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夢的回聲 （二）

　　她想安慰一下面前這個可憐的孩子，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父親殺了母親，被接進救助中心，又被領(lǐng)養(yǎng)虐待，他過去的十六年過于沉重了。

　　沉默了一會兒，李開口了，“你愿意聽我講個故事嗎？我從前做的一個夢?！?p>　　“我像你這么大年紀(jì)的時候，做過一個很有意思的夢，夢見我一個人被困在了迷宮一樣的下水道里?！?p>　　“狼人在嚎叫，黑暗的地方有鬼影，也許還有吸血鬼和僵尸?！?p>　　黑暗中，永遠潛藏著她最懼怕的東西。

　　“那些要抓我的怪物無處不在，它們會偽裝，有點時候甚至?xí)兂膳笥训哪?，然后突然從?nèi)里剖開那些皮囊，血淋淋地爬出來抓我?！?p>　　那些東西裹挾著黑暗，開始一步又一步地吞噬光明。

　　“好多次，我都差點被騙到了。”

　　她害怕極了。

　　“我怕極了，可是為了活命，就得一直跑，不敢有片刻的休息。我很累很渴，卻一分鐘都不敢停下來。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停下來我就死定了?！?p>　　所以她一直在努力，努力向前跑，努力甩掉她害怕的東西。

　　“在那個夢里，我遇到了很多人。陌生人，熟悉的人，有一面之緣的人，我想，可能我這一生見過的人都出現(xiàn)在那一場夢里了?！?p>　　李慧頓了頓，端起酒杯，灌了一口。她想起了一個讓她難以忘懷的人，一個鎧甲一樣的人。

　　“我跟這些怪物周旋，鉆進下水道最陰暗的角落里。可總有怪物能夠找到我?！?p>　　“我無路可去了。那一晚上，在夢里，我從下水道鉆到地面，跑過鬧市又鉆回地下，最后跑進了一間小小的水泥房間，我摸索著打開了房間的燈?！?p>　　總有一天她將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恐懼。

　　“屋里有一個人在等我?！彼穆曇粲行╊澏?，回憶洶涌而來。

　　“我以為這個夢到這來就該結(jié)束了，我找到了要找的人，做完一切能做的事，躲過了所有的迫害和危險。畢竟連游戲都要有個結(jié)局。”

　　“一場夢，怎么不會醒來呢？”

　　“我沖他喊，我說你救救我，讓這一切結(jié)束吧。我承受不了更多了。”

　　“可是他就那么看著我，很奇怪吧？他什么都沒有做，我還是能聽見那無處不在的嚎叫和嘶吼的聲音。他什么都沒做，我又問他，是不是該結(jié)束了？”

　　“他看著我，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他向前伸出手，卻無法前進。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原來什么都做不了?！?p>　　“沒有人能拯救我?！?p>　　沒有人能夠拯救她。

　　“他努力地對著我做著口型，整個人越來越淡，直到消失在空氣中。”

　　“那一刻，他身后的墻上浮現(xiàn)出一行紅色的大字。血一樣的顏色，那是個黑白的夢境，唯一的顏色就是那一行字。那一行字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p>　　李慧定定地看著亞歷克斯，“夢醒之后我才明白過來，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個巨大的路標(biāo)，他不過是一個引路人而已。他拼命地跟我說向后看，你猜他身后的水泥墻上寫著什么？”

　　水泥墻上寫著一句忠告。

　　“只有你能救自己?！?p>　　只有她能夠戰(zhàn)勝屬于她的恐懼。

　　“那面墻上就是這么一行字，當(dāng)我念出這一行字的時候，夢就結(jié)束了?！?p>　　沉默了許久，李慧拍了拍身旁少年單薄的肩膀，“故事就是這樣，亞歷克斯?！?p>　　“你總能找到自己的以后?！?p>　　“如果最近沒什么事做的話，我聽所里食堂的安娜阿姨說缺兼職生，你可以去試試看?！彼D了頓，接著說。

　　“想看書的話，國立大學(xué)的公共電腦個人賬號和密碼我可以發(fā)給你，有時間去大學(xué)的圖書館呆一會兒，借的書按時還就好?！?p>　　摸了摸少年的頭，李慧站起身來，把酒杯放回茶幾上，道了晚安，徑自回到二樓休息了。

　　亞歷克斯依舊坐在地毯上，呆了好一會兒，他起身，直奔一層的衛(wèi)生間。

　　打開窗戶，放下馬桶蓋，坐在上面，他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透明塑料包和一個粗制濫造的橘色塑料打火機。

　　男孩從塑料包里摸出一根葉子煙，含在了嘴里。

　　他一下下地按動打火機，呆呆地看著淡藍色的火苗竄了起來。

　　風(fēng)從大開的窗戶里涌了進來。藍色的火苗被吹熄了。

　　亞歷克斯松開手，再次按下火機，一簇嶄新的火苗再次竄了起來。

　　風(fēng)刮過，火焰隨風(fēng)劇烈地擺動著。他盯著那點藍色的光亮看了一會兒，松開手，把火機重新揣回了口袋。然后，從嘴里接下那根葉子煙，把它扔回了塑料包。

　　他起身，掀開馬桶蓋，把小小的透明袋子扔進了馬桶。

　　他冷冷地看著漂浮在水面上不住打轉(zhuǎn)的塑料包，終于按下了沖水鍵。

　　他跟父親大概是不一樣的，他想好好活著，他想留下來，留在這棟大房子里。

　　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他總有辦法能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