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進屋子,光影從賀書禮的背后開始籠罩,暈出朦朧淺淡的光暈,他穿著淺色的寬袖衣裳,愈發(fā)顯得單薄孤傲。冷致的面頰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條冷漠的直線,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話不曾傾訴。
王氏站在原地,目光直直地落在兒子賀書禮那顯得有些瘦弱的背影上。
兒子身形單薄,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將他吹倒,往昔的挺拔少年郎如今卻似被霜打過的禾苗,沒了精氣神。
她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回蕩著季清歡剛剛說的每一個字,那些話如同尖銳的針,根根扎進她的心窩,頓覺心如刀割。一時間,眼眶里熱熱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登時泛了紅。
恍然間,記憶如潮水般涌來。賀書禮出事后,纏綿病榻許久,王氏憂心如焚,為求兒子長壽,訪遍了京城的能人異士。
聽聞有位法師通陰陽、曉風(fēng)水,她毫不猶豫地將人請進府中。那法師繞著侯府前后院走了一圈,最后指著花園一處角落,言此處陽氣匯聚,若種下花桃,以花之靈氣滋養(yǎng),可保公子安康。
王氏當即命人買來最上等的花桃樹苗,親手栽種,悉心照料,滿心期盼著兒子能早日康復(fù)如初,重拾往日的意氣風(fēng)發(fā)。
那時的賀書禮,可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天之驕子。
才情出眾,出口成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身姿矯健,騎馬射箭不在話下,常與一眾世家子弟馳騁郊外,引得多少姑娘側(cè)目、芳心暗許。
可如今呢?世事無常,造化弄人,自己千挑萬選、滿心歡喜為兒子定下的未婚妻劉小娘子,卻在背后如此惡毒地咒罵他,罵他是殘廢,滿心盼著他早早死去,甚至情愿裝病也不肯嫁給他,生生將他的尊嚴踩在腳下。
王氏越想越悲,心中的酸澀如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她顫抖著抬起手,以帕捂面,試圖遮掩那止不住的淚水,可肩膀的抖動還是出賣了她的悲痛,潸然淚下。
胡媽媽在一旁看得揪心,立刻手腳麻利地清場,低聲示意季清歡等人默默退下,莫要驚擾了夫人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屋內(nèi)的悲戚哭聲才漸漸止住。
王氏紅腫著眼睛,腳步虛浮地從屋子里出來,送她的胡媽媽面上雖帶著幾分笑色,可那笑容里滿是心疼與無奈,溫聲地寬慰著:“夫人,您可別太傷了身子,三爺還指望著您呢?!?p> 待王氏走遠,胡媽媽才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頭朝季清歡招招手,面上擠出一抹看似輕松的笑容:“三爺叫你?!?p> 季清歡一聽,只覺脊背發(fā)寒,一股涼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她心里暗叫不好,方才在屋內(nèi),自己和胡媽媽那幾個眼神交匯、細微的小動作,賀書禮一定是看見了!以三爺?shù)木?,怎會察覺不到她們在背后的籌謀。
季清歡懷揣著忐忑不安的心,一步一步緩緩地進了屋子。
剛繞過那扇雕花屏風(fēng),人都還沒看清屋內(nèi)的情形,就聽賀書禮冷聲道:“跪下?!?p> 那聲音仿佛裹挾著冰碴,直直刺向她的耳膜,季清歡的雙腿一軟,差點就直接癱倒在地,此刻的她,滿心懊悔,卻又無路可逃。
噗通一聲,季清歡非常沒骨氣地跪下了,腦袋埋得低低的,甕聲甕氣道:“奴婢冤枉啊?!?p> 早知道就自制一個“跪的容易”。
“……”他什么都還沒說呢。
賀書禮食指篤篤地敲打著扶手,嗓音慵懶道:“誰準你自作聰明的?”
季清歡眨巴著眼睛,大腦快速地運轉(zhuǎn)著,賀三瞧見她的小動作了嗎?沒有瞧見吧?管他看沒看見,反正肯定不能承認就對了!
季清歡只覺后背冷汗涔涔,腦子卻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飛速運轉(zhuǎn),急中生智下,她答非所問道:“劉小娘子當日在佛堂出言不遜,那般張狂模樣,實在令人氣不過。其實奴婢當時本想不管不顧地沖出去,當面怒斥她‘你這賤婢也敢輕視我家三爺’,也好讓她知曉三爺?shù)淖鹳F,不是她能隨意詆毀的??膳镜降资橇柘鲈旱难诀?,代表著三爺您的顏面,若真口出粗言,污了這清凈地不說,還怕折了三爺您的臉面,這才強忍著怒火,用了叫她認錯人的斯文辦法?!闭f罷,還偷偷抬眼瞧了瞧賀書禮的神色,心中暗自祈禱這理由能蒙混過關(guān)。
一旁的蕭山聽她這番說辭,頓時語塞,嘴角不受控制地直抽抽。他心里直犯嘀咕,這哪是什么斯文辦法?分明是把人往死里整,他怎么覺得這比直接指著劉小娘子的臉罵娘還折辱人呢。
這季清歡,平日里看著乖巧,關(guān)鍵時刻這心眼子多得跟蜂窩似的。
過了一會兒,賀書禮身子微微前傾,瞇著眼,緊緊盯著季清歡那因低頭而露出的黑溜溜的腦袋,仿佛要將她看穿,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季清歡,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季清歡聞言,只覺汗毛倒豎,心中暗叫大事不妙!這可是賀書禮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往三爺向來是用“你”指代眾人,如今這般,怕是真動怒了。
她深知賀書禮穎悟絕倫,心里跟明鏡似的,什么都瞞不過他,可又因身份高貴、才學(xué)出眾而十分高傲自負。
季清歡心里清楚,若是承認她看出了他內(nèi)心隱藏的脆弱和無助,還自作主張地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說話,一個不小心,說錯了哪怕一個字,就會像捅了馬蜂窩,激怒眼前這位爺。
季清歡心中快速權(quán)衡利弊,最終還是咬咬牙,決定裝傻到底。
她垂首,雙手不安地絞著衣角,低聲道:“奴婢知錯,可是奴婢的錯是情有可原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卻也透著股倔強。
賀書禮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轉(zhuǎn)著手指上的玉戒指,那玉質(zhì)溫潤,在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微光,與他此刻冷峻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他冷聲問她:“你如何情有可原?說我聽聽?!?p> 季清歡眼珠子一轉(zhuǎn),一本正經(jīng)道:“那劉小娘子蛇蝎心腸,在背后肆無忌憚地咒罵三爺您,別說奴婢了,便是長期跟在您身邊,向來沉穩(wěn)的蕭山也看不過眼去——蕭山你說是不是?”說著,季清歡抬頭看向蕭山,快速拋去一個懇求的目光,那眼神里寫滿了“救命”二字。
蕭山不期然與季清歡對視,只覺臉上一熱,面色浮紅,慌亂地扭過頭去,結(jié)結(jié)巴巴道:“是、是的。”
季清歡見此,咧嘴一笑,兩顆虎牙若隱若現(xiàn),又看著賀書禮,臉上堆滿義憤填膺之色,故作憤懣道:“這樣的人,道德敗壞,心術(shù)不正,怎么配得上這么優(yōu)秀的三爺。奴婢自然想看她遭到報應(yīng),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樣子?!?p> 季清歡語氣微微一頓,又開始絞著自己的衣袖,仿佛做錯事的孩子,噘著嘴小聲道:“再說了,三爺您當時也沒阻止奴婢呀,如果奴婢真的做錯了,以三爺?shù)钠⑿裕敃r就該罰奴婢,可您并沒有,這說明三爺是默許奴婢的,是不是呀……”說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賀書禮,心中七上八下,就盼著他能信了這牽強的理由。
季清歡眨著那雙靈動的眼眸,聲音輕柔婉轉(zhuǎn),尾音微微上揚,恰似春日里微風(fēng)拂動的柳梢,帶著絲絲縷縷撩人的俏皮,又仿若軟羽輕輕掃過心田,撓得人心里發(fā)癢,讓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在這軟糯的語調(diào)之中。
賀書禮將她這副模樣盡收眼底,心底既好氣又好笑,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這死丫頭,平日里看著乖巧溫順,實則機靈狡黠,慣會答非所問和倒打一耙,把人繞得暈頭轉(zhuǎn)向。
他索性也不深究,順著她的話反問道:“這么說來,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那語氣里帶著幾分調(diào)侃,幾分玩味。
季清歡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忙不迭地擺手否認:“沒有沒有,三爺?shù)氯颂煊危缒乔镌潞?,澄澈高潔;又似白璧無瑕,純凈無垢;冰清玉潔、耿介不阿,怎會跟奴婢這般低微之人沆瀣一氣?那可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三爺您是云中白鶴,超凡脫俗,自是不屑于與劉小娘子這等腌臜之人計較。三爺是堂堂君子,奴婢不過是真小人罷了!”這一番話說得那叫一個順溜,活脫脫像是提前演練過無數(shù)遍,眼中還閃爍著真誠的光芒,仿佛她當真對自家三爺崇敬有加。
賀書禮輕哼了一聲,那聲音里卻透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愉悅。
他閑閑地靠在輪椅上,身姿慵懶,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扶手,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季清歡身上:“字不會寫幾個,成語學(xué)的倒挺多。”言罷,屋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片刻后,他微微坐直身子,聲音低低地問:“季清歡,你跟我說句老實話,為何要那般做?”他沒有點明是何事,但季清歡心里清楚,三爺問的是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說出那些他因自尊而難以啟齒的話。
季清歡的思維還慣性地停留在反擊劉小娘子這件事上,其實她心里門兒清,自己那般作為,說到底是為了自身前途考慮。
這劉小娘子一看就是個難纏的主兒,若是真進了侯府,依著她那驕縱的性子,侯府怕是要永無寧日。
而自己夾在三爺和她中間,哪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到時候腹背受敵,遲早要受牽連,往后在這侯府之中,可就再無自由可言了。
不過,這些心里話季清歡哪敢如實道出,她抿了抿嘴,裝作委屈的樣子嘟噥道:“奴婢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怎么還讓奴婢說一遍……”聲音輕柔嬌俏,似嗔似怨,輕輕拂過賀書禮的耳邊。
賀書禮眼瞼半闔,腦海中突然想起那日季清歡一臉義憤填膺地說“見不得三爺受委屈”,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暖意。
他嘴角微動,抬起手指,揮了揮,道:“罷了,這次且饒過你,下不為例,出去吧?!闭Z氣雖然依舊淡淡的,但熟悉他的人都能聽出,其中已沒了方才的冷硬。
季清歡如蒙大赦,忙屈膝行禮,退出房間,只留下賀書禮一人,陷入了若有所思的靜謐之中。
季清歡今日出門折騰許久才回府,早早的就餓得不行了,她趕緊跟吉祥二人一同做了一頓飯。
季清歡備好了賀書禮的那一份飯,見蕭山?jīng)]來廚房催,便親自送去書房。
正好胡媽媽剛從大夫人院里回來,也在書房,季清歡便笑道:“您的飯留廚房了?!?p> 胡媽媽接過季清歡手里的案盤,放在賀書禮桌前,叫住季清歡,道:“夫人賞了些東西,叫我?guī)Ыo你?!?p> 季清歡聽到有賞賜美目登時發(fā)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歡賞賜了!
胡媽媽從袖子里摸出一個荷包,遞到季清歡手上,道:“是些銀豆子。”
季清歡拿著沉甸甸的小荷包,連連道謝,什么都沒有錢好使,她喜歡銀子!她愛銀子!
賀書禮瞧著季清歡財迷的樣子,扯了扯嘴角,待季清歡出去之后,他同胡媽媽道:“母親都賞她了,胡媽媽也替我挑一件東西賞給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