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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硬糖

第十章 夢的回聲 (一)

一塊硬糖 職業(yè)是法師 3064 2020-06-24 12:58:30

  星期三,破碎的落地窗修好了。

  之后一兩個周的時間,生活就像更換過的玻璃,以全新的面貌,平靜而穩(wěn)定繼續(xù)著。

  李慧的工作并沒有亞歷克斯想象中那么輕松,周內(nèi)常加班,有好多次半夜才回家。不加班的時候,她也并不閑著。休息時間,她總愛拉著他去公園跑步,去研究所附近的健身房鍛煉。更多的時候,她就呆在二樓,不知道忙些什么。

  不愁吃穿的日子,開始讓男孩感到空虛。他窩在家里,除了偶爾需要打掃一樓的衛(wèi)生,每天幾乎無所事事。

  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五,加國職業(yè)棒球聯(lián)賽的決賽將在傍晚進行電視轉(zhuǎn)播,本地球隊蒙州百靈鳥對戰(zhàn)漢密頓雄獅。雄獅隊占據(jù)主場優(yōu)勢。百靈鳥隊是去年的聯(lián)賽冠軍,李慧身邊的朋友都希望這一場比賽能是它的衛(wèi)冕之戰(zhàn)。

  研究所的年輕人,包括做畢設(shè)的大學(xué)生們早早地溜走了,一半的中年教授也難得提前下班。

  全家聚在一起看橄欖球,向來是本地傳統(tǒng)。奧古斯都教授還在的時候,瑪麗總會拉著她和教授提前下班。她們兩個姑娘擠在地毯上,胖胖的教授和同樣圓潤的太太就坐在沙發(fā)上,喝啤酒,吃炸薯條和烤香腸。

  教授做的烤香腸堪稱一絕。他愛用一種意大利生產(chǎn)的生腌腸,烤到皮微微爆開,內(nèi)部的混合香料的肉仍然富有汁水,帶著炭火的香氣,李一個人能吃半斤。

  四點不到,李就驅(qū)車往回趕。

  她并不是百靈鳥的球迷,甚至對橄欖球這項運動都不十分感興趣。如果不是留在家中的亞歷克斯,今天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個普通而寂寞的周五罷了。

  從街區(qū)有名的墨西哥餐廳打包了炸薯角,牛肉塔可餅,雞肉卷以及牛油果醬,李還買了一大桶碳酸飲料。

  抱著裝得滿滿的紙袋,打開門,她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看到少年的身影。

  “亞歷克斯?”沒有人回答她。

  在自己屋子里嗎?李敲了敲客房的門,依舊沒有動靜。她輕輕扭動把手,推開了房門。

  窗簾是拉開的,被子鋪的很整齊。上個周末給他新買的睡衣疊得好好的,放了在床頭。一旁的橡木桌上倒扣著一本俄文版的《靜靜的頓河》。書很老舊,封皮卷了邊,紙頁也有了磨損,不知道是亞歷克斯從哪里翻出來的。

  不在家,他能去哪呢?找朋友了?

  也是,她算他哪門子的家人,大約也算不上朋友,頂多就是在一個屋檐底下的搭伙過日子的陌生人罷了。這個時候,也許他更愿意同聊得來的好友一起,而不是呆在這間安靜地嚇人的大房子里。

  隨他去吧。

  李一樣又一樣地從紙袋里掏出吃的,擺了滿滿一茶幾,從餐廳架子上取下一瓶沒開封的威士忌和一個常年不用的水晶玻璃杯,給自己倒了一大杯。

  她像從前一樣,盤著腿坐在了地毯上,背靠沙發(fā),打開電視機,隨便找了部恐怖片,邊看邊吃。

  天很快就黑了。

  九點多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微醺,難得的困意讓她有些恍惚。關(guān)掉電視,李慧開始玩手機。朋友們的臉書動態(tài)告訴她,橄欖球賽接近尾聲,目前百靈鳥21-19,險勝,但漢密頓雄獅仍有反超的機會。

  十點左右,亞歷克斯回來了。他一臉的疲憊,換好鞋子,走進客廳,也沒洗手,抓了一把涼透的炸薯角塞進嘴里。

  “沒吃晚飯嗎?”李慧問到。

  亞歷克斯搖了搖頭,坐到她身邊,捏起一個塔可餅,咬了一大口。半凝固的醬汁從餅的另一頭滴了下來,落在他今天剛換的灰色衛(wèi)衣上。

  他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李慧吸了吸鼻子,那是種臭臭的,曖昧的,讓人眩暈,卻又十分熟悉的味道。她無數(shù)次在M區(qū)街頭與它相遇,吞云吐霧的流浪漢身上散發(fā)著這種臭味,底層幫派混混的車?yán)餁埩糁@種氣味,死去的比利身上常年浸透了這個味道——那是燃燒過后的葉子煙,也就是大麻的氣息。

  最廉價的致幻劑,成癮性低,加國的合法毒品。

  亞歷克斯咽下一整個塔可餅,擰開可樂瓶,往李慧用過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氣泡從翻滾的黑褐色液體的底部涌現(xiàn),上升,浮至表面,凝結(jié)為厚厚的一層白色泡沫。

  少年端起杯子,準(zhǔn)備一飲而盡,李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今晚上干嘛去了?”

  她用了力氣,攥住他腕部的手,指尖泛白。亞歷克斯看向她,一時間不知所措。

  “說實話,我還會原諒你。”她像是變了個人,眼睛圓睜著,說話的時候,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像一只炸了毛的大型貓科動物。

  她也許很可愛,但一定能致命。

  “我今天真的沒做什么壞事?!?p>  李慧從男孩手里一點點抽走了玻璃杯,透明的杯體上留下一道油膩的指印。杯子被重重地放在了大理石茶幾上,玻璃與石頭相撞,發(fā)出巨大的脆響。杯中的可樂晃了晃,灑在白色的桌面上,留下了很明顯的褐色污跡。

  她捏住了少年的下巴,瞇著眼睛,微微仰著下巴看著他,亞歷克斯愣住了,他慌了神,眼前這個人,并不是他認(rèn)識的那個李。

  她從來是溫柔的,即使發(fā)脾氣,她也應(yīng)該是溫柔的。

  “你認(rèn)識比利吧?”

  李慧盯著少年,目光仿佛要在他臉上鑿出一個洞來。

  “你知道他死了嗎?”

  她眼睜睜看著他咽的氣。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嗎?”

  亞歷克斯知道,他認(rèn)識比利,也曾經(jīng)偷偷去看過他,病房里,比利變成了無知無覺的植物人。

  “你今天到底去哪了?”

  被李捏住的下巴很疼,亞歷克斯額頭開始冒汗。

  “M區(qū),我回去了一趟?!?p>  “我真的沒做壞事,你相信我。”

  “你干嘛去了?不說實話就收拾東西趕緊走人,我現(xiàn)在就給你錢,你去抽個夠?!?p>  “我沒吸,什么都沒吸,一口都沒有。”

  男孩舉起右手,伸出三根指頭,“我對上帝發(fā)誓,李,你別這樣,可以嗎?”

  “別趕我走,除了這里,我真的沒地方可去了。”

  亞歷克斯輕輕攥住了李的手腕,把她捏著自己下巴的手放了下來?!拔艺f實話,你別擔(dān)心,我就是回家去了。”

  “我原來的家,媽媽五年前的今天離開了,我就想回老房子去看看?!?p>  他的眼圈開始泛紅,已經(jīng)五年了,漫長的好像過了半輩子。他好像又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鐵銹味。

  五年前的今天,太陽落山后的漫漫長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他從打工的中餐館回到家,公寓的門半掩著。他走進去,摸索著打開小小客廳的燈,母親就躺在地上,到處都是血。

  沙發(fā)上,地板上,滿是噴濺涂抹的血跡。他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流那么多地血,半個屋子都是紅的。從那一天開始,他開始聞不得鮮血的味道,見不得別人流血,偶爾看見大片的紅色也會一陣心慌。

  廉價的地板上扔著媽媽裝錢的餅干盒,打開著,里面什么都沒有了。

  他知道是誰來過了,是那個人把她打死了。

  “對不起,我……”李慌忙放開了手,她眼神游移,抓過玻璃杯站了起來,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知道是這樣的。不說這個了,你喝點什么嗎?威士忌還是啤酒?我去拿個新杯子?!?p>  “沒關(guān)系,李,我從沒跟你提起過我的從前?!?p>  亞歷克斯扯了扯嘴角,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但沒能成功。他拽住了李慧的手,“陪我坐一會兒,好嗎?”

  沉默了許久,少年開口了。

  “老房子已經(jīng)有了新租客,一大家子的侯賽因。[注:對拉美移民的歧視性稱呼]”少年說著輕輕笑了一聲,“吵吵嚷嚷的,真幸福?!?p>  “你一定聽說過吧,他們都說是我父親打死了我母親?!?p>  亞歷克斯從桌上拿起威士忌瓶子,“能直接喝嗎?”

  李慧點了點頭,向他遞過手中的玻璃杯“給我也倒點兒?!?p>  “但我不怪他。我當(dāng)然很恨那個男人,但我就是沒辦法責(zé)怪他。你看,我就是這么傻缺兒?!眮啔v克斯舉起酒瓶,跟李碰了個杯。

  “他原本是個很好的父親,很體貼的丈夫。我小的時候,他會帶我們一家去游樂場看煙花,會給我買玩具,給媽媽送大把的鮮花,一大束,一般的玻璃瓶都放不下的那種?!?p>  “哪怕后來最瘋狂的那一陣子,他還一直記得我跟媽媽的生日。喝醉了酒,也沒錢買禮物,他就站在門外大聲地唱生日歌,讓我和媽媽都很難堪?!?p>  “我不怪他,他已經(jīng)瘋了,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吧?他吸毒之后,跟變了個人一樣,就好像另一個靈魂占據(jù)了他的軀體。怎么能責(zé)怪一個瘋子呢?他已經(jīng)不是他了,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這一切的起因甚至都不在他,他試著戒過,但戒不掉?!?p>  “就像一片沼澤,我眼睜睜看他一個不小心陷落其中,越掙扎就被吞噬地越快?!?p>  “我有的時候很害怕,害怕自己也有一天會變得跟他一樣,瘋瘋癲癲的。我從沒碰過不合法的東西?!?p>  “李,你相信我,我怎么會想要重蹈覆轍呢?”

  是???他為什么會想要重蹈覆轍呢?

  他沒有,他不想的。他跟父親不一樣。

  亞歷克斯灌了一大口威士忌,葉子煙燃燒過后的,淡淡的沉悶的臭味籠罩著他。

  “我有的時候會想,我以后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李,我沒有答案。在遇到你之前,我覺得,我可能根本就沒什么以后了?!?p>  李慧覺得眼睛有點發(fā)酸,她端起杯子,嘬了一小口。

  “你會有的。”

  “你會趕我走嗎?”亞歷克斯彎下腰來,扭過頭來平視李的眼睛。他也許有些醉了。

  “不會,”李慧把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他。

  她想安慰一下面前這個可憐的孩子,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父親殺了母親,被接進救助中心,又被領(lǐng)養(yǎng)虐待,他過去的十六年過于沉重了。

  沉默了一會兒,李開口了,“你愿意聽我講個故事嗎?我從前做的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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