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至親至疏
三天后,元靖云晝夜趕路、馬不停蹄,抵達昌州的州府會昌。
辛德義端坐在刺史府的正廳中,他粗眉闊面,四十出頭的年紀,身穿一身鴉青色褶绔,背后那張巨大的黑漆折屏,越發(fā)襯得他儀表堂堂。
辛德義看著元靖云,聲音中氣十足地說道:“如今公主已經(jīng)成了鎮(zhèn)國長公主,沒想到,還是這般不辭辛勞、事必躬親?!?p> 元靖云看著他,朗聲說道:“想必辛刺史應該知道我的來意。”
辛德義對她一笑,面露嘲諷,說道:“有趣的是,公主上一次來,是讓我不要攻打封峻,而這一次來,卻恰好相反,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元靖云斂容正色道:“辛刺史說錯了,無論是上一次還是這一次,我都不是為了封峻,而是為了朝廷。”
“可惜,公主在本該除掉他的時候,選擇舍命放他走,想必,還是顧念著夫妻情分?!?p> “封峻有謀逆之心,我早就與他恩斷義絕?!痹冈撇挥勺灾饕Я讼伦齑?。
“這話不對吧,公主明知道,等他逃回了陷陣營,就如同蛟龍入海、猛虎歸山,如今的局面正是公主一手造成的,現(xiàn)在卻要我來替你收拾殘局,這是什么道理?”
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氣,穩(wěn)住有些繚亂的心神,看著他說道:“那我不妨把話說明白些,辛刺史與老辛大人經(jīng)營昌州,歷來不聽朝廷的調(diào)令,割據(jù)一方已經(jīng)數(shù)十載。我元家姑且容得下昌州,試問,封峻容得下嗎?”
辛德義捻著胡須,目中精光一閃,看著她說道:“公主這話說的,可真是不留情面?!?p> “在陽休的一戰(zhàn),十萬朝廷軍全滅,其余的各州已經(jīng)無兵勤王,唯有昌州實力尚存,一旦封峻攻破郁陽,第一個要對付的,恐怕就是辛刺史了?!?p> “這么說來,昌州與郁陽,倒是唇亡齒寒了?”
元靖云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正是如此,只要辛刺史即刻出兵,還來得及阻止封峻掘開郁水——”
“還是詩里說得好,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啊?!毙恋铝x冷笑了一聲。
“什么?”元靖云一愕。
辛德義從懷中慢悠悠地掏出一封信,朝她揚了揚,說道:“看來你還是不了解他,封峻可比你想的大方多了,他邀我一同發(fā)兵郁陽,許諾事成之后,就把建州分給我。”
元靖云聞言,不禁大驚失色。辛德義覬覦建州由來已久,根本無法拒絕這個條件。倘若他真的與封峻合兵攻打郁陽,那郁陽絕無一線生機!
元靖云想到這一層利害關系,正在心慌意亂,苦苦思索著對策,卻聽辛德義朗聲說道:
“公主,得罪了。來人!”
話音剛落,七八個劍拔弩張的府兵應聲沖進門來,立刻將她團團圍住。
元靖云眼看著利刃逼近,心口不由得砰砰狂跳。她深吸了一口氣,逼迫自己盡快冷靜下來,腦中漸漸有了謀算。
她再一次看向捻須冷笑的辛德義,故作鎮(zhèn)定地說道:“辛刺史好糊涂,中了封峻的驅(qū)虎吞狼之計?!?p> “什么?”辛德義一怔。
“就算封峻拿下了郁陽,建州也不是他的,他有什么資格許給辛刺史?”
“如今建州空虛,正好有可乘之機?!?p> “辛刺史別忘了,如今的建州刺史是濮南王元舜?!?p> “他現(xiàn)在有了厲城,哪里還瞧得上建隆?!?p> “對于元舜來說,自然如此,可是,對于他手上的十萬建州軍來說,那就未必了。建州軍久征未歸,思鄉(xiāng)心切,時間一長,必然會軍心大亂?!?p> 辛德義聞言,眉頭漸漸皺緊了。他默了一陣,揮手讓府兵退下,看著她說道:“照公主的意思,元舜回到建州是早晚的事?”
元靖云對他微微一笑,說道:“正是如此。以昌州的兵力來說,不足以抗衡十萬建州軍,只怕到時候,辛刺史不僅得不了建州,就連昌州也岌岌可危。等到建州軍與昌州軍斗得兩敗俱傷,封峻正好坐收漁利?!?p> 辛德義的神色驟然一凜,緊盯著她說道:“對于眼下的局面,不知長公主有何高見?”
“辛刺史應該趁著元舜還未回軍,立刻出兵剿滅封峻,成為勤王平叛的第一功臣,借機將勢力擴充到淳州、順州乃至朔州。到時候,辛刺史手握四州,區(qū)區(qū)一個建州又豈在話下。”
辛德義冷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道:“公主簡直信口開河,如今昌州可動用的兵力不過三萬,要知道,陷陣營的那幾萬人,可都是以一敵十的精兵強將?!?p> “所以不能硬拼,需要出其不意。”
辛德義凝神思忖了一陣,漸漸露出幾分會意的神情,說道:“公主的意思,是想讓我假意與他合兵?”
元靖云對他微微一笑,說道:“正是如此?!?p> “可是,封峻這人素來詭詐,恐怕會對我有所戒備?!?p> 元靖云低下頭,伸手解下腰上的宗主令和雁翎刀,放在面前的幾案上,看著他說道:“辛刺史就把這兩樣東西,隨信送給封峻,他必定信以為真?!?p> “這信上寫什么?”
元靖云緊盯著辛德義,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朗聲說道:“信上就說:辛刺史為表結(jié)盟的誠意,會將朝廷的說客綁縛陷陣營。”
?
十月初八,元靖云跟隨辛德義率領的三萬昌州軍,來到陽休。
夜幕時分,元靖云坐在一輛馬車的車廂中,從昌州軍的營盤中急速駛出。門簾和窗簾擋住了她的視線,但她能感覺到馬車行進時的顛簸。
沒過多久,馬車停下了,一個昌州軍校官掀開門簾看著她,沒有說話。
元靖云點了點頭,提起鎖住手腳的鐐銬,鉆出了車廂。
她放眼一望,在軍壘嚴整的營盤中,陷陣營的蒼色旌旗隨處可見,不遠處的主帥大帳前,金線繡著的“封”字大纛在夜風中獵獵飛舞。
元靖云跟在這個昌州軍校官的后面,朝主帥大帳走去。
她手腳上鎖著的腳鐐嘩啦作響,每走一步,冰冷堅硬的腳環(huán),都會摩擦她早已破皮滲血的腳腕。她眉頭緊蹙,竭力忍耐著這種灼熱的銳痛。
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是她第三次來到陷陣營,而且,也將是最后一次。
很快,他們來到主帥大帳前。那昌州軍校官站在大帳門口,朝帳中抱拳一禮,亢聲說道:“參見封將軍,明日辰時正,我家刺史會親自拜會封將軍,現(xiàn)將朝廷說客元靖云奉上,任由封將軍處置?!?p> “有勞辛刺史。”
從主帥大帳中,傳來了她無比熟悉的低沉聲音,讓她的心驟然一緊。
那校官解下腰間的兩把鑰匙,雙手遞給門口的一個親兵,再次抱拳一禮,轉(zhuǎn)身離開。
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氣,握緊了腳鐐的鐵索,慢慢走進大帳中。
帳中燈火通明,封峻站在一張桌案前,他身穿一套窄袖煙栗色褶绔,腳踏一雙烏皮圓頭高靿靴,他神色淡漠,僅存的一只右眼冷冷注視著她。
門口的親兵將兩把鑰匙放在桌案上,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她注意到,就在鑰匙的旁邊,桌上還放著她的宗主令和雁翎刀。
封峻拿起桌上的兩把鑰匙,朝她走了過來,冷冷問道:“辛德義打你了?”
元靖云聞言,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她看到他緊盯著她的左臉,這才想起來,在自己左邊的眼角和嘴角,有幾團未散的淤青,臉頰上還有兩三條泛紫的指印。
她別過頭去,冷冷說道:“這不關你的事。”
封峻站在她的面前,抓起她的手腕,用鑰匙打開了鎖住她的手鐐。
他把手鐐“嘩啦”一聲扔在地上,又蹲下身去,撩起她的裙擺露出腳腕,用另一把鑰匙插進腳鐐的鎖孔中。
腳鐐有些銹住了,不太好打開,在他轉(zhuǎn)動鎖芯的時候,粗糙的腳環(huán)擦過腳腕的傷口,痛得她輕顫了一下。
封峻略一停頓,再次小心翼翼地扭動鎖孔中的鑰匙,終于打開了腳鐐。他取下腳環(huán)的時候,沒有再碰到她腳腕的傷口。
隨后,封峻把腳鐐?cè)釉谝贿叄酒鹕韥怼K麖囊陆笾刑统鲆环庹囱男?,遞到她面前,說道:“這封信是你寫的?”
元靖云伸手接過來,草草看了一眼,抬起頭冷冷看著他,說道:“沒錯?!?p> 封峻的眼中,閃過一絲冷銳的光,說道:“這是為什么?你既然救了我,又為什么要害我?”
元靖云抬起頭,毫不畏懼地看著他,說道:“你與其問我,倒不如問問你自己。”
封峻聞言,臉上隱隱生出幾分薄怒,說道:“我要提醒你,當初是你不肯跟我走?!?p> “就算我肯跟你走,那又如何呢?難道你會甘心隱姓埋名、提心吊膽地過一輩子?”
“既然朝廷認定我私藏國璽、意圖謀反,除了將錯就錯,我沒有別的選擇。”
“將錯就錯?”元靖云看著他,不禁冷笑了一聲,“你敢說,你從未有過不臣之心?”
封峻微微轉(zhuǎn)過頭,避開了她的眼神,沒有說話。
元靖云揚了揚手中的信,緊盯著他說道:“像這種漏洞百出的離間計,竟然也能夠生效,實在出乎我的預料?!?p> 封峻驀地盯著她,面色一寒,說道:“你利用了新桃,我沒想到,你居然如此狠毒。”
“我狠毒?”元靖云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我原先只不過想伺機策反顧良才,可結(jié)果呢?”
封峻猛地握緊了拳頭,死死盯著她,目光如刀鋒般銳利。
元靖云繼續(xù)說道:“你們不是結(jié)拜兄弟嗎?若論狠毒,你對你的好兄弟,不也心狠手辣嗎?”
“你住口!”封峻暴喝一聲,“砰”地一拳砸在桌案上,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元靖云抬起頭,冷冷審視著他。她看到他被激怒的神情,突然靈光一閃,說道:“原來如此,是國璽?!?p> 封峻聞言,驟然咬緊了牙關,下頜線條繃緊了。他握著拳頭撐在桌面上,沒有說話。
這下,元靖云已經(jīng)徹底明白過來,她對他嘲諷一笑,說道:“難怪,原來他早就背叛了你,成了六叔的內(nèi)應。此前我與六叔爭奪宗主令,六叔不肯勤王,想必還是打算利用顧良才,沒想到被我搶先了一步,就算沒有我這封信,顧良才早晚也會對你下手?!?p> 封峻長嘆了一口氣,臉上的怒意軟了幾分,又盯著她說道:“那新桃呢?你怎么說?她救過你的命,你卻恩將仇報?!?p> “救我?”元靖云抬頭仰望著他,心中淌出一絲苦澀,“她對我厭煩至極,為什么要救我?”
“你難道忘了?在朔北時,她——”
“你還不明白嗎?”元靖云冷冷打斷他,“她為了你,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也為了你,去救自己討厭的女人,是你欠她的,不是我欠她?!?p> 封峻一怔,眉頭緊皺,低下頭沉默著,臉上顯露出幾分愧意。
元靖云微微垂下眼簾,輕輕揉搓手腕磨破的傷口,壓抑著心中升起的一絲妒意。
她絕不愿意承認,她在妒忌新桃,妒忌她對他不顧一切的勇氣,她做了她不敢做的事。
然而,時至今日,這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氣,捏緊了手腕上的傷,在火辣辣的痛楚中,強迫自己摒棄雜念,盡快恢復冷靜。
她放開了受傷的手腕,冷冷看著他,說道:“如今顧良才和新桃都死了,你就是為了報復我,所以才殺了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