濕的味道。
一切妥當(dāng)之后，班主任才拿著鐵鍬離開。班主任離開時忘了那一片看不清的墳，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點，每個人最后都要住到這一小方土里，從土里出生，從土里生長又回到土里，最后要和土融為一體，沒有人知道靈魂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將要去何方，沒有人知道來生投胎成什么，沒有人知道又要經(jīng)歷怎樣的苦海，怎樣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就這樣在人世間走了一遭，到最后只是平攤了一把黃土，一次又一次的輪回。如果有來生，如果可以選擇，還會愿意來生繼續(xù)為人么？做人是很苦的，又很累的。
班主任仿佛明白了什么，仿佛什么也沒明白，不管明不明白，他都要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