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對篝火晚會充滿了向往,山蛋慫恿著我去和他玩,“走,跟我過去耍去,過去吧,去跟他們一起跳,熱鬧熱鬧?!边@時主人的招待者提著一壺酒和一塊羊頭肉走了過來,熱情地邀請:“客人們,去玩會吧”。山蛋和一撮毛去了,我看他們烤餅,好像現(xiàn)在面包樣的馕餅,方法與我們不同,非常簡單奇妙。他們在地下控一個坑圓窖,口如鍋大,把已燒紅的牛糞駝糞,填到里邊,燒烤的窯坑四面發(fā)紅,然后把做成的面團,碼貼在坑邊周圍,上面用鐵鍋蓋住,鍋中也放上牛糞,燒的火旺旺的,鍋與坑的周邊,用泥封閉,烤一二小時后,起鍋拿出來,與我們家鄉(xiāng)的烤饦饹子相似,但家里是在上下燃炭的鍋中,比較衛(wèi)生,可他們的樣子好看,外表金黃,沒有焦黃和顏色不均的問題,吃起來味道像新疆烤馕,軟硬適中,香咸味濃,夾上烤羊肉,溶了羊肉的腥膩味,入口更香。再看篝火那邊,幾個年輕小伙子和姑娘越來越上勁,還喊著起哄,立刻帶動了一大批,都放下了手中的食物,手拉著手一起邊唱邊跳,氣氛一下子熱了起來,看著蛇狼與周邊的陌生人,好像多年的老朋友推杯換盞,互相敬酒,笑著,聊著,我倒是有點孤單,不能跳,不能喝,蛇狼摸著我的頭感嘆著,又像是自言自語說道:“我又像是回到幾十年前的這里了,也只有這里的人和酒,能安下我的身子。這種放羊生活雖不如我們平原耕地安穩(wěn),可是沒有了人的小九九,少了斗心眼子,多了喝酒吃肉,多了人像牛羊一樣的敦厚老實善良熱情”,有人向篝火里潑過去一碗酒,火苗一下子躥了起來,把周圍亮的遠了好多。
我問蛇狼“你剛說你幾十年前來過這里”。蛇狼得意地,陶醉地自夸道“老子解放前在這里做生意,販皮貨,沒少吃肉喝酒,過了幾年風光好日子,哪像你爺,不聽我的,老實的干活,踏實的學習什么狗屁文化,為林家大地主當狗腿子帳房先生,沒過過好日子,解放了,弄成個地主,圖了個啥,啥也沒得上,還害了你們這些子孫,哎,不說了,人比人活不成,我比過去也沒法活,明天若能找著我以前在這里的朋友,還有幾天好肉好酒招呼哩”。
婚禮持續(xù)到太陽落山,夜色在稀稀落落的霞光中顯露,接著涂上了墨,草原廣闊,沒有萬家燈火,夜色又很濃很稠。蒙古前燃起了篝火,火苗猛烈地躥動著,舔舐著天空,火光映照,場面又熱鬧了。
一場篝火晚會折騰了大半夜,到了凌晨眾人才散去。參加婚禮來的大部分客人都被安置到了幾間大帳篷棚里。
這里,是真正的草原,真正的牧區(qū),真正的放牧人。他們的生活方式比我們更好,快樂的氛圍更好,生活質(zhì)量也更好。白天騎馬飛馳在草原上,晚上,就像親戚們參加重要活動一樣,圍著篝火或鍋莊,席地而坐,閑聊抽煙,鍋里煮的肉在咕嚕聲中冒著熱氣散發(fā)出香味,飯熟了,用手抓著,原始粗魯?shù)爻灾?,吃相難看,卻難掩其香和純真的樂趣,蛇狼和一撮毛都喝的酩酊大醉,被主人豎著大拇指夸獎“好漢,英雄,義氣”。
蛇狼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著:“喝,喝它個七七四十九天,老漢我夠本了”。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享受的生活總是易失的。一大群人喝的迷醉了,太陽也迷醉似的沉醉著身子下沒了。我們幾個人,瘸子走山路—東倒西歪地出來了。
他們幾個顯然不甘心走,三步一回頭還留戀著剛才迷醉的地方,咂著嘴巴品味著酒的余香,剔著牙縫中的肉絲,回皭著肉的香味。
草原上的太陽也不甘心離開這美好的地方,在沉入茫茫遼闊的綠海的瞬間,帶著晚霞的光環(huán)它突然大了許多,臃腫的身體使它不甘心下沉地跳了幾下,在接地的一刻,掙扎著發(fā)幾道金光,灑下最后最美最大的光輝,突然沉寂了,黑暗的陰影水一樣漫淹過來,淹了天,沒了草地。
是夜,找了塊避風的地方,我們鋪墊著老羊皮襖躺著,他們酒酣耳熱,赤裸著上身,還嫌熱,不斷地要水喝,我成了服務員,半夜蛇狼起夜,趔趔趄趄,扶著樹撒尿,解手后,將皮繩繞著樹與自己結(jié)上,走不開,更用力還是走不可,蛇狼一生殺戮太多,做賊心虛,還以為是那個冤魂纏上了他,嘴里自言自語的叨叨著:“蛇啊、狼啊、雞狗牛毛的,我過去得罪過你們,和尚勸我行善積德,我再也不殺生了,你饒了我老漢吧”,結(jié)果還是沒用,蛇狼急了喊著:“有鬼了,快來救我”。
我被吵醒,聽其他幾個呼嚕聲此起彼伏,一個比一個厲害,有的尖刺刮的耳朵不舒服,有的沉悶,好像唱《蒙古人》的腔調(diào),人到了草原,連扯呼嚕都感染的雄厚深沉了,有的短促,有的長長的,只呼不進,我擔心他憋過氣去,我到蛇狼跟前,怯怯的問“鬼在那兒,我可不敢惹他們”。
蛇狼說:“這不抱著我的腰,動不了窩”。
我一看忽地笑噴了,氣都喘不過來,說:“你把腰帶系樹上了”,蛇狼還迷糊著,沒搞明白,我解開皮繩,他回頭倒下就大聲地呼嚕起來,蓋過其他人,要果真有狼有鬼,怕是被這震天動地的聲音都嚇跑了。
天明,牧歌之上,草原浩蕩。蓄積一夜的青草在在陽光照射下蓬勃,青翠、柔軟得令人心疼,這是羊的樂園,牧人的天堂,站在任何一座沙丘上,極目遠望,渾圓的蒼穹碧藍如洗,不斷飛臨的鷹隼發(fā)出驕傲、嘹亮的叫聲;大片的羊群匍匐而滾過草地,置身其中,到處是歡歌笑語,蔦歌夜舞,草原和沙漠綠洲歡笑起來了……
蛇狼向路人打聽叫鮑布和,有個女人騎在一匹黑馬身上穿著淡紫色蒙古袍,趕著一大群白色棉羊走近時,蛇狼又上去問:你知道有個叫鮑布和的人在哪嗎?女人聽不懂,用蒙語很大聲地哇啦哇啦,我們也聽不懂,后面走過來一個老頭,問明了情況,手舞足蹈的高興地說“知道,知道,他是我們旗有名的販夫,人很公道,好朋友多得很,他的氈包在旗鎮(zhèn)西邊牛馬羊市場旁。市場靠近一個叫淖的地方。淖在蒙古語中是湖的意思,他們這里海子和淖較多,初聽時感到不可思議的驚奇:沙漠里有海和湖,我還未見過海和湖呢,在前去的路上,我無比激動,很迫不及待,想像著那海,多么的浩瀚,壯闊,那湖,想它碧波蕩漾,如深閨女子的寂寞與華美,到了跟前一看,大失所望,是一個水泊,也就是水泡子,蛇狼笑著說:“小伙子,沙漠中的水泊和泡子,比油貴,有時能救命,比金子還貴,蒙古人把上天給的水泡子叫海子和湖泊,那就是一種感恩的神奇稱呼。換個角度,如果在大海邊,一粒沙子沒有,把這個沙丘送去一個,那他們一定會稱為“金沙”,這就是物以稀為貴的道理,懂嗎?”
我們到達的時候是中午,天光云影,風起云動,藍天白云倒映在水泊里,隨風搖曳變幻,我赤腳走向湖邊,金色的細砂磨著我的足心,溫而濕潤的風掠過我凝結(jié)了沙子的頭發(fā),在我的面前,靜靜呈現(xiàn)的,是明鏡一樣的水泊,而我的背后,依然是落寞的黃沙,我被它的美麗深深撼動,覺得這地方好,人好,吃的好,留在此處,此生足矣,那時候就下定決心,當一輩子放羊人。少年的心,是希望的翅膀和水晶混成的,只要有一滴水就能折射出太陽的光輝,有一點希望就會有遠大的理想,有一線風景就會為之驚嘆,有一絲溫暖便會知足,有微薄的幫助就會感恩,但也容易受傷,心像水晶般透明,沒有隱隱,狡詐,暗影,接受不得大風大浪,磕碰易碎,受傷不好醫(yī)治,可是那樣的心,在今后的工作生活里到處遇到的都是利器和棱角,即使不至于破碎,也漸漸地布滿擦傷的痕跡,被磨得起毛,永遠失去了它的晶瑩。