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娘子緊咬銀牙,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那模樣恰似雨中嬌花,惹人憐惜。
她纖細(xì)的手指攥得指節(jié)泛白,帶著哭腔向母親申訴:“母親,這個(gè)殘……”腦海中不合時(shí)宜地浮現(xiàn)出賀書禮那俊美的容顏,仿若寒星的眼眸,還有他輕撫書卷時(shí)修長干凈的手指,心尖一顫,到嘴邊的話瞬間改了口,“賀三他害我!”
那話語里的委屈像是要溢出來,仿佛她真的是那無辜遭難的柔弱女子。
劉夫人何等人也,一眼就瞧出女兒的心虛,心中怒火中燒,自家女兒什么秉性,她這個(gè)做母親的怎會(huì)不清楚。
平日里被嬌縱慣了,如今在這佛門凈地闖出禍?zhǔn)?,還妄圖遮掩,當(dāng)真是糊涂至極。
她狠狠斜了劉小娘子一眼,那眼神似要把她看穿,深吸一口氣,才壓下滿心的怒氣,轉(zhuǎn)身朝向一旁的方丈,福了福身,柔聲道:“方丈,小女一片盡孝心切,只是年輕莽撞,今日這等唐突之事,還懇請您看在佛祖慈悲的份上,勿要外傳。我家老父親年事已高,身子骨本就不好,若聽聞這些閑言碎語,怕是要傷神憂慮,有損福壽?!毖哉Z間滿是懇切,又透著不容拒絕的威嚴(yán)。
方丈雙手合十,臉上掛著如春風(fēng)拂面般的溫和笑意,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劉夫人放心,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不惹是非?!?p> 劉夫人得了方丈的準(zhǔn)話,微微松了口氣,又將目光投向靜靜站在一旁的秦晏。
三皇子秦晏腰束玉帶,身姿挺拔如松,劍眉星目間透著與生俱來的尊貴,又因常年讀書養(yǎng)性,多了幾分書卷氣,儒雅風(fēng)流。
劉夫人心中暗忖,這般人物,自是不能輕易得罪,忙換上一副得體大方的笑容,再次福身行禮:“三皇子安好,妾身常在宮中聽皇后娘娘夸贊您,今日一見,果真是瀟灑大度之人。說來也巧,妾身剛進(jìn)這佛堂,三皇子您隨后便至,這中間的事兒,本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還望三皇子您海量,守口如瓶,莫讓這些瑣事污了您的耳朵。”
言辭間雖是請求,卻也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分寸,既不顯得諂媚,又盡顯尊崇之意。
秦晏微微挑眉,心中對這劉夫人的玲瓏心思一清二楚,不過是些高門內(nèi)宅的腌臜事兒,他本不欲摻和。
輕咳一聲,神色淡然,語氣不咸不淡:“劉夫人安心,我一向寡言,不愛搬弄是非?!笨赡俏⑽⒉[起的雙眸,卻透著洞悉一切的銳利,這佛堂里看似平靜下來,實(shí)則暗流涌動(dòng),眾人各懷心思,也不知這事兒后續(xù)又會(huì)掀起怎樣的波瀾。
劉夫人瞧著事兒暫且壓了下來,神情緩和了許多,嘴角勾起一抹略顯牽強(qiáng)的笑意,朝著方丈與秦晏等人一一告辭。
臨行前,她喚來隨行的管事,低聲吩咐幾句,那管事匆匆而去,不一會(huì)兒便又回轉(zhuǎn),手中多了一張千兩的銀票。
劉夫人親手將銀票遞予寺院的知客僧,柔聲道:“這點(diǎn)心意,望能為我佛添些香油,佑我闔家平安?!闭f罷,款步邁出佛堂,上了馬車回劉家。
一回府,劉夫人連口氣都顧不上喘,徑直往書房走去,翻找出劉閣老的名帖。
這京城里,人脈關(guān)系錯(cuò)綜復(fù)雜,稍有不慎,流言蜚語便能如星火燎原,毀人清譽(yù)。
她深知此事若不妥善處理,劉小娘子的名聲算是完了,連帶劉家也得跟著蒙羞。
于是,劉夫人遣了家中得力的仆役,拿著名帖奔赴各處,或拜訪權(quán)貴府邸,或疏通官場關(guān)節(jié),言辭懇切地拜托眾人莫要輕信今日佛堂之事的傳言。
忙活到半下午,日頭都偏西了,劉夫人才覺出疲憊,癱坐在椅子上歇了片刻,想起那惹禍的劉小娘子,頓時(shí)氣不打一處來。
她起身,帶著一臉的怒容邁向劉小娘子的院子。
“跪下!”劉夫人一進(jìn)屋,瞧見劉小娘子畏畏縮縮的模樣,怒喝一聲。
劉小娘子嚇得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珠子斷線似的滾落。
“你這作死的丫頭,今日的禍闖得還不夠大?給我跪足一個(gè)時(shí)辰,禁足半月,期間抄經(jīng)書百卷,好好反省反省,若再敢胡作非為,我便告知你祖父,直接將你送到莊子上去!”劉夫人字字如刀,劉小娘子哪敢辯駁,只能哭著應(yīng)下。
與此同時(shí),寧陽侯府,凌霄院。
王氏回府之后,滿心的擔(dān)憂如潮水般洶涌,徑直去了賀書禮的居所,一步都未曾停歇。
進(jìn)了房間,她瞧見賀書禮靜靜坐在那兒,仿若一尊清冷的玉像,往日的溫潤此刻都被一層薄霜覆蓋。
胡媽媽亦步亦趨地跟在王氏身后,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了這一室的靜謐。
賀書禮坐姿如舊,脊背挺直,一襲天青色的錦袍襯得他身姿修長。
他微微垂眸,濃密的羽睫恰似垂下的簾幕,將眸中的晦暗情緒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搭在扶手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那細(xì)微的聲響,如同他此刻紊亂的心緒,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王氏坐在他身旁,嘴就未曾停過,絮絮叨叨地?cái)?shù)落著劉小娘子的不是,又百般安慰自家兒子莫要傷懷。
說了半晌,只覺口干舌燥,瞥見桌上季清歡新煮的茶,便順手端起一盞,輕抿一口潤了潤喉。
放下茶杯,她心疼地握住賀書禮的手,那手冰涼,讓她心中又是一緊,柔聲憐愛道:“書禮啊,那劉小娘子如此輕浮孟浪,怎配得上我兒?咱寧陽侯府是何等門第,她入不得咱家的門,往后娘定給你尋個(gè)溫婉賢淑的好姑娘?!?p> 賀書禮眉心微微一蹙,不動(dòng)聲色地抽回手,仿若被王氏觸碰是多大的委屈。
他端起茶杯,輕嗅茶香,須臾,薄唇輕啟,聲音淡淡的:“一切全憑母親做主?!?p> 那語調(diào)聽不出喜怒,平靜得仿若一潭死水。
王氏瞧著兒子這副模樣,又是一聲長嘆,仿若要把心中的無奈都吐出來:“書禮啊,娘知道你心里委屈,那小賤人如此作踐你,娘定不會(huì)輕饒了她?!?p> 賀書禮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仿若自嘲,又仿若譏諷這世事無常,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便又沒了下文。
到底是自己懷胎十月、辛苦落下的一塊肉,王氏瞧著賀書禮這般消沉,心疼得如刀絞。
她緊攥著手中的帕子,似要把那帕子攥出個(gè)洞來,繼續(xù)苦口婆心地勸著:“書禮啊,你往后的路還長,莫要因這等腌臜事兒壞了心情,把心放寬些,啊?!?p> 賀書禮端坐于輪椅之上,本是一副沉靜如水的模樣,仿若外界諸事皆難以擾動(dòng)他的心弦。
可驟聞母親王氏那息事寧人的言語,仿若一桶熱油澆在了他隱忍的怒火之上。
剎那間,他額上青筋暴起,如蜿蜒的怒蛇,根根分明。
那平日里總是優(yōu)雅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此刻微微顫抖,似在極力克制著噴薄欲出的情緒。
他雙眸泛紅,死死盯著地面,嗓音仿若破舊的風(fēng)箱,低啞暗沉地?cái)D出一句:“母親是打算,就這么算了?”每個(gè)字都似從牙縫中蹦出,帶著不甘與憤懣。
王氏被兒子這突如其來的暴怒驚到,身形一顫,連忙擺手,臉上堆滿急切的安撫之色:“怎么會(huì)!”那語調(diào)拔高,似要以音量證明自己的決心。
賀書禮仿若未聞,挑起左邊的眉梢,眉峰如劍,直直刺向王氏,沉聲道:“哦?那么母親打算如何做?”那眼神犀利得如同寒夜中的餓狼,不放過王氏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王氏張了張嘴,卻仿若被魚刺哽住了咽喉,一時(shí)語塞。
她心中暗自叫苦,劉閣老在朝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盤根錯(cuò)節(jié)的勢力猶如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寧陽侯府雖是名門,卻也輕易不敢去撕扯這張大網(wǎng),與之交惡。
她目光閃躲,仿若心虛的竊賊,不敢再直視賀書禮的灼灼目光,手指下意識地攥緊手中的帕子,絞來絞去,半晌才囁嚅道:“……劉家小娘子這般輕慢你,劉家少不得給賀家、給你一個(gè)交代?!?p> 那“交代”二字,說得毫無底氣。
“輕慢?”賀書禮仿若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笑話,從牙縫里狠狠擠出這兩個(gè)字,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微微抽搐,往昔的溫潤如玉早已蕩然無存。
王氏瞧著兒子這副模樣,心疼不已,忙不迭地再次開口安撫:“娘知道你委屈……”
“夠了!”賀書禮仿若被點(diǎn)燃的火藥桶,轟然炸響。
他猛地挺直了一直以來略顯佝僂的脊背,仿若一只豎起刺的刺猬,渾身散發(fā)著警惕與防備的意味,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母親您走吧?!?p> 王氏深吸一口氣,面色陰沉得仿若暴雨將至的天空。
她滿心的無奈與惱火,自家兒子平日里看著懂事乖巧,如今卻這般執(zhí)拗,一點(diǎn)也不通情理。
她提高了聲調(diào),試圖最后一次說服:“書禮!劉小娘子是把你錯(cuò)認(rèn)作他人,可她終是沒有什么過份之舉,何況又打著孝敬長輩的名義,便是說出去了,又占得住幾分理字?”言語間既有規(guī)勸,又似在暗示此事難有轉(zhuǎn)機(jī)。
賀書禮仿若石雕,面色冷峻,眼神疏離,拒人于千里之外。
良久,他從齒縫中冷冷擠出一聲:“母親說的有道理,兒子明白了?!笨赡钦Z氣中的陰陽怪氣,任誰都聽得出來。
王氏見此,知道今日再勸也是徒勞,猛然起身,裙擺帶起一陣風(fēng)。
胡媽媽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仿若那風(fēng)是刮在自己心上。她心如擂鼓,緊張得指尖都在微微顫抖,也不自覺地跟著站起來,張了張嘴,欲出言挽留,卻又彷徨無措,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季清歡站在角落里,心急如焚。
她瞧得真切,賀三這死鴨子嘴硬到了極致,劉小娘子裝病博同情,還有那惡狠狠咒他死的話,竟只字不提。
她暗自思忖,若是這些事兒一股腦說給大夫人聽,以寧陽侯府對顏面的看重,便是為了侯府的尊嚴(yán),寧陽侯也絕不會(huì)輕易放過劉閣老。
這等不仁不義、授人以柄之舉,稍稍放出口風(fēng),自有那些虎視眈眈、伺機(jī)而動(dòng)之人借機(jī)大做文章。可如今賀書禮這副模樣,又該如何是好?
季清歡急中生智,胡朝媽媽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東南方位的桃花樹。
胡媽媽想起桃花樹下季清歡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張口便胡說:“夫人,三爺只是不善言辭,并非得理不饒人的狹隘之人,這其中別是有什么誤會(huì)。清歡這丫鬟是一道跟著去的,應(yīng)該知曉事情的經(jīng)過,不妨聽她說說是怎么回事。”
季清歡松了口氣,胡媽媽還真是機(jī)智過人,只不過前面的兩句話,胡說得過分了呵。
王氏復(fù)又坐下,冷冷的問季清歡道:“你說說看,此事可還有隱情?”
賀書禮將冰冷的目光投向季清歡,卻見她鼓著小臉,委屈巴巴地覷著他,水潤的桃花眼睜得大大的,仿佛在說“三爺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說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說的,三爺饒了奴婢吧嚶嚶嚶”。
賀書禮幾不可見地吐出一口氣,便挪開了視線,緊繃的雙肩軟了些許。
王氏作為侯府的大夫人哪里不知道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讓你說你就說,看主子做什么!”
季清歡肩膀一顫,垂頭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說了,可是賀書禮不松口,她現(xiàn)在說了,以賀書禮的性格,一會(huì)子就是要死的??!
賀書禮到底松了口,他放緩了語氣道:“夫人問話,你答便是。”
季清歡頭皮直發(fā)麻,悄悄摳著手指頭道:“我們?nèi)フ曳秸傻臅r(shí)候,走到塔樓外面的時(shí)候,劉小娘子同丫鬟說了些話,奴婢伺候三爺身邊,正好聽到了一些?!?p> 季清歡學(xué)著劉小娘子的聲音和語氣,說了個(gè)大概:“我與他多年未見,什么知根知底,我連他長什么樣子都不記得了!我憑什么要嫁給他……不過就是因?yàn)樽娓概c寧陽府的老侯爺是至交嘛,我不過就是因?yàn)樯〉⒄`了,即使現(xiàn)在十七歲,但是他一個(gè)殘廢,算個(gè)什么東西,哪里配得上我!家里又不是只有我一個(gè)沒有出嫁的,憑什么一定要犧牲我,萬一賀三看上我了怎么辦,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這事辦不好,難道我一輩子就要跟個(gè)殘廢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聽哥哥說今日三皇子還要找方丈參禪下棋,久聞大名,未曾謀面,初次見面,我這副樣子倒是失禮……”
字字誅心。
一段話說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