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翊回到神宮,回想著今晚那一襲青色紗裙的曼妙女子,實在有些不敢相信,那竟是清合夕。
那是一抹鮮亮明艷的色彩,她昂首闊步,瀟灑自如,頗有王家風范,加上那夜的妝容,粉嫩嬌俏,二八年華的她,已然成為全場的焦點。較之以往,她怯懦,甚至有些自卑地貓著腰,今晚,她似乎變了一個人。
從蕭翊記事起,師父齊然就告知他,清合夕的母親,王君側(cè)妃蕊妍,是他一個非常重要的人,姻緣際會,他們遺憾錯過彼此。她唯一的女兒,清合夕,是她在寰幽澤唯一的親人,師父齊然讓他無論如何都要保護清合夕。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清合夕,他六歲,她才三歲,她穿著一身比丫鬟稍微好一些的綢布襦裙,梳著兩個團髻,身上一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就那樣怯生生地跟在保姆身后,連大氣都不敢出。
她皮膚白皙,唇紅齒白,眼神清澈明凈如寰幽澤的長河水,不怎么裝飾,卻也掩抑不住一股清靈和嬌嫩。
清合顏經(jīng)常欺負她,仗著自己大她三歲,不是故意在她走路時絆倒她,就是搶走她手里的吃食丟在地上,平日里王君給兩個女兒的賞賜,她也是將清合夕那一份一并奪走,將自己不想要的“賞賜”給她。
有一次,清合夕十三歲,她溜到園子里蕩秋千,清合顏見她笑得開心,故意讓人從身后推她,清合夕一個不穩(wěn),從秋千上摔了下來。蕭翊用自己蹩腳的術法去救她,最終還是讓她摔破了相,臉都擦傷了。
蕭翊十分自責,卻聽見清合顏笑得花枝亂/顫:“沒用的家伙,叫你美!叫你得意!叫你裝出一副狐媚樣子,迷惑蕭翊哥哥。他多看你一眼,我就讓你多一道疤痕!你最好離他遠遠的!”
蕭翊很想沖出去揍清合顏一頓,但是師父告誡,他不能讓王君、君后或者清合顏看出他一直在保護清合夕,否則,以當年師父和清合夕母親蕊妍有過的同窗情誼,會叫人拿去添油加醋地造謠,屆時,閑言碎語若傳得多了,清合夕就更危險了。
清合顏總是纏著蕭翊,為了維護和王宮的關系,他只能恰到好處地保持著距離。他不是沒有感覺,清合顏對他的迷戀與日俱增,只要他出現(xiàn)在王宮,隨時隨地就可以看到清合顏在身邊。只要他一出現(xiàn),自然而然就有人將他的行蹤透露給清合顏,簡直煩不勝煩。
清合夕和丫鬟秀秀每日都要小心提防遇見清合顏,謹小慎微方可安身保命。他默默守護她,原本想著到她十六以后便能找王宮提親??墒牵郧搴舷Φ纳矸?,估計要清合顏出嫁以后,王君才會看到她的存在。
清合夕每日都在屋內(nèi)種種花草,研究寰幽澤的芳草典籍,很少外出。清合顏怕她搶了自己的風頭,每次家宴、夜宴,都是將她安排在角落里,說她小家子氣,登不了大臺面。
朝會上,所有寰幽澤的王孫貴胄,都會讓自己的接班人在一旁的席位聽朝會,作記錄,會后再由陳夫子教導大家如何處理寰幽澤國事,而清合顏以未來女君自居,對外宣稱清合夕嬌弱,做個閑散人就好,不用學習這些朝會上的事,直接剝奪了她學習的機會。
清合夕越是這樣被壓抑,被藏著掖著,越是勾起大家一探究竟的意愿。
這不,東澤澤主的長子少凡,原本迷戀清合顏,東澤澤主卻告訴他,清合顏是內(nèi)定的神君夫人,讓他死了這條心,這個少凡好生遺憾了一陣子。
后來,他參加了一次夜宴,不知怎地,竟遇見了清合夕。原本少凡以為這無非是哪個澤澤主的女人,竟沒想到,她是寰幽澤那個不怎么出門,怕生,傳說總是病怏怏的清合夕。少凡立刻燃起了希望,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追著清合夕,一騎絕塵了。
他找到機會,寫了整整三天三夜,改了又改,練習吟誦兩三個夜晚,將一首告白詩詞背得諳熟,自攬銅鏡審視好幾遍,終于在一次夜宴時,以請教花草培育問題將清合夕約至王宮后花園的亭子里,敞開心扉,放飛情感。
“?。∥覊糁惺崯o比的雪蓮,那嬌嫩無比的花蕊,我的夢,我的痛,我窒息的魔咒??!來吧,將我融化吧……”
清合夕愣是被他慷慨澎拜的感情嚇得不輕,幾欲嘔吐。吟誦至高朝時,少凡更是單膝跪了下來,求清合夕同他交往,他即刻要請東澤澤主至王宮提親。清合夕“啊!不……”的一聲,跑了出去,沒想到,少凡拔腿就狂追。
清合夕跑得氣喘吁吁,頭發(fā)再風中凌亂。幸好那日大家都顧著看歌舞,后花園沒什么人,蕭翊用術法卷走了狼狽不堪的清合夕。
清合夕那夜惶恐的眼神,凄迷的淚水,讓蕭翊至今回想起來都心疼萬分。
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捂著胸口,劇烈地喘著氣?!安灰^來……不要……”她嘴里念叨著。
她靠在后花園角落的墻上,驚魂未定,她實在不喜歡那個少凡。她害怕看到他眼里灼灼燃燒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已經(jīng)在腦海里輕薄了她幾百遍。她想著就覺得害怕。
許久,她哭了,趴在墻上嚶嚶地抽泣。
蕭翊小心地挪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清合夕小心地轉(zhuǎn)頭,看到蕭翊遞過來的帕子。
“夕兒,是我!”
清合夕再也控制不住,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撲在蕭翊懷里哭了起來。整個王宮,除了秀秀以外,只有蕭翊,再無其它人給過她溫暖。
她知道,她喜歡的花兒會莫名出現(xiàn)她的房內(nèi),她愛吃的東西,他會默默讓身邊的小廝趁別人不注意放在她的桌子上,她那日在蕩秋千,秋千飛到高處時,她看到躲在花叢里的他,她摔下來時,仿佛有人墊在她身下。除了蕭翊,還有誰呢?
平日里,她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瞧他,但是,一有家宴或者夜宴,她和他的目光總會不期而遇,而兩人竟然都頗有默契地移開,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
今晚,她第一次被一個追求者嚇到了。原本,她以為他只是請教她一些花草的培育問題,畢竟,她總是研究這個,還算有些心得,竟沒有想到,少凡請教問題是假,表白是真。
還好,他還是出現(xiàn)了。她太需要一個安全的懷抱,一個穩(wěn)妥的依靠,所以她沒有再壓抑自己的感情。
蕭翊第一次圈住這個瘦弱無依的小小身子,柔聲寬慰,“我在這,沒事了,沒事了……”
她將他胸前的衣襟都哭濕了一大片,他掏出手帕,幫她擦去眼淚,“別怕,夕兒,我一直在你身邊?!?p> 她抽泣著,點點頭。
“我不能明目張膽地和你在一起,更不能多看你一眼,不是我怯懦,是因為我不敢。王君的意思,我不是看不出來,他一直想把清合顏許給我,但是,我不喜歡她。從小,我就遠遠地看著你,盡我的力保護你,把對你的心偷偷藏起來。但我總怕有一天,我的感情會藏不住?!?p> “神君哥哥,我怕!他們不喜歡我,我會盡量藏起來,不出現(xiàn)??墒俏遗?,他們真的把我嫁給那個少凡……”清合夕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著蕭翊。蕭翊的心都碎成一地了。
“不會的,你放心!你等我,我會帶你離開這里?!?p> 清合夕終于破涕為笑,月色下,她楚楚動人,梨花帶雨,他多想立刻將她帶回神宮??墒?,沒有名正言順地娶她,又如何能帶走她?
想著清合夕,蕭翊夜里也未能入眠。
他找出師父齊然留給他的一些遺物,他看到了師父生平最愛的一副畫像。原本這副畫像師父想帶著它入土,但怕引來殺身之禍,傷及無辜,最后只能作罷。
蕭翊將這副畫像藏在寢宮密室的箱子里,再無他人見過。畫上這個人,是秦蕊妍,清合夕的生母,清合夕與她頗為相似。但論容貌,清合夕比她母親還美上三分。
蕭翊明白,他師父這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和秦蕊妍錯過了,每夜他睹畫思人,他留得住的無非也僅僅是這一副畫而已。最后,秦蕊妍死于哮癥,死得頗為蹊蹺,可師父最終也沒能替她查明死因,就含恨赴了黃泉。
但是蕭翊不愿像師父一樣,他不想自己和清合夕屈服于命運。在寰幽澤,如果他能取到圣蓮子,他就能和清合夕雙宿雙飛,成為一對神仙眷侶,寰幽澤的王宮再也不能困住成為仙籍的人。而其它的圣蓮子可以留給寰幽澤,寰幽澤臣民就能播種圣蓮,修成正道,得以飛升成仙。
寰幽澤若真能培育出圣蓮子,也不會困在凡塵和天界之間的邊緣,終會有自己真正的歸屬,得以成為仙境。
當蕭翊的命運,和自己心愛的人,和自己所處的世界綁在一起時,那么,就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全力以赴,去征服一切困難。
如果說蕭翊心里還有點迷惑,那便是清合夕今日的眼神帶給他的震撼。她眼角那一抹自信,真是以前見所未見。原本,她眼神閃爍,不敢隨意直視他人,而今晚,她那樣從容底走到他跟前道謝,那樣肆無忌憚地盯著他,那樣篤定,那樣鎮(zhèn)靜,仿佛,她知曉了他全部的心意,也順利地迷惑了他的心神。
簡直就像,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蕭翊有神力,他會比其它人更敏感一些,會不會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沒有告訴他。
蕭翊只能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吧,他的夕兒答應他,愿意等他。
神宮的深夜只有啾啾的蟋蟀吟唱和潔白如銀的月光,蕭翊披了件外袍,默默走到露臺。他仰望星空,星子稀疏,月圓如玉盤。他掐指一算,閬苑仙洞的圣蓮子同寰幽澤一般,已經(jīng)有七萬年了。這七萬年間,從未有人能順利取到圣蓮子,無非是怕如同先驅(qū)者一般,要么被洞內(nèi)的毒瘴侵襲,化為一灘血水,要么被蠱雕發(fā)現(xiàn)吃得尸骨無存。
七萬年,圣蓮子的力量不斷積蓄,蠱雕的魔力也在增長,他不能一直等下去了。
今年的芳草盛典也即將到來,何不先讓寰幽澤的王孫貴胄試試,如何種出無塵果。這無塵果吃了可以化解六界各種毒瘴,且不論是否能順利闖入閬苑仙洞取得圣蓮子,單培育出無塵果,就已是功德一大件。
至于如何布下天羅地網(wǎng),如何除掉蠱雕,這得從長計議了。他當然想和清合夕出生入死,都在一起;但是,她才十六歲,又弱不禁風,他總不忍心讓她陪自己去取圣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