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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劍長歌一杯酒

第一章 待暖風(fēng)1

倚劍長歌一杯酒 予望之 2114 2020-02-02 19:53:46

  自打熙寧四十一年起,帝京城暗流涌動,東宮太子與太子妃不和,舉朝皆知。

  是年以后,有“癡情”的東宮太子為了心儀的佳麗仗劍威逼正室,有營求科目之臣黨布中外相互傾軋,帝京城里好不熱鬧。

  建安郡主回憶起熙寧四十一年前后的那段時光,除了會想起因黨爭伐異而似波瀾般翻覆的人情,還會想起和王府里鶯鶯燕燕的美人兒,以及圍繞著她兄長和王的婚事府中眾人的議論和爭執(zhí)。

  老和王夫婦去的早,建安郡主自小隨她兄長長大。都說長兄如父,和王對妹妹卻極少拿架子,兄妹兩人吵吵鬧鬧地長大,情誼極佳。建安郡主長到十三四歲才明白因為父母早逝、兄長又不夠穩(wěn)重,和王府在帝京王侯貴胄中的處境日益艱難。所以對于兄長的婚事,建安郡主格外上心,希望和王府能與帝京世家聯(lián)姻,希望兄長能娶一位出身名門、持家有方的王妃。

  奈何和王只愛小家碧玉——不,有的連小家碧玉也不算。

  建安郡主不止一次聽到兄長的狐朋狗友悄聲笑道:“早些把你妹子嫁掉,再沒旁人來管你納妃的閑事?!?p>  建安郡主身邊年長的宗室女眷也有人半開玩笑半勸她,“少管你兄長的閑事,不然將來的王妃不愿理會你這多事的小姑?!?p>  對于這些話,兄妹二人大都是一笑置之。但是這些話聽得多了,二人也漸漸生出一些嫌隙來。

  熙寧四十一年春,和王府的建安郡主坐在長窗下的菱花鏡前,借著和煦的陽光對鏡傅粉,復(fù)以胭脂調(diào)勻掌中,施之兩頰。她身后走來一位穿紺青色鶴氅的少年,掌中托著一只宣窯瓷盒,笑著念道:“瀉盡瓊漿藕葉中,主腰梳洗日輪紅。日簪香粉蒸初熟,藏卻珍珠待暖風(fēng)?!闭f完又道,“清嘉,新制的玉簪花粉,給你送來了。”

  建安郡主雙名清嘉,她聞言面色有些不豫,因為他們兄妹二人昨夜才起了爭執(zhí)。

  和王府到了建安郡主這一輩已經(jīng)大不如前,更兼老和王夫婦早逝,建安郡主一心想讓自己失望兄長和王娶一位出身名門的王妃——最好是嘉國公、英國公府的小姐。奈何乃兄和王十分“癡情“,成天嚷嚷著要先娶他自己身邊的侍女。

  乃兄和王昨夜又提出要納身邊的侍女為副室,清嘉反對道:“兄長還未迎娶王妃,先納副室,有礙兄長聲名。我就不明白了,兄長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那一位的手里,非要娶她她才肯罷休?”

  和王蕭滄淡淡道:“我娶側(cè)妃,與你無關(guān)?!?p>  清嘉聽了惱怒道:“不錯,兄長你成日家和你身邊人嘰嘰咕咕說什么、謀算什么都和我無關(guān)。你要納副室,沒問題,咱們不如先分家?分好家你再納妾,到時大家干凈?!?p>  他們兄妹雖然父母早亡,但是清嘉尚待字未嫁,分家云云純屬氣話。二人昨晚不歡而散,今晨和王前來主動示好,清嘉也無意再提及昨晚的不快,于是微微一笑伸手接過瓷盒,“謝謝兄長?!?p>  和王絕口不提自己意欲納妾之事,拿起妝臺上一只小小的銅匣子笑道:“昨晚又在鉆研母親留下的這只匣子了?”

  “是啊,”清嘉撥弄著耳邊的寶塔墜子,“哥,你在西山別業(yè)找到這匣子的鑰匙了么?”

  和王搖搖頭,“沒有。先別想這件事了,今兒天氣好,咱們出城去踏青?!?p>  清嘉搖搖頭,“今日承平伯府有詩會,一早就給我下過帖子了,我也不好不去?!?p>  和王替妹妹整了整發(fā)髻間的紅頭須,笑道:“那就去吧,別天天悶在府里。”

  清嘉攤開眉譜,取出鴛鴦漆盒里的黛石,細細描畫了一對小山眉,又以呵膠貼了兩三枚含珠翠鈿,攬鏡自顧,自覺妝容無可挑剔,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鏡前的流蘇錦罩。

  小鬟菱歌抱著直領(lǐng)披風(fēng)上前行禮,笑道:“嘉國公府的沈姑娘已經(jīng)在大門首等了郡主半日了,郡主可收拾停當了?”

  清嘉轉(zhuǎn)了轉(zhuǎn)雙腕上的金釧道:“就好?!?p>  菱歌上前捧起清嘉為今日社主備好的儀物,復(fù)笑道:“郡主真要把這雙玉環(huán)送給承平伯府的陳姑娘?這可是郡主磨了慧妃娘娘好久娘娘才賞下的,回頭郡主可不要心疼才是。”

  和王捻起一枚玉環(huán)瞧了瞧,笑道:“什么稀罕物件?回頭我給妹妹抬一車來?!?p>  “又亂講,”清嘉到底又把一面小小的琺瑯鏡子掖在袖中才肯出門,又嗔她兄長,“信口胡說,貽人口實?!?p>  “好好好,我不說了就是了,”和王放下玉環(huán),“你別惱,我送你出去?!?p>  菱歌上前伏侍清嘉穿上直領(lǐng)大袖披風(fēng),清嘉指著菱歌發(fā)間的金竹節(jié)梳背道:“這梳插金水不足,你休要戴出去。我再予你一對金竹節(jié)釵?!?p>  菱歌笑道:“大可不必。上次奴婢戴著這梳背兒隨郡主到太康公主府赴宴,被宜春郡主派了一通不是,說奴婢打扮得逾矩。旁人罵奴婢事小,有損咱們府上的聲譽便不值了。”

  和王對妹妹道:“你聽聽,她的見識比你強些。你不要仗著陛下疼惜你就張揚太過。”

  清嘉并不答她兄長的話,反而笑問:“你的字兒可寫好了?瞧你這般清閑,當心陛下查問你的課業(yè)?!?p>  和王伸手合上妝臺前的窗子隨口笑道:“我的課業(yè)已經(jīng)有了?!?p>  “在哪里?”清嘉故意問,“拿出來給我瞧瞧?!?p>  和王湊近妹妹的面頰輕聲道:“你書案下那一疊紙,不是替我做的課業(yè)么?加上我近幾日寫的,足夠蒙混過關(guān)了?!?p>  “有你這樣做長兄的么?”清嘉收起妝臺上的銅匣,自顧自往外走,“要我替你作弊?趕明兒我就說給陛下聽?!?p>  和王追上前去陪笑道:“好妹妹,你別生氣。你都替我寫好了,我若棄之不用,豈不是辜負了你的一片心意?你想要什么好東西,同我說。你就是說想要那天上的金甌,晚上我也給你搬梯子去?!?p>  清嘉忽然轉(zhuǎn)過身來,鎖子紋裙腰上掛的多寶禁步打在和王的衣擺上,和王連忙倒退了半步,只聽清嘉道:“那我要西山別業(yè)的鑰匙。”

  和王奇道:“你要鑰匙做什么?”

  清嘉嘟噥了一句“不給算了”,復(fù)道:“我要去承平伯府,你跟著我做什么?”

  和王小心道:“我送你出府。明日咱們?nèi)ヌで嗳绾???p>  清嘉道:“你又忘了,明日可是慧妃、淑嬪冊禮的正日子,我得進宮去。還有一樁事,你別忘了,過幾日就是先皇后的忌辰了,我們只顧著高樂,陛下瞧了不歡喜?!?p>  “陛下把雙妃冊禮放在臨近先皇后忌辰之時,就說明陛下不忌諱這個,”和王徐徐道,“‘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陛下通達,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清嘉搖搖頭,“我不這樣覺得,先皇后可不是仁誠皇后。再說了,你是宗室,不是他人?!?p>  和王忽然道:“那你們今日還起詩社。”

  清嘉想了想說,“我一會兒就提議,這一社就喚做‘代悼亡’。”

  和王聽了批了句“胡說八道”,兄妹二人不再言語,沿著西花園的甬道向前走,穿過嶙峋的山石,走近王府的西門。和王止步,清嘉笑道:“你瞧,你在這里,沈家姊姊都不敢進來。你早到了娶王妃當家理紀的年紀,不如我?guī)湍銌枂柹蜴㈡ⅰ⒆蠹益㈡⑺齻冋l瞧的上你?若是有人能瞧上你,我去求陛下,如何?”

  和王笑道:“你別胡鬧,這些事情豈是你這做小輩的應(yīng)該操心的?我于沈、左兩家的姑娘無意。”

  清嘉從袖中摸出琺瑯小鏡子在陽光下照了照,“你在擔(dān)心什么?擔(dān)心你娶了英國公府或是嘉國府的姑娘,那些叔伯們不樂意?”說完小心翼翼地掏出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你現(xiàn)在不言聲,將來她們嫁了旁人,你可不要后悔。”

  和王目送妹妹出府,瞧見了嘉國府的朱輪華蓋車,連忙轉(zhuǎn)過身去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輕輕嘆了口氣。

  “看來郡主對我成見頗深?!?p>  柳蔭下的麗人媚眼如絲,穿著一身柳綠合領(lǐng)褂、桃紅緙絲裙,外罩青緞長比甲,行動間如弱風(fēng)扶柳,正是和王意欲納為側(cè)妃的侍女,名喚做扶荔。

  扶荔道:“郡主看來是希望您另娶名門為正室——像英國公府、嘉國府這樣的門第,那是再好不過的?!?p>  和王卻不曾理會扶荔,徑直往書房去了。扶荔望著和王遠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嘉國公之女沈和靖今日穿了一件佛頭青的豎領(lǐng)斜襟長衫,以玳瑁簪子束發(fā),鬢邊只有一簇幽蘭狀的纏花。清嘉雖然出門前試探了兄長一番,此刻面對沈和靖卻十分謹慎,并沒提及姻親的話頭,只笑道:“沈姊姊,你又穿的這樣素雅,無怪我兄長嫌棄我俗氣,就知道穿金戴銀?!?p>  沈和靖道:“怎么打扮全憑個人心意,何必在乎別人這樣講?我性子疏懶些,在妝鏡前坐不住,你又不是不知。”

  清嘉湊近了沈和靖道:“你用的粉倒是好,你瞧瞧我,才出門兩頰就浮粉了。”

  沈和靖看了看道:“雖說鉛粉不好,但是離了鉛粉,總是這樣?!?p>  清嘉點點頭,又摸出隨身的小妝鏡來把玩,口里問:“今日都請了誰?”

  沈和靖笑道:“她請了你,自然也會請宜春郡。哪一頭也得罪不起?!?p>  清嘉不悅,又不好說什么,只道:“也罷,我不是那等不知深淺的性子。就沖著承平伯府的門第,我也不會怪罪今日的社主?!?p>  沈和靖忽然問:“先皇后母家,為何只有承平伯府得意?葉家反而不成了?!?p>  清嘉側(cè)頭笑道:“你家從前和葉家是姻親,你都不知,反問起我來了?!?p>  沈和靖道:“你說的是,是我糊涂了。我家怎么同葉家往來,我也沒聽我父親提過?!?p>  二人正說話,車子陡然一震,清嘉的發(fā)髻撞在車壁上,險些把釵兒撞下來。馬車徐徐停了下來,沈和靖連忙蹙眉問道:“怎么回事?”

  駕車的小廝小心道:“前面路口有輛車跑得極快,險些撞上。您瞧,那輛車也停下來了,直接把路堵住了!”

  清嘉性子急,搶先掀起車簾,只見前面車上的也露出一張嬌艷的面容,耳邊戴著一對兒碩大的毬路紋燈籠形耳墜,正是舒王之女宜春郡主。宜春郡與建安郡素來不和睦,清嘉忍不住道:“早聞貴府昆侖跋扈,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貴府的小廝橫沖直撞的,連我的馬車都敢撞,真是奇怪也哉!”

  宜春郡主摸了摸發(fā)髻,口里笑道:“妹妹別生氣,我可不知道你在這車上?!?p>  原來清嘉忘了自己正坐著沈家的車駕,沈和靖連忙湊到窗邊笑道:“原來是宜春郡主,這廂有禮了。還請您先走吧,這堵在路中央,不利于貴府聲譽?!?p>  此前沈和靖曾經(jīng)議婚東宮被視作未來的太子妃,風(fēng)光無限。宜春郡主瞧見沈和靖,忍不住眸子一揚,高聲道:“沈姑娘,你是梁上的麻雀,好大的架子。瞧見我也不下車行禮,還真把自己當成太子妃了?你還是先弄清楚自己是誰養(yǎng)下的,再來沖我指手畫腳也不遲。”說完一摔簾子,命令舒王府車駕揚長而去。

  清嘉聽了大怒,急著沖下去同宜春郡主理論,被沈和靖攔住了。清嘉氣道:“滿嘴胡吣,跑的挺快?!?p>  沈和靖平靜道:“由她去,我家這點事,帝京城世家里議論的多了去了。她當面說了,我不生氣,也就沒法子。我要是生氣,反而正中她的下懷?!?p>  “沈姊姊,你的脾氣什么時候這樣好了?”清嘉忍不住問。

  沈和靖淡淡道:“我不過是用最直接的辦法,讓她不能如意罷了?!?p>  原來沈和靖之父嘉國公的夫人不同尋常,嘉國公與其夫人之事更是帝京世家茶余飯后的談資。這位嘉國公少時與其夫人了定親,后因故二人多年未成婚,嘉國公一直固守婚約未娶。待嘉國公成婚之時已近而立,國朝罕有。他的夫人出身雖然不高,但卻是本朝話本里的傳奇人物。

  這位嘉國公夫人在成婚前曾出而為官,一度官至刑科某司主事,為國朝女子第一人?;楹箅[退數(shù)年,再度出任京衛(wèi)指揮使,先后在府軍、羽林等衛(wèi)任職,在京衛(wèi)頗有聲望。后因嘉國公出任京衛(wèi)統(tǒng)領(lǐng),其夫人為了避嫌,這才掛冠而去。

  嘉國公與這位夫人未曾生育,嘉國公亦未納副室以廣子嗣。后來有人勸夫婦二人過繼一子,為嘉國公婉拒。外界傳言嘉國公畏妻如虎,是本朝房子喬。有一日嘉國公府忽然出現(xiàn)了一女嬰,就是清嘉眼前的這位沈和靖沈姑娘。嘉國府對外宣稱此女是他們夫婦二人所出,然沈和靖出生前嘉國夫人還在京衛(wèi)任職,并未懷娠,所以眾人對沈和靖的身世議論紛紛。

  當年有人說沈和靖是嘉國公故人之女,也有人言沈和靖是嘉國公的外室所出。因為沈和靖兩歲那年嘉國公夫人忽然離京長居通縣。有傳言稱嘉國公夫人不見容于沈和靖母女,才有此一節(jié),故而眾人皆默認沈和靖是嘉國公外室所出。又過了一段時日,京里流言再起,說嘉國公與仙居長公主有舊,后因仙居長公主被迫下嫁和藩,這段姻緣無疾而終。仙居長公主回京寡居以后與嘉國公前緣再續(xù),這才有了沈和靖……不過鑒于沈和靖的出生的日子和仙居長公主下世的日子過近,眾人并未對此種傳言深信不疑。

  諸如此類流言紛紛,不能禁止,沈和靖從小到大不免為人議論。更耐人尋味的是嘉國公夫人避居通州后一直沒和嘉國公和離,嘉國公每年都去通縣看她,有時嘉國公夫人也會回京來小住。不過沈和靖對這位嘉國公夫人觀感不壞,二人的關(guān)系也不像外界傳言的那么不堪。今上也對沈和靖異常矚目,沈和靖十三歲那年,今上一度欲將沈和靖和太康公主之女一同封為郡主,為嘉國公固辭,自此之后眾人看沈和靖的眼光愈發(fā)意味深長。

  “我母親肯定不是仙居長公主,”沈和靖曾經(jīng)篤定地告訴清嘉,“我父親很厭惡仙居長公主,厭惡至極。我九歲那年陛下曾經(jīng)抱著我,說我這樣懂事,要是我母親還在,一定很欣慰。我曾問陛下,我母親究竟是誰?陛下?lián)u了搖頭。我那時還小,不知死活,又問陛下我的母親是不是仙居長公主,陛下聽了忍不住笑了,仿佛聞聽了什么笑話,連連搖頭?!?p>  清嘉一面整妝,一面把思緒拉回,口里惱道:“宜春郡也忒跋扈了,要不是看在她年長我一歲的份兒上,我早就……”

  “你早就給你府上惹事了?”沈和靖笑道。

  清嘉哼了一聲,“早起篦頭篦了半天,險些叫她把頭發(fā)弄散了?!?p>  “我?guī)湍阒匦聰n一攏,”沈和靖道,“可別生氣了,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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