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只帶了簡單的換洗衣物,一切準備妥當后,已經是下午.他們駕車一路前行。她坐在后排座位,要是困了,可以躺下休息。她心想,這半個月的工資怕是打了水漂,倒也不是缺錢,父母的遺產足夠她生活,只是自己這半個月的勞動成了無償貢獻,心下有些堵,但她看了看前面的人,再大的抱怨也只能自己忍受。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逐漸駛離繁華城區(qū),邁入荒涼郊外,綠色漸漸稀少,迎來一望無際的荒涼野地,有起伏不定的山丘,遠處的無名山脈,距離過遠,只顯淺灰輪廓,看的出極高,一座連一座,連成一條丹青長龍。
這樣巍峨的大山,以前的她從不曾見到過,比起家鄉(xiāng)秀麗,這里顯得蒼涼無邊。天高地遠,應該就是指這樣的景象吧,這樣濃烈的隔世感。
車子已經下了高速,依舊疾馳,太陽已經隱入天際,只余一片紅色光輝散落四處。廣袤的平原依舊看不到邊,不知何時才能走出去。夏季本就晝長夜短,尤其是北方,等天完全黑下來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除了被車燈照亮的極小范圍,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
她探頭出去,看到夜空中沒有一顆星星,月亮也顯得朦朦朧朧,散發(fā)著微弱的光亮,這微光在漆黑的夜空中顯得無比弱小,仿佛一只螢火蟲,雖弱小,但也悠遠寧靜。
可能會變天,她心想。看了眼前面的一池,這一路他一句話都未講,她倒也樂得清閑,最好變成啞巴,這輩子都不要講話。心中冷哼一聲,在座位上直直躺了下去。
她感到困倦,外面漆黑一片看不到景色,無聊中便生出困意。側過身,面對他的背。駕駛位靠椅擋著他,只能看到他的腦袋。沒有開頂燈,也看不清什么,只能隱隱看見他的后頸。
不想再看,慢慢閉上眼睛,很快陷入沉睡。
朦朧中恢復了點意識,看見昏暗的空間,他依舊在開車。她覺得眼皮沉重,很快便又睡了過去,但這睡眠讓她異常難受,仿佛陷入一個空間,無形變動的空間,時而無限拉長,時而縮小成為一點,非常抽象,耳邊似乎有什么在鳴叫,有時無比刺耳,耳膜都要被刺穿,有時卻是輕輕地竊竊私語,貼著她的耳朵,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她試圖睜開眼睛,卻無法做到,只覺得眼皮有千斤重,身體也被禁錮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模糊間聽到一池的聲音,自己也身處一個溫暖的包裹中。掙扎了許久,那奇異的聲音才逐漸遠去,慢慢地睜開眼睛,看到昏暗中抱著她的一池。
這樣看見他的臉,她突然有一瞬的恍惚,仿佛看到的他還是那一夜林中的少年,在螢火蟲的微光里俯下身,灼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額頭上,依舊是年少時的模樣。
你在發(fā)燒阿辭。他伸手覆上她的額頭,觸覺滾燙不已。
她燒的糊里糊涂,看什么都是朦朦朧朧,只是覺得冷,像是被關進了冰窟里。動動身子,往他懷中縮。
我拿藥。他扶著她在座位上躺下來,拿出一條毛毯蓋在她身上,探身從車前拿出退燒藥和水,喂她吃下,隨后又扶她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將她擁在自己懷里。
她的意識再次陷入黑暗,這次沒有再做那樣奇怪的夢,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次睜眼時,窗外已是一片魚肚白。她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發(fā)現自己被人緊緊抱著,抬眼看去,看到他一張氣色欠佳的臉,眼下有些烏青。許是察覺她已醒來,睜開眼時四目相對,一時兩人都沉默無言。
他最先打破這沉靜,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發(fā)現燒已退,而她抽出被他禁錮住的手,輕輕推了他一下。他神色無異,松開雙臂,讓她躺下來,將毛毯又裹了裹,回到駕駛位。
他發(fā)動車子,繼續(xù)這段漫長路途。昨晚車停了一夜,耽擱了不少時間,看來得加快速度,不能錯過預定時間。
她看著窗外的天色,問他,我們還需多久才能抵達。她覺得胸口很悶,隱隱有惡心的感覺,怕是暈車了。
明天。他淡淡的說,聽到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從后視鏡中看到她蒼白的臉,沉默片刻,從副駕駛前拿出一個小箱子,遞給她,道,我們必須趕明天早上回去,時間緊張,你先吃點面包充饑。
她接過箱子,沒有說話,沒有胃口吃不下任何東西,將箱子放在一旁,繼而看著窗外景色??醋蛲硪箍?,以為會變天,但卻沒有。她知道太陽即將升起,想要一睹日出的場景,那遙遠的山脈上,已經可以看到金色的光亮。她耐心等待。
太陽終于升起,第一束光線傾灑下來,就像是金色的雪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鋪天蓋地的襲來,瞬間鋪滿整片大地,將其包裹,形成一張無形結界,隔絕時間一切黑暗腐敗。
她被這大自然的美麗深深折服,胸膛起伏,太陽穴突突跳動,從沒有像此刻一般體會到自己在這世間的存在感,有一種用語言無法表達的渴望,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渴望什么,只是心臟撲通撲通跳動,胸口似乎有千萬種激烈情緒,卻又表達不出,只能逼著自己閉緊嘴巴。
一切都是無知。她的人生就像迷霧散布的未知境地。
車子又是疾馳一夜,不知不覺路途的景色已經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廣闊的蒼涼大地已不見,入眼的是南方的蒼翠景色,青山綠水。經過一片橘子樹林,矮矮的樹上掛滿青色果實,有果農往樹上噴灑農藥,待到十月時便可以進行采摘,豐收的季節(jié)總能讓人心情愉快,勞動一年,應該得到相同的回報。
想起家門前的那棵橘子樹,此時是不是也如同這片果林里的一般,結出讓人感到愉快的果實,雖因未經過嫁接而無法食用,但也有它自己存在的意義,這世間沒有一無是處的物什,只是大多時機未到,缺少能夠激發(fā)它的東西,如若一切具備,那么其爆發(fā)出的能量無法估計,或大或小,用此證明自己的價值。
結果是最好的辯解方式。
到處都是一片綠,且自幼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除了家鄉(xiāng),這些她已不感興趣。吃下準備好的暈車藥,再次沉沉睡去。
這次是被一池叫醒的,她睜開眼坐起來,看看時間,已是中午一點。她看見車窗外的寧靜村落。
下了車,清新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讓胸口沉悶的她好受許多。打量四周,村落房屋相距不小,這讓農戶可以有更寬敞的土地用來建設,大多數人家會在門前開辟出一小塊土地,用來栽種瓜果蔬菜,一年四季皆有收獲,足夠一家人生活。
一池家因為空了許久,門前的土地已經雜草叢生,房屋外墻上刷的粉已經脫落,大片大片的水泥面暴露出來,就像是斑駁的傷口,十分突兀,墻角處也生了青苔,還有爬山虎攀爬而上,占據了很大一塊,葉子像被雨水沖刷過一般,極為亮眼。房屋大門的把環(huán)上系著黑色的鐵鏈,鐵鏈上掛著一把銅黃色的大鎖,整棟屋子顯得格外古老陳舊,讓她有種穿越到過去的感覺。
或許是因空氣濕潤,又因長久閑置,那大鎖鎖孔里生了銹,一池費了很長時間才將其打開。她看見里面房屋的結構,院子很大,大門正對的是廳堂,門前兩根大氣暗紅色柱子,撐起用排排原木搭建起的房梁,廳堂一側是廚房,左右兩側各有三間屋子。標準的四合院形式。
一池將車子后備箱的紙箱一一搬下來,里面裝著準備好的床褥被子,他們要在此停留幾日,她收拾出兩間屋子,供他們居住。
我出去買些食材回來,你可有想要的東西。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看著她。
我與你同去。
不用,你身體不適,可小睡一會兒。他已發(fā)動車子,只等他的回答。
她咬著唇糾結半晌,說,我來了例假。
他一怔,顯然沒想到她會說這個,但很快反應過來,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隨后調轉車頭離開。
她看著車子遠去,心下不是滋味。她由此發(fā)現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她無法辨別自己的情緒,自己時常情緒泛濫,不受控制的在體內沖撞,幾欲爆體而亡,但是分不清這情緒是什么,又是因何而起,只知道最基礎的判斷,例如傷心難過和愉快高興,以最簡單的方式進行分類:流眼淚的時候是難過,笑的時候是愉快,猶如孩童般簡單純真。
她轉身進屋,脫掉鞋子爬上床,覺得腹痛不已,手腳冰涼,額頭卻有汗?jié)B出,整個人蜷縮起來,艱難的睡去。
年幼時的她幾乎不怎么生病,身體非常康健,但自從父母死后,她的身體狀況開始下降,時常感冒發(fā)燒,有時睡一覺醒來就能生病,拖拖拉拉不易痊愈,有時一場小小感冒,咳嗽能拖至一兩個月,且又因不喜吃藥,好起來更加艱難。
迷糊間又進入夢境。
乘坐小船,身處一片大海之上,四周望不見盡頭,視線所到之處全是海水,奇怪的是,海水的顏色呈墨綠色,非常渾濁,伸手探進水里,感到似有東西纏上手指,撈起來一看,是綠色的海草,像人的頭發(fā)一樣,細細的一根一根纏繞在一起。她感到頭皮發(fā)麻,想要甩掉,但海草仿佛有生命一般無限變長,將她的胳膊緊緊纏住,拖著她將她拉進海里,渾濁的海水瞬間將她包裹。
窒息的感覺非常強烈,本能的閉上眼睛。她屏住呼吸,想要游上去,卻被海草禁錮著無法游動,只能嘗試著睜開眼睛,想要扯掉身上的海草,但在睜眼的瞬間,她感到雙眼像是被硫酸腐蝕一般,痛的又緊緊閉上,只能憑靠觸感,將腿上的禁錮除去。
一瞬間感覺身體變的輕盈,手腳并用往上游,在即將浮出海面的那一刻,身體再一次被禁錮,但這次與方才不同,這次禁錮住她的,是一雙手,從背后緊緊環(huán)著她的腰,將她往海底拉去。她再顧不得什么,睜開眼睛想要回頭去看,但她發(fā)現自己四肢僵硬無法回頭,就連最基本的掙扎都無法做到。
海水在這一刻變的清澈,就像是泉水一般,分明的看到海面上的小船上有一個人,但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抓著船邊,上身往下探,對著海水中的她伸出手。
是要救她嗎,但她無法動彈,握不住他的手。她看見海面的光,灰白一片。心如死灰,看著自己離光和那只手越來越遠,逐漸被黑暗冰冷包裹。
她不是第一次做這樣奇怪的夢,初時醒來后因夢境會壓抑許久,但如今早已習慣如常,醒后直接拋諸腦后,很少會被談起,沒有意義。
他們用過簡單飯食。下午三點多,一池帶她出門,一眼瞥見掛在門后的塑料袋子,里面是女性用的衛(wèi)生棉,很多種,想來是他不知道買哪一種,于是各樣都買了一包。
她垂眸,略微感到氣憤尷尬。沒有問去哪里,安靜地跟在他身后。
爬上一處小山,上面是一片竹林,竹子長的非常高。她抬頭看了看,發(fā)現幾乎能與水杉比肩,這讓她感到非常驚訝,她第一次見到這樣高的竹子,根把大傘一般,竹干很粗,上面一圈一圈凸出的環(huán)形肢節(jié),只有頂端才分出枝條,長著片片三瓣竹葉。
一池走在前面,不曾有片刻的停頓。她無法細細觀賞,只能草草打量。無意間瞥見一處草叢邊上,蜷縮著一條小小的蛇,看花色應該是無毒,但還是感到害怕,本來與一池拉開著一點距離,見此慌忙追了上去,緊緊地跟在他身后。
沒多久,一池突然停下腳步,她反應不及撞上他的后背,有點尷尬,摸了摸鼻子后退幾步,看見他沒有動作,就那樣直直的站著,沒有回頭看她。她感到好奇,走到他身旁,看見他目視前方,一動也不動。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發(fā)現一處奇怪的地方。那是一片很大的空地,被周圍的竹子圍成一個圓形,里面都是些碎石或鵝卵石,只長有很少的野草。不難看出,這里以前應該是一處水潭或者湖泊,但是湖泊的話,也太過狹小,是水潭的可能性比較大一些,只不過后期被人為填平,不知道有多深。只是這里有什么特殊之處嗎,為何一池是這樣的反應。
這里以前是一處水潭。一池說,語氣并沒有變化。
果然,她想的沒錯,可以看出這里對他意義非常,但她不好開口問什么??囱巯拢粫r半會兒也不打算離開,于是她在身邊的一塊稍大點的石頭上坐下來,安靜地打量四周。她知道,他會告訴她一些往事。
我的母親就葬在這里。他突然開口。
她心中一驚,快速站起身來,看看四周,卻并沒有發(fā)現有墳墓,就連石碑也無。但她不敢無禮,靜靜地站在他身旁。
我都快忘了我母親的樣子,她的所有照片在她死后被盡數燒毀,我只記得,她的左手手背上有一處指甲蓋大小的橢圓形的暗紅色胎記,還有她的大致身形,五官長相全都不記得,但我與她之間發(fā)生的事卻清晰如昨日,這很奇怪,我知道她很美,有一半愛爾蘭血統(tǒng),混血人,但她身上沒有半點西方人的氣息,仿佛她的西方血統(tǒng)是后天憑空加造,或許連身份也是,因為我從不曾見過外祖父外祖母,以及任何一位母親的親人。
她沒有開口,安靜聽他訴說。
我父親家境并不好,祖父早亡,是祖母一手帶大。父親結婚后第二年,祖母因病離世,那時我還未出生,只大致了解一些。自我有記憶起,他們一直恩愛,但隨我慢慢長大,他們的感情出了問題,父親在生意上小有成就,因此有了外遇,自己在外買下別墅,與情人同住,從此很少回家,到后來一年都見不到一面,只提供錢財供我們生活。母親漸漸變的刻薄,時常因一些小事大聲斥責我,過后又抱著我痛哭,我知她心中苦痛,盡力做一個乖孩子,不惹她生氣。
他看著眼前的空地,語氣如常,像在述說于己無關的事。
我三年級那年,學校開家長會,母親前來參加,看的出有精心裝扮,她因是混血,本就長的極美,打扮后會更加美麗。那天她穿一件米白色羊毛衫裙子,一雙鹿皮短靴,戴著針織帽,耀眼異常。那天她很開心,我也感到高興,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笑過。我們開完家長會,回家的路上,她買了米糕給我吃,我很高興。到家門時她并沒有停下來,而是一直牽著我的手帶我來到這片林子里,就在這里。他伸手指著面前的空地。
她坐在石頭上,看著我將米糕吃掉,然后捧住我的臉,說,一池,媽媽很愛你,非常愛你,你呢,可有愛著媽媽?她這樣詢問我,我雖感到莫名,但是無法抵抗事實,所以我說,愛,我愛媽媽。她突然掉下眼淚,一顆一顆,就像雨滴一樣。她又問我,那你是否愿意永遠和媽媽在一起。我點點頭,她突然笑了,從包里拿出一瓶水,那是一瓶純凈水,瓶子嶄新,我未曾多想。她打開瓶蓋,仰頭喝下很多,隨后將瓶子遞給我說,喝下去。我并不知那是什么,因為天氣寒涼,我手腳冰涼,并沒有喝水的欲望。
到此,她心中驚跳不已,只覺得手腳冰涼,連額頭上都是冰涼一片,忍著沒有說話,繼續(xù)聽下去。
她見我拒絕,突然像瘋了一樣向我吼叫,并試圖捏著我的嘴巴將那水強灌給我。他停頓片刻,又說,其實,當時若不是母親突然發(fā)瘋大喊大叫,或許我不會反抗,安靜地讓她灌下那水,但她突然反常的舉動讓我生出抗拒之心,所以我反抗,推搡期間,那水盡數倒在地上,她看著已經空了瓶子,突然又安靜下來,她就那樣盯著我看。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林中格外清冷,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她的鼻子里有血留下來,越來越多,以至于到最后,她的嘴里也有血吐出來,那么多的血。我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但我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不相信我的母親會想同我一起死掉。我看著她,眼淚也像雨滴一樣下來,有那么一瞬間,我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不喝掉那水。母親吐出越來越多的血,張大嘴巴說不出一個字,她沖我凄慘的笑,下一秒突然緊緊抱起我,縱身跳進這水潭。
她的心揪痛不已,不敢置信的看著他,嘴唇抖了抖,卻是無話。
冬日的潭水冰涼刺骨,我的體內被恐懼占滿,想要奮力向上游,逃離這死亡之地,但母親卻死死地抱著我的腰,拖著我一直下沉,我拼命的掙扎,糾纏間母親松開了手,隱約間看到她臉周圍的水泛著猩紅,我知道,那是母親的血,她喝了毒,已經沒有了力氣,無法再禁錮我,就那樣張著雙臂逐漸下沉,眼睛卻還盯著我看。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她眼中死寂一片,我卻從中看到一絲擔憂,我知道她是遺憾沒能帶我走,留我一人在世孤苦伶仃。
她看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語氣中帶著微不可察的哽咽。
我看著她下沉,只覺渾身疼痛不堪,痛不欲生,拼盡力氣下潛,想要拉她上來,但潭水渾濁,越往下可見度越低,她已經消失,我找不到她,但我已經到達極限,只能上游至水面,我不敢停留,深吸一口氣繼續(xù)下潛,就這樣無數次,才將她打撈上來。
她落下淚來,不知為何,她仿佛看到了當時的一幕幕,面色如常的喝下藥,再決絕的抱著他一起赴死,到底是怎樣的絕望,能將人逼至如此境地,即便夫妻之間感情破裂,也完全可以獨自生活將他帶大,但卻選擇了這樣一條極端的路,到底是為何。
她的臉因為服毒而顯得青紫,即便是從水中而出,嘴角也依舊往外滲著血,褐色頭發(fā)粘膩在臉上,一雙有著灰色眼珠的眼睛緊緊地閉著,我用手指撥開她的眼皮,試圖讓她睜眼看著我,但這一切終是徒勞,此時的她已是一具尸骨,魂魄離體,不知去了何處,只留一具肉身給我,但這有何用,我寧可要她的魂魄,至少能長久陪伴我身邊。就是這無知的奢望,幾乎要了我的命。
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一具附有靈魂的身體,無人能夠說明哪個更重要,但它們相依相存,缺一不可。他曾在夢中無數次回到這潭邊,回到冰冷刺骨的水里,循環(huán)感受窒息的恐懼和冰寒,這寒意一點點滲透進骨髓里,在時間的累積下成為頑疾,無規(guī)律的反復發(fā)作,在記憶襲來的瞬間達到頂點。
他的性格在這無情摧毀中發(fā)生裂變,形成極端的種子,以陰暗怨恨為食,在體內肆意成長,很快,他聽見它破土而出的聲音,隨著他年齡的漸長茁壯成長。在與人接觸時顯出犀利氣息,總是置身主動之地,從不會當被動的一方,若有想要的東西,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將其得到,不容任何一種背叛,就是這樣的極端性格。強硬的冷冽氣息讓人心生恐懼想要逃離。
我私自做決定將母親的骨灰灑在這里,她既然那樣決絕的死去,想來也沒有任何留戀,所以也不必在這世間建造任何與她有關的東西。父親得知后厲聲斥責我,且用力掌摑,或許他對母親有愧疚,但這已經無用,人的情緒是最無用的東西,人無法從中獲取到什么,反而會被它剝奪一些自身本就擁有的東西,但是卻沒人能夠做到將其摒棄。
你可有恨過你的母親。
有,過去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恨她,恨她走的決絕,什么都未曾留下,賦予我生命,卻又將我獨自丟下,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看不到一點將來,連預想都沒有,但這恨意,后來隨著時間慢慢消失殆盡了,我不恨她了,一點也不,沒有意義,這是她做出的選擇,如果她活著注定要受更多的罪,那死掉也是一件好事。這世間并沒有絕對的東西存在,其中總是參著雜質,活著并不一定就是好事,這世間太多這樣的人,有句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總比死了好,但是我不這么認為,死亡和生存是相同的,不該將其分出褒貶,活著是否比死亡更艱難,但世間活著的人總比死去的多,可見這樣的對比荒誕可笑,很多人覺得自己活的痛苦,想要結束生命,但到真正赴死的那一刻,又開始恐懼退縮,死亡讓他們顯得無比弱小,只能借口稱為活著比死難,以此掩飾自己的懦弱,但此懦弱非彼懦弱,不是指不敢去死的人就是懦弱,而是明知自己的斤兩,卻又不敢承認的懦弱,是這樣病態(tài)的懦弱。
你可畏懼死亡。她站在他身旁,看著眼前冷峻的男子問。
不,我曾經因一些事兩次險些丟掉性命,無限接近死亡,死在異國他鄉(xiāng),但我活了下來,或許以我現在的生存環(huán)境來說,將來很有可能會再次經歷死亡,但我從不俱它,也不會刻意躲避,卻也不會仍由自己的性命被輕松終結,雖說人終有一死,但人都希望這死亡是壽終正寢,可希望歸希望,我也不在意,如果能死得其所,也不是壞事。
她沉默無話,抬頭看見已經灰暗的天,竹林中寂靜無聲,恍如與外世隔絕,周身一片清涼。
她說,在我的父母死后,我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無法發(fā)出聲音,喉嚨仿佛被人扼住,舌頭變的麻木無知覺,就連四肢也是,我以為自己會死掉,因為年幼,無法做到獨自生活,是我姑姑一直照顧我,直至我成年。她腦海中浮現出年幼時的記憶。
她抱著父母的尸身,感受父母的身體逐漸冰涼,到最后完全成為臘月的雪,凍的她意識混沌。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此刻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仿佛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腦??斩匆黄?。她低下頭,看著她抱著的人,渾身都是血,已經凝結成絳紫色,慢慢干涸,裂出道道碎紋。這碎裂的力量,奪走了她的些許記憶,她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天黑了幾回亮了幾回,就那樣抱著父母的尸身呆坐著,就像一塊石頭,完全沒有了思想。
直到現在,我都未曾想起那段時間的外界是何模樣,我的記憶斷了片,斷斷續(xù)續(xù)拼不完整。我一直在調整狀態(tài),想要心靈明亮起來,這樣看待事物就不會僅是片面,就像是修煉一樣,但我深知這一生都不會修煉成功,所以我并未做到讓自己分明起來,反而開始墮入暗黑,看到自己愈發(fā)遠離人世,逐漸成為一個飽滿負面情緒的人。
是這樣的,她已經沒有了自主的余地。她與父母的尸身度過了整整一周的時間,父親的下屬因聯系不到父親,又有大堆文件等父親處理,只能尋上前來。因天氣炎熱,父母的尸身已呈巨人觀,身體腫脹,嘴角有白色的泡沫溢出,渾身發(fā)軟,仿佛沒有骨頭。被發(fā)現時,她依舊緊緊地抱著,縮在報廢的車里一動不動,整個人完全傻掉,直至父母出殯下葬,都未緩過來。
她生了病,開始出現嗜睡癥狀,整日整日的昏睡,仿佛睡不醒,睡著后身體痙攣,渾身抽搐,嘴唇發(fā)紫,指甲也是青紫色,渾身冰涼,知道這是受了驚訝,短時間內無法好起來,只能用針管給她喂食,整個人暴瘦一圈,也就是從此開始,她的身體開始變差。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給予的,他們將人們所需的能量賦予我,于是我有了生命,以此為營養(yǎng)日益長大,但自從他們死后,他們賦予我的能量也從我體內脫離,與他們一起消失了。因缺乏這能量,所以我的體內出現了深淵,這個深淵永遠無法被填滿,還會吞噬其他的東西,它也憑靠一種能量為生,就是人的生命力,它不停地吞噬著我的生命力,而我知自己這一生,也就這樣了。
她整日昏睡,清醒的時間非常少。姑母一直照顧著她。她清醒時,看見守在她身邊的人,張張嘴巴,想要說話,但她發(fā)不出聲音,似有一口氣哽在喉嚨,無法呼出來,呼吸也因此不暢,她只能再次沉沉睡去。
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那是一個陰天,天氣預報顯示有一場暴雨即將來臨,厚厚的黑云自西南方向襲來,逐漸聚攏在一起,壓的極低,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沒過多久,天完全黑了下來,一時讓人混沌,不知是凌晨的魚肚白還是下午。在夜晚九點左右,醞釀了許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雨勢大到讓人心生恐懼,看著它沖刷著萬物,在朦朧的視線中看到一片生機。
她依舊在昏睡,只是睡的并不安穩(wěn),雙手緊緊扯著床單,眉頭蹙起,渾身都是汗,四肢在輕微地抽搐。她在做夢,夢見在海邊游玩,大海就像是一汪死水,微微漣漪都沒有,更像是一面鏡子靜靜地躺在那里,并未覺得異常。
夢中父母尚在,且與父親歡笑著前進,她跟在身后,心情愉悅,但很快,她發(fā)現他們腳步逐漸加快,她跟不上他們的速度,很快便與他們走失,心中慢慢生出恐懼,直覺告訴她,必須要與他們在一起,不能分開,否則會有大事發(fā)生。
她快速的向前跑去,始終不見父母身影。就在她不知所措時,聽見身后有動靜,她回過頭,發(fā)現是父母,他們正向著她走來。心中恐懼退去,飛快向他們跑去,但她很快發(fā)現,他們的腳步越來越晃,就像是受了傷那般沒有力氣,但他們還是強撐著走了過來。在靠近的那一刻,他們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就在此時,他們的胸膛處突然裂開一個大洞,黑黑的洞,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但很快,那里便有東西涌出來掉落在地上,她定睛去看,瞬間目瞪口呆,死死地捂住嘴巴,但她還是尖叫出聲。那涌出來的不是別的,而是血,很多很多的血,涌出來的時候,迅速凝結成塊,簌簌地掉落。
她看著滿地的血塊,終于崩潰,眼淚決堤洶涌而出,完全沒了理智。她雙手捧起那些滾燙的血塊,往他們胸膛里塞,試圖挽回他們正在流失的生命,但一切都是徒勞,她跟不上死亡的速度,那些被她塞進去的血塊又涌出來。很快,他們的胸膛已經空空如也,再也沒有可涌出的東西,身軀也逐漸變的透明,直至消失。
那又是什么,讓我這樣痛苦狼狽。我在夢中再次目睹父母的死亡,我沒有任何作用,只能親眼看著他們離去。你可知這種無力和疼痛,在每一個日夜,骨頭被狠狠敲打,釘入鐵釘,骨髓都被吸干,空空的骨骼不能夠撐起身體,于是每走一步都難如登天,那鐵釘牽扯肉身,每跨一步,都苦痛不堪。胸口沉悶,一顆心終日揪痛,喉嚨始終處于緊繃狀態(tài),隨時都可能哽咽出聲。
我在每個夜晚痛苦睡去,在清晨朦朧醒來時,要努力抵抗想要去死的心。我被這疼痛逼瘋,難受的想要死掉,有時內心生出憎恨,憎恨所有人,憎恨周邊的一切,一腔劇烈情緒無處發(fā)泄,不知找誰訴說,只能自己生生忍受。
她無處可去,沒了歸宿。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耳邊傳來一生巨響,仿佛一種召喚,扯著她跌向現實。
她在震耳的雷聲中驚醒,睜眼看到一室黑暗,眼前浮現的是父母的臉,正在慢慢地粉碎,和鮮血攪在一起,逼到她眼前。又一聲雷聲,驚地她渾身一抖,喉嚨里的堵塞在這一刻通暢,終于撕心裂肺的哭出聲。聞聲而來的姑母將她抱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她。她不過是六歲孩童,需要大哭一場來發(fā)泄,分離出體內的恐懼和陰暗,將其丟棄。
一池,你可能體會這種感覺,我難受到想要死去,但我知道現在不是時間,人對待死亡不能草率,死比生更顯鄭重,張愛玲讓女主人公坐火車去西湖自殺,她母親說,若是一個人真的想死,不會這樣費力,但張愛玲依舊保持個人想法。我為此感到興奮,我與她的觀念相同,死亡應該小心翼翼又體面,很多人死前會想完成自己的心愿,例如周游世界,結束后洗漱裝扮自己,美麗且哀傷的死掉。我喜歡這樣的人,對待死亡嚴謹慎重。
我父母的死亡只顯凄慘,沒有半分慎重,上天在彈指間便取走了他們的性命,多么輕松簡單,背后的沉重我來背負,就這樣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蘇青辭即將開學,無法久留,在此停留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后的凌晨,他們出發(fā)原路返回。
而此時二十一歲的的蘇青辭,對于未來雖也有人生規(guī)劃,但將來還是如不滿迷霧的原始森林一般,不知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無法預測,只能時刻保持防備狀態(tài)。
七月艷陽天,門前的橘子樹已經結出青色小小的可愛果實,花園里一片鮮艷,百花爭艷,鳳仙花開的旺盛,母親采摘一些,給她染指甲。先將花瓣碾碎,敷在指甲上,再用葉子包起來。她伸出十指輕彈,小小的嫩嫩的手指,因指尖裹著花瓣略大,看起來像是細細的火柴棍,心中期待指甲染色后的樣子。
母親在花園中打理,松土,施肥,澆水,修理枝葉。她站在一旁,反復詢問染甲是否完成,模樣興奮激動,母親耐心的一遍遍回答。
童年時,容易滿足,會因為一件小事而開心許久,例如看見花開,湛藍的天空,大海泛起的浪潮,繁星點點的夜空,都能讓她感到愉悅,也因為年幼無知,不知憂愁為何物,這離她很遠,像是天邊的星星一樣遙遠。
她感到困倦,于是爬上樓梯回到臥室午睡,小心翼翼地躺下,避免碰到手指??粗巴鉃⑦M來地光線,逐漸入睡。
醒來時發(fā)現已經是傍晚時分。睡的有些迷糊,似乎是做了一個夢,但睜眼的瞬間又忘掉。她甩甩頭,將腦袋里的昏沉甩出去,舉起手指看了看,應該是可以的了,于是自己拆掉。碾碎的花瓣已經沒有多少水分,她將殘渣取下來,看見被染上色的指甲。是橘紅色,像是落日的顏色,給人一種暖暖的感覺。
心中開心不已,匆忙跑下樓,舉著一雙小手尋找母親,想要炫耀這美麗手指。但她沒有找到母親,轉頭看向門外時,看見那蔚藍的大海,心中突跳,那本已忘掉的夢境,在此刻突然清晰的想起。
她赤腳在空曠的房間里尋找母親,轉身時看見落地窗外的大海,海面在快速的增長。不過片刻,海水已經漫過窗戶。此時,她已分不清是房子在下陷,還是海水在漲高,只看見海面已經與她齊高,有黃色和紅色的熱帶魚從容的游來游去。這壓抑的感覺,心里生出恐懼,扯著嗓子開始尖叫,同時用雙手捂住眼睛,不敢看眼前的景象。
阿辭。
耳邊傳來母親的聲音,她放下雙手回頭,看見母親站在她身后,在她面前蹲下來,伸出食指豎在嘴上,示意她安靜,然后將她抱在懷里,手指向她身后,說,看。
她回頭,看見海水已經完全沒過房子。
我對大海有著奇怪的情感,深海恐懼癥自然是有的,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畏懼,這源自我的夢境。我無數次夢見自己掉進海里,窒息壓抑的感覺格外強烈,以至于我從夢中醒來,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將其消化,但這并不影響我熱愛它,我覺得大海比這世間的任何一種存在都更加富有生命力,生命力太過強大的存在,會讓人生出畏懼之心,大海便是如此。
你從小生活就生活在海邊,時刻被大海的能量沖刷,它時時刻刻在向你體內充能,你本該成為一個生命力極為充沛的人,但現在的你,卻虛弱到仿佛隨時都會死掉,你可知是為什么。一池說。
我確實是個體能充沛的人,至少過去是,但是因為父母的死去,讓我體內能量盡散,并且透支,從此以后我覺得身體空曠,怎樣都填不滿。后來我發(fā)現,人體內的能量只能按部就班,無法肆意通用,比如A容器,只能用來裝盛它相對的能量,而B容器,A容器可以盛的能量卻無法將它填滿,就像人感冒,只能吃感冒藥,癌癥病人吃普通止痛藥完全沒有效果,就是這樣。我體內的那處空缺,只能父母來填滿,別人無用。
每個人的體內都有空洞,唯一的區(qū)別只是大小。我母親死后,我獨自生活一段時間,后來父親出國,將我也帶上,我知道自己年幼沒有父母無法獨自生存,所以只能聽他的話和他一起生活。他給我物質上的補償,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付出。他與以前一樣很少回家,回來也不講話,我們有時一個星期也說不上一句話,都是忙著自己的事。我們就這樣,直到我成年。我十八歲后的第二個星期,他扔下我離開,到如今已六年。我們再沒有見過面,也不通電話,完全斷了聯系,我與他的血緣在這隔絕的六年里消失殆盡。我來找你前不久,無意間得知他的微博賬號,沒有忍住心中好奇和莫名的期望,點進了他的微博,得知了些許這幾年他的生活狀況。他在離開后的第二年,便與她的法國女友結婚,定居英國。
他點燃一根煙,遞給她。她猶豫片刻,伸手接過。他自己再點一根,深吸一口,吐出繚繞煙霧,很快被卷出車窗。她也抽了一口,被嗆的咳嗽,固執(zhí)的繼續(xù)抽。
他的女朋友有一個孩子,九歲大的男孩。他再一次當了父親,只不過不是他的親生骨肉,但他對這個孩子格外疼愛,帶他去海邊散步,一起遛狗,一起手工制作卡片,一起踢足球,一起郊游。原來他是會笑的,只不過并不是對我,我看著他微笑的樣子,一時覺得陌生,有一瞬間我想不起來他是誰,他的臉龐我從未見過,但很快我便想起來,這個人是我的親生父親,他和別人生活在一起,過的這樣快樂,那個男孩也那樣幸福無憂。是的,九歲,本就該是快樂的,而我的九歲,正抱著母親冰冷的尸身痛哭流涕。阿辭,我有些羨慕你,你的父母雖然已不在,但在你心里,他們依舊是當初幸福美好的樣子,而我記憶里的,始終是徹骨的冰冷現實,我倒希望他們都死去,至少這樣就斷了念想,便不會只因心存一絲貪念而感到孤獨絕望。
倘若他們都死去,那么這天地間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跟你有關,但他活著,即便你們關系糟糕,也終究有無法抹去的聯系。
不,阿辭,你不懂,如果這聯系不真不正,那還不如沒有,這樣決裂的關系,形同虛設,有何意義,若是要賜予我光,那便給我一室陽光,若沒有,那我便繼續(xù)在黑暗中掙扎生存,但是上天卻只給我一束光,既不能溫暖我,也因此貪念而起,無法再接受回到黑暗,那么要這束光又有何用,不如不要,而人是這樣生物,明知得不到,但還是忍不住的奢望,想要斷掉這妄想,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這貪念的根源消失,否則,只要活一日,這念想就會存一日。這是人性的脆弱,我也不能避免。
永遠無法剔除,是這樣的存在嗎。
是,是這樣的存在,不能夠剔除,只能竭力壓制。他走后,我獨自去了很多地方,讓自己不停的行走,忙碌起來,這樣就不會有時間去想自己已是一個被遺棄的人,但是我后來發(fā)現忙碌并沒有什么用,它仍會趁虛而入,像有思想,知道自己出現的時間不多,于是將自己濃縮,這樣就算時間縮短,也依舊能夠揮出同樣的力度,甚至比之前更甚,所以我也不再試圖克制它,由得它去,有些東西無法強迫。
你能這樣想自然好,有些東西時間也抹不去,只能揣著學會適應。我自初不肯承認父母已經離去的事實,覺得他們只是像平常一樣出游,日落就會歸來,但我等了無數個日夜也不見他們回來。有一天,我發(fā)現花園里的許多花因為季節(jié)原因已經衰敗,只有少數仍在頑強存活,門前的橘子也已成熟。我爬上去摘下一只,剝開外皮,看到鮮嫩果肉,飽滿多汁,咬了一口,酸澀無比。是啊,它未經嫁接,自然不可食用,不具備條件的東西,不能奢望它比肩如常。在那一刻,我終于認識到,我的父母已經死去,只扔下我一個人。
她伸手取來香煙,點燃一根,繼續(xù)說,我的生活完全改變,我只能迎難而上。我的姑母掙得撫養(yǎng)權,她也是唯一一個不覬覦我父母的財產的人,她想將我?guī)ニ募彝ィ也豢?,態(tài)度堅決,她只能留下來同我在一起。因為她有工作,無法時刻照顧我,所以請來保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我輟學在家,足足三年,三年后繼續(xù)學業(yè),就這樣一直到半年前,我去到那座北方城市。
她吐出煙霧,卷著方才的話語吹向車窗外,除了他們兩人,這些話再不會被誰聽見。
車子急速行駛在瀝青鋪就的道路上,耳邊是從窗外吹進來的呼呼風聲,兩旁風景迅速倒退。已是晌午十點,天空陰暗,不見太陽,一直希望來一場雨,今天可能會見到。
果然,不過半個鐘頭,看到車前玻璃上點點雨滴,車窗外飄進來些許,落在她的額頭上,他伸手為她拂去,再關上車窗。雨勢很快加大,大而有力的雨點砸在車窗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打開雨刷,擦去不停落上去的雨水,提供一片清晰視野。
草木被雨水洗刷的異常干凈,顏色青翠欲滴。視線的沖擊力非常強悍,讓大腦格外清醒,她轉頭看向身旁安靜開車的男子,眼睛逐漸濕潤。
許是察覺到她的失態(tài),他對上她的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沒有說話,伸出右手緊緊握住她的左手。沉默著一同看著大雨沖刷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