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云涌

　　白衣公子聞言，送到嘴邊的玉杯停了。他淡淡抬眼，忽的嗤笑：

　　“命大如斯。”他往后一仰身子，倒在軟墊上伸個腰說：

　　“那庶子兩個是蠢得不能自已了，才會這樣迫不及待下毒？倒也有趣。話說回來，陸明驕那廝醒還是不醒，與我本無甚大關(guān)系。不過為靜淞?xí)r不時盯梢罷了。

　　不過好在他沒死。若真是死了，這金陵城約摸得要變天。”他淡淡說罷，眼風(fēng)卻瞬間冷了些：

　　“只是那平昭世子……為何一直借住在陸家？吳自闖死了，他自回京城領(lǐng)他的功去，偏偏做個要在金陵混個風(fēng)生水起的架勢？

　　……這江南，可輪不到他這位嫡皇孫做主?！闭Z到最后，已然有些陰冷。

　　眉目俊郎的公子也放下了手上功夫，面色不定。

　　一直不言語兀自看詩文的紫衣公子哥，將手上精心裝訂的書冊一擺，而后撐了頭靜觀身邊兩人。

　　氣氛一瞬凝滯不動。

　　歌姬的琴聲不止，歌喉卻輕悄了不少。

　　茶香隨意飄著，漸漸隨著水冷淡去。

　　“賀云城那廝不是趕著上去試探了？卻是被四兩撥千斤地揭過了，什么也打探不出。”墨青衣衫的俊郎公子，聲音有些沉。

　　“不過……靜淞為何要借你盯著陸明驕？我記著兩年前去玄真觀探望他時，他是半分都懶得提他。且從前在學(xué)堂里，他們一向是對頭?！?p>　　他這一問，瞬間勾去了兩人的心思。

　　紫衣公子這才懶洋洋一翻身，頗有興趣地插個話：

　　“從瑾居然不知？一年多前他不知為何忽而有些變。突然問起了陸家景況，我在一旁納悶，世澤到底也回了他。

　　熟料靜淞聽完了也不言語，只是面色算得上有些深晦。兀自去了后山，甚至無暇招待我倆。白白讓我們二人在山上閑逛兩天。只最后一日啟程回府時他找了世澤，要他幫忙看著陸明驕同陸家。

　　那神色極是認(rèn)真，并嚴(yán)明我二人莫要外穿。你曉得我的，一貫懶得很，不提便也懶得說。世澤口風(fēng)不嚴(yán)，但畢竟不算真正透露出去。于是就這般盯著，小半月去一封信，一直到現(xiàn)在?！?p>　　玉杯叮當(dāng)，喚作從瑾的公子面色漸有不解。

　　正要再開口，忽的有小廝咚咚跑上來等候覲見。

　　三人對望一眼，暫且放下那事不提。

　　賀行允雅然坐在摘星樓的包間里，靜靜聽著飛英來報，而后淡淡然頷首，示意他離去。

　　桌上一沓上好的萬金紙墨，樣樣擺的全面，可卻一直沒有一個字。

　　徒留潔白如雪的紙張中央，一點小小的污墨。

　　乍一看突兀極了，看久了卻又平白覺著和諧。

　　他垂著眼，不動。

　　來金陵已有三天。昨日貿(mào)然已清云公子的身份拜見鎮(zhèn)國公，他實則突兀了。

　　本是委婉道想要一探陸明驕傷情，卻未料那鎮(zhèn)國公極為敏感，徑直撥開了話頭繞道旁的去了。

　　他一介小輩，不好拿架，便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

　　夜深時回去了，此行卻堪稱一無所獲。

　　不過那位鎮(zhèn)國公，當(dāng)真是寶刀未老。一雙垂朽老目依舊炯炯有神，身形高大，周身氣勢沉郁，只一眼便知道此人非尋常。

　　賀行允起身，站在窗前遙遙觀那淮河興盛景。

　　楚定瀾……罷。平襄王一干，自然不會放任他就這般在金陵逍遙快活。

　　他一個局外人，坐山觀虎斗便是。

　　橫豎，這國公府里，楚定瀾對陸明驕也做不得什么。那國公爺，絕非好惹的人物。

　　再等等。

　　若云待在院子里，仰著脖子看了半晌，終于回了房。

　　她對著正在冥思什么的月夫人一笑，悄聲道：

　　“夫人，那些人看了半天，這會子都走了。二房那小翠說二老爺三老爺半個時辰前都被國公爺叫去了，狠狠給了一通大棍呢！那三老爺還是讓小廝用架子抬回去的！”她說道這，不住地有些竊喜之情浮現(xiàn)在臉上。

　　月夫人被打斷思緒，卻并不惱。聽得若云報的消息，面上顯出一個寡淡的笑：

　　“繼續(xù)盯著。莫要怕使銀子，橫豎這回我要他們掉一層皮。灼灼在賊窩傻了的事，他們倒是傳得利索。如今也叫他們好好挨一挨被謠傳的滋味?！?p>　　月夫人右手搭在扶手上，目光深深地在一頭還未醒的陸明驕身上，摘了面紗的艷絕容顏上面色有些不大好。

　　若云順著眼風(fēng)過去，也黯然一瞬：

　　“夫人莫要憂心小姐。雖則這次用藥委屈了小姐，不過卻并沒有真吞進去。吐血是意料之外，那醫(yī)師看了也說無礙，不過淤血而已。您不用自責(zé)?！?p>　　月夫人不語。若云瞧著，心底沉沉嘆口氣。

　　一直靜默著如同隱身人一般的老婢女站在主子身后，默默地替她端上一碗茶。

　　修遠齋里頭，楚定瀾正揪著赤腳醫(yī)師詢問，半晌問出一個陸明驕吐的是淤血，這才面色稍霽。

　　用了飯，又去五萬大軍駐扎的地方看了一看，接了幾位世家子弟的帖子走個過場，這才回了國公府。

　　第一個，奔向的就是攬岳居。

　　高大的男子身形卻無比矯健，眨眼功夫就進了院子。若云睡在外頭的碧紗櫥里，為防意外，他隨意點了一圈人的睡穴一個時辰，這才慢慢開了窗，跳了進去。

　　靠著皎白月色，他一路摸上陸明驕的床榻邊。

　　床上之人還如昨日一般，睡得深沉。

　　楚定瀾坐在榻邊，深深看著她。良久，大手覆上她的面頰，他小心地抱她起身，手卡在腰身處卡得牢固。

　　長指并攏探她內(nèi)息，尚可。

　　只是不知為什么，一直不醒。

　　月白紗帳隨著突來的夜風(fēng)飄浮幾下，掠過陸明驕的臉。暫時阻擋楚定瀾視線。

　　他手上一沉，定定看了許久，捏上她雙頰若蜻蜓點水地一吻。

　　鼻息交替，更顯得他的炙熱。

　　兩瓣相疊，這滋味竟意外地與想象的不同。許是夜晚撩醉些，楚定瀾眸中不知何時醞滿深淵。

　　掐住她兩腮的手用力，逼得她微張?zhí)纯凇?p>　　一尾危險的巨蟒，忽的探了進去。渡過先前不適，很快無師自通地攪動起萬丈高風(fēng)浪。

　　她昏昏沉沉，即便覺得不適也無法逃脫。只得任由驚濤拍打小舟，半晌才停歇。

　　……

　　若云一早起來服侍陸明驕?zhǔn)嵯?，覺得有些不對：

　　小姐的唇如何有些不同紅腫？

　　正巧這時來了只蚊子四處嚶嚶嚶，若云當(dāng)下才了然——原是這可惡的蚊蟲作祟！

　　于是抄起拍子，四處抽打蚊子起來。

　　正當(dāng)時來了小廝傳話，說是平昭世子待會求見。

　　若云一愣，心里有些發(fā)唬。連忙去叫醒次臥里的月夫人。

　　月夫人被搖醒，聽罷一嘆，起來梳洗了。

　　這一早上，便這么叮叮咚咚地過去了。

　　楚定瀾坐在院子里頭的石桌上，面上淡然不急切地等候了半晌。

　　月夫人這才堪堪出來了，屏退若云，差使侍女去另一側(cè)，也在不遠處坐下，仔細端詳這位世子。

　　楚定瀾入眼，便是一身皓白面上一塊絹紗的婦人。

　　雖則臉遮去了大半，單看一雙眉眼也能窺見其美色。

　　還未等她落座，楚定瀾已然站起，施了一禮。

　　月夫人將這舉手投足皆是貴氣的一禮看在眼里，也點頭回禮。

　　這樣一番，才俱都落座。

　　楚定瀾率先張了口：

　　“夫人安好。策洲無禮，這幾日以來未曾有過正式拜見。特此來致歉，還請夫人莫要怪罪。”

　　他眸色本就有些深，這時候卻意外地不那么沉。

　　雖說氣勢冷冽，卻是禮數(shù)周全。開口也是道歉，半分不提月夫人先前忘了感謝他互送陸明驕歸來的事。

　　月夫人開始還沒想到這茬，乍一反應(yīng)過來，臉上忽的有些熱意。

　　……這，倒是不大對了。

　　她又煩惱，這中原人的禮儀太多，她總是記不住。

　　這一開始還存的敲打的心思瞬間少了些，她頗有些不好意思道：

　　“哪里哪里。世子于我與我兒有大恩。無論如何都是我們長房應(yīng)當(dāng)禮謝。……先前，是我太過心急，是以忘了感謝世子。恰巧昨日又有繁瑣事，灼灼又病得厲害。你遠道而來，國公府是要請宴的。奈何灼灼未醒，只能一拖再拖。老公爺那里也說了，這金陵城里的奇珍異寶，你只要有看上地，盡管差人拿就是。

　　府上不比皇宮王府，到底鄙陋了些。還要勞煩你再住些日子，等謝客宴辦完了，再走也不遲?！?p>　　她這一通話算是發(fā)自肺腑的，句句也是謝意與鄭重并存。

　　楚定瀾聽得出，雖則這話里好似有極多巴不得他走的意思似的，但他也忍了，裝作聽不懂。

　　只是他有些不曾料到，傳言中的殊華公子生母，驚艷才絕小公爺陸鶴庭要死要活娶的女子，往好聽了說是不大知世，難聽了說便是不會管事。

　　也并非說是沒有城府，只是這城府實在小了些。

　　難怪這長房日子從前不好過，陸明驕的生母也是有些無能了。這一身毫無大宅院里嫡夫人的威嚴(yán)凜凜。

　　……心思各異的一通交談完畢了，楚定瀾看得出這月夫人似乎有些提防他，生怕他對陸明驕做什么一般千百般回絕他看望的意思。便也不說了，徑自告別回了住處。

　　一天的日頭又這般下去了。

　　梁上君子又是一現(xiàn)，陸明驕挨了半夜輕薄終于可繼續(xù)睡了。

　　昏昏沉沉之間，天已經(jīng)魚肚白。

　　旭日東升，一雙眼乘著紅霞漫天，睜了一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